第10章 天堂河穀記

把名山比之於文字,黃山像一篇格言,華山像一篇諍言,張家界像一篇寓言。我剛遊過的大別山主峰下的天堂河穀,則像一篇雋永的小品。

二十歲時,我就登上過大別山的主峰天堂寨。八月溽暑,山頂早晚得穿上棉大衣。後來,在其東南坡下的海拔1200公尺的吳家山,我也數度前往避暑,並寫了一篇《吳家山避暑手記》,介紹這清涼世界的美麗風景。不過,這裏的風景不可與黃山、張家界等名山相比。它不像它們,可以憑借自身鬼斧神工的姿態去引起人們感官的激奮。這一片山區,沒有那麽多孤峭怒聳的峰頭,它更像大海的波浪。每當我清晨起來,站在下榻的雲峰山莊的陽台上,看萬山重疊托起一輪紅日時,那瞬間的光與影,線與點的變化,會使你心**神馳。它讓我想起高山深穀間的禪院,林木蔥蔥,白雲深深,年複一年,禪鍾穿過的,隻能是清新與寧靜。

四十歲後,我已很少去吳家山了。一是因為忙,二是有更多的久已向往的名勝吸引著我。兩年前,聽人說,吳家山上,發現了一條河穀,這道溪水是從天堂寨上流下來的,故稱之為天堂河穀。經數所大學相關專業的教授評估,一致認為這裏是“華中第一穀”。老實說,初初聽到這個消息,我一笑了之。近些年,誇大其辭的廣告宣傳,已成社會通病,隻要有紅包可拿,那些專家教授們也是可以昧著良心說話的。心既存疑,便沒有前往一探虛實的興趣。今年五月,在幾位朋友的一再慫恿下,我還是被動地有了這一趟旅行。

車子沿著盤旋陡峭的簡易公路上行二十公裏,抵達吳家山森林公園大門,我們一行便棄車步行,沿著路右新修的石階一步步向懸崖與濃綠下的山穀走去。盡管我並不情願有這趟旅行,但一俟看到漫坡的檵樹,這最能給人滄桑感的灌木,看到色彩斑斕的蝴蝶,這些飛翔的花朵,正在穿織著豔麗的春光時,我的心情仍然一爽。畢竟,這裏是遠離城市的深山,對於迫切度假的心靈來說,它適宜於這裏的芬芳與野曠。

一個拐彎,又一個拐彎;一百級石階,又一百級石階。當愈鳴愈幽的鳥聲,把我們的喘氣聲襯得愈來愈重時,我們已大汗淋漓地走過上千級下山的石步,終於,我們聽到了激越清亮的水聲。當繞過最後一叢林幛,看到萬丈翠崖之下一片又一片巨大的白石的河床,白的河**。臥著一個籃球場般大小的,綠得化不開的深潭時,我的已經酸脹的雙腿,忽然間如注清風。

站在潭邊,掬一捧水洗了滿臉的汗漬。坐在白石上,水氣氤氳,清風繞膝。舉頭看兩岸高懸的峭壁,綠茸茸有如海綿,它過濾了所有的囂雜,隻留下泉聲和鳥聲。它似乎更鍾愛於色彩,更是一個插花高手。那七彩的山花,有的地方,簪一朵兩朵,有的地方,潑墨似地潑出一片金黃或一片純白。這一刻,山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下一刻,鳥度屏風去,山送白雲來。麵對這些,不知為何,我的腦子裏竟閃現出激光、火焰,原生質這樣一些毫不相幹的詞匯,難道這美妙的風景是光電效應?抑或電腦合成?當一個原子被激發時,電子從一個軌道躍遷到另一個軌道,我就是那一顆電子。我幻想自己變成一千六百多年前的陶淵明,正置身於桃花園的入口處。

啊,我又想入非非了。這裏怎麽可能是桃花園呢?桃花園是陶淵明設計的人間樂園,那裏沒有戰爭、殺戮、陰險與奴役。物質化社會的一切弊病,都消失在它的“民之老死,不相往來”的隔絕之中。這裏卻不同,一朵花把自己的芬芳傳給另一朵花,一襲水波推動另一襲流向更為蔥青的深處。我腳下的水潭,這青龍潭,倒影的也不是桃花源的嫋嫋炊煙,而是沒有一點點人工痕跡的絕對正版的自然。

自然的魅力在於你不願停下你的腳步,期盼得到更大的美的享受。我們從青龍潭邊的棧道出發,順著溪流,開始向上攀涉。

在以下走過的大約五公裏的河穀中,你能見到最大的特色,大概就是瀑與潭了。短短五公裏,卻有將近四百米的落差,這就決定了水流的梯度。河床很窄,最寬處也不過三十米,而且幾乎被亂石塞滿,清清的泉水,隻能從亂石的縫隙中穿過。這些亂石,大如巨象,小如蜂鳥,都是堅硬的花岡岩。盡管它們堅硬,卻依然被細小的水流衝刷得了無棱角,這是流水在地質時間裏創造的傑作。

這曲折蜿蜒的河床,可以稱之為一座石頭造型藝術館,如獅如豹,如馬如猴,百肖羅列,一尊尊都值得徘徊其下,品味再三。但是,我卻隻能粗略地瀏覽它們,動觀流水靜觀山,這裏動態的水流,雖百尺之地,亦清姿回異,可餐的秀色,首先在這流水之中。

沿青龍潭上行,大約三百米,繞過一麵斧削的峭壁,便見到了天堂河穀中最大的水潭,大概有足球場般大小。這水潭四周全是山岩,幾無路可下。眼下時間是上午十一點,平原上的陽光已是非常熾烈。可是,當它穿過叢樹花枝,從萬丈秀岩之上投到這水潭中時,卻蒼白得如同月光。一池翠液,嫻靜如鏡。投一顆石子進去,叮咚一聲,須臾間看到它沉入潭底。大約有兩丈深許,然潭底景物曆曆可見。多麽純淨的水啊。不用任何淨化檢測設備,隻須拿瓶子來灌,標以“天堂牌”礦泉水,拿到城裏去賣,包準是俏銷品。然而這潭似乎是孤立的,隻見溢過岩坎的清流向下遊流去,卻不見什麽地方有水流來。待我們走過為旅遊者架設的鐵索橋,從潭對岸的崖邊棧道繞過去時,才看到有三疊瀑布,從數十米高的岩骨上飛騰而下,飛花濺玉,穿雲嗽雪,以激越的清姿,跌進了一個半掩的山洞中。水在這山洞中打旋、嬉鬧,然後才貼著岩腳,從洞中流入大水潭。這水的來路被蒼崖遮得嚴實,在下遊是沒有辦法看得見的。

這潭叫明鏡潭。由此上行,河穀無路可通,我們隻好翻過一麵山坡,從一片盤曲虯勁的古藤林中穿行,下至山根,來到那三疊瀑布的上方。由此而上的一段河穀,地稍平緩,而兩岸的山卻是更陡峭了。沿著河畔的林間小路上行,亦如閑庭信步。而這是一段最為美妙的溪山行旅。無論你的視線在何處停落,都有清純的風景:山花落水時,魚嬰驚夢;青鳥點足處,尺水興波。求侶的野雉從頭頂上飛過,攜著它懷春的幽夢;未名的古樹從石隙裏長出,沉靜如遠古的頭陀。一卷白雲息於潭心,猶如紅暈飛起在少女的臉上;一隻鬆鼠臥在枝頭,猶如芭蕉葉上寫著的一首唐人的絕句。瀑連瀑,潭連潭。瀑因潭而生動,潭因瀑而明媚。瀑有萬斛珍珠盡情揮灑,潭有一池黛色陶醉遊人……把無數個這樣美麗生動的細節有機的統合,這天堂河穀,怎能不叫遊人陶醉與傾倒!

不知不覺,我走完了這五公裏的河穀。當我站在河穀中最後的一個潭——大瑤池的跟前時,隻見前方赫然立著一堵猶如刀劈斧削過的大石壁,大概有數十丈高,流水從石壁上悄然而下,細碎的水流在陽光下閃耀著白熾的光芒。陪遊的當地朋友告訴我,那蒼褐色的大石壁上邊,仍然是河穀,而且比下麵這一段更為美麗,隻是尚未開發,無路可通。我突然覺得,這堵石壁應該是一扇天堂之門。相信不久的將來,我們在這座瑤池裏洗掉人間的濁氣之後,會走過這道門,進入到真正的天堂。

從天堂河穀歸來,興不能減,遂賦絕句四首,以記其行:

平生難解煙霧癖,寧賣天堂不賣山。

今日此遊留浩歎,天堂原自在人間。

萬曲溪聲深複淺,行人一折一重天。

問誰能是天堂客,石滿藤花綠滿潭。

野花燒夏風還冷,深澗巢春氣尚寒。

翠羽踏虹孤石上,何如白發對紅顏。

坐擁清泉須濁酒,還聽飛瀑說逍遙。

行囊盡載雲煙去,何必乾坤一擔挑。

2001年7月6日寫於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