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春天了。一九四二年的春天是寒冷的。

從指揮所的窗口望出去,大澤山像一頭蹲著的雄獅。天色陰沉沉的。樹木還光著枝丫,隻有山溝裏的野花,已經綻開了蓓蕾。叢生的野草挺著尖兒,像一簇簇鋒利的短劍。

啪!砰!遠處還傳來零落的槍聲。

“嚴峻的日子喲!”趙團長自言自語地說。他從窗口沉重地踱到桌子跟前坐了下來。戰士們正在指揮所外邊談論著戰鬥的經過,手裏還擺弄著從敵人手裏繳獲來的武器。但是每次打了勝仗以後的那種縱情的笑聲,現在卻一點兒也聽不到。“孫連長犧牲了!”這個不幸的消息,緊緊地揪住了戰士們的心。

趙團長雙手捧著臉沉思起來。他的心頭猶如壓上了一塊鉛那樣沉重。“你是黨的好兒子,咱們階級的好弟兄!”趙團長在心裏莊嚴地說,“你為了咱們整個部隊的勝利,勇敢地獻出了自己的生命!多麽堅強的同誌啊!……”

“報告!”

趙團長猛聽得一聲清脆而帶有稚氣的叫喚,不禁身子一震。他抬起頭來,小通信員孫大興直挺挺地站在他的跟前。

“報告團長,你給政委的信送到了!”

趙團長的臉色陡然變了。他激動地打量著孫大興:這個孫連長的機靈的兒子,烏黑的眼珠閃著光芒,結實的胸脯挺得高高的,兩條有勁兒的小腿並得緊緊的,身子站得筆直,活像一棵茁壯的小楊樹。

“多像他的爸爸呀!”趙團長想,“這突如其來的打擊,對這個十三歲的孩子來說,實在太沉重了!暫時還是別告訴他吧……”

“沒有別的事了嗎?”孫大興小心地問。他感到團長的神色和平常不大一樣。

“噢,沒有了!你去吧!”趙團長還沒有拿定主意。

孫大興舉手敬了個禮,敏捷地轉過身去。剛走到門口,趙團長卻把他叫住了:“大興,你別忙著走。”

“是!”孫大興轉過身來,疑惑地望著團長。

趙團長走過去拉著孫大興的手,讓這孩子坐在桌子前麵的一張方凳上。他心裏還在盤算:“事情遲早總要告訴他的。但是還是遲一點兒開口吧,即使遲一瞬間也好。最要緊的,得讓這孩子心裏有個準備……”

孫大興不安地瞪著眼睛,他覺得團長今天嚴肅得有點兒奇怪。

團長對著孫大興坐了下來,用愛撫的目光看著這孩子,沉痛地說:“孩子,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

孫大興的心驟然怦怦地跳起來。團長沉默了一會兒,接著說:“你的爸爸,犧牲了!”

“啊!”孫大興猛地站了起來,臉色立刻變得煞白,“怎麽……怎麽……”

團長緊緊拉住孫大興。這孩子一頭紮到團長懷裏,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團長的喉嚨哽塞了,他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撫摸著孫大興的背,輕輕地對他說:“大興,不要太傷心。你的爸爸犧牲得很光榮。他阻住了偽軍王子舟的增援部隊,使咱們能夠順利地消滅王莊的日本鬼子。他為黨和人民立下了功勞,人民會永遠紀念他的。他雖然犧牲了,但是他的精神將永遠地鼓舞著我們大家……”

趙團長越說越激動,孫大興一個勁兒地哭泣,並沒有完全聽進去。忽然他抬起頭來,臉被複仇的怒火燒得通紅,含滿淚水的眼睛向周圍巡視了一下,瞥見床頭上放著一支駁殼槍,他什麽話也沒說,撲到床前抓起了駁殼槍就往外跑。

團長急忙喊:“大興,你上哪兒去?”

孫大興頭也不回,衝出了大門。團長一邊喊:“拉住他!”一邊追了出來。

孫大興已經被兩個戰士拉住了。他還在使勁兒掙紮,嘴裏嚷著:“放開我,放開我,我要給爸爸報仇!”

團長趕到孫大興跟前,一把奪下孫大興手中的槍。戰士們都圍攏過來。

“我要報仇!叔叔,給我爸爸報仇……”孫大興嗚嗚地哭著說。

“仇是要報的,”趙團長撫著孩子的腦袋說,“而且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仇。”

戰士們看孫大興哭得這樣傷心,都想從心裏掏出許多話來安慰他。可是有什麽話才能減輕這個小戰友的痛苦呢?大家麵麵相覷,都不作聲。趙團長向周圍的戰士掃視了一遍,雙手捧起孫大興的腦袋,抹了抹他臉上的淚水說:“大興,別哭了。你的爸爸並不是白白犧牲的。他一個人消滅了幾十個鬼子。在他的掩護下,咱們一個排的同誌都安全地撤了下來。他犧牲得非常英勇,非常光榮。”

“團長說得對,大興,”一個戰士說,“孫連長是咱們革命戰士的榜樣。”

另一個戰士說:“孫連長為了打日本鬼子,為了咱們窮人得到解放,犧牲了自己的生命。咱們一定要為他報仇!”

“大興,別哭了,”許多戰士同聲說,“咱們一定為你的爸爸報仇!”

孫大興睜大了含滿淚水的眼睛,向周圍看了一遍。他看到每一個戰士叔叔的臉色都那麽嚴肅,那麽真摯,心裏不由得暖烘烘的。他忽然覺得自己太孩子氣了,怎麽光知道哭呢?

團長用胳膊摟住孫大興的肩膀,一邊走一邊說:“你看見了嗎?同誌們都發誓要給你的爸爸報仇哩!這不隻是個人的仇,這是國家的仇、人民的仇。在戰鬥中犧牲的任何一個戰士,人民都要給他報仇的。”

“嗯!”孫大興輕輕應了一聲,漸漸止住了抽咽。

“戰士們說得對,”團長又輕輕地拍了拍孫大興的肩頭,“你的爸爸是咱們革命戰士的榜樣。咱們都要向你爸爸學習。你也應該向你爸爸學習哩,學習他的勇敢,學習他永遠忠於人民的品質。”

“嗯!”孫大興用袖子使勁兒抹了抹臉。他挺了挺胸膛,覺得爸爸的高大的身影,就站在他的麵前。

正在這時候,魏參謀匆匆跑來了,遞給趙團長一份情報。團長打開一看,有力地揮了一下手,對魏參謀說:“立刻下令,準備轉移!”

大興覺得有點兒突然,部隊打了勝仗,為什麽要轉移呢?他正想問,團長已經開口了:“大興,你快點兒去收拾收拾!天黑以前,咱們就要開拔!”

天漸漸地亮了,雄偉的大澤山抹著朝霞,顯得更加壯麗了。

站在大澤山上可以望見東方的大海。一輪紅日,從海天相接的地方冒了出來。湛藍的海麵上泛起了無數跳躍的金色的光點,閃得人睜不開眼睛。山穀裏升起了淡紅色的霧,初春的早晨是多麽美麗,多麽恬靜呀!

獨立三團昨天在王莊殲滅了一股下鄉“掃**”的日本鬼子,為了擺脫敵人的糾纏,連夜向山裏轉移。一夜急行軍,他們整整翻了七個山頭,走了六十多裏路,進入了大澤山的西山套。戰士們一個跟著一個,在蜿蜒的山路上行進。山石被夜露打濕了,滑得厲害。

敵人已經被遠遠地甩在後麵了。戰士們一邊走,一邊又悄悄地談論起昨天的戰鬥來。孫大興卻一句話也不說,夾在隊伍中間默默地向前走。同誌們在談論什麽,他也沒聽見。爸爸的影子,又出現在他的麵前:高高的身子,寬寬的肩膀,臉色又黑又紅,下巴上長著硬刺一樣的胡子茬兒……

孫大興分明記得他八歲的那一年,媽媽在地主家幫工,受到了少東家的侮辱。媽媽一氣,上吊死了。爸爸夜裏翻進地主家的高牆,用菜刀砍死了少東家,連夜背著他逃出了家鄉,在外邊流浪了半個年頭。後來八路軍來了,爸爸帶著他投了八路軍。

爸爸自小受苦,從來沒舒展過眉頭,連話都不愛多說一句,脾氣顯得挺倔。自從參加了八路軍,他立刻變得開朗起來,跟同誌們有說有笑,好像換了一個人。一高興,他就縱情地哈哈大笑,笑聲老遠都能聽見。打起仗來,他十分勇敢。在一次激戰中,他用刺刀一連撂倒了八個日本鬼子。同誌們都叫他“孫快刀”。後來,爸爸當了連長,他……

山路更窄更陡了。隊伍走到一段斷崖上,左邊是四五丈深的山穀,右邊是兩三丈高的絕壁。戰士們一邊前進,一邊一個一個地向後傳:“小心!”“小心!”

“爸爸對戰士們多好呀!就像對自己的親弟兄一般。”孫大興還在沉思,沒有注意到山路的陡險。“衝鋒陷陣的時候,爸爸總是跑在最前麵;撤退的時候,總是落在最後。每天晚上,爸爸總要看戰士們都睡穩了,自己才休息……”

“小心!”前麵的戰士招呼孫大興。

“小心!”孫大興心不在焉地說了一聲。誰知道他自己腳下一滑,身子一歪,就向深穀裏滾了下去!

“哎呀!”戰士們驚叫起來,伸手想拉住他,卻已經來不及了。孫大興順著陡坡骨碌碌滾了幾滾,幸好他手快,一把抓住了峭壁上的一叢山棗樹,身子就掛在懸崖的半山腰裏。

三班班長王玉成往下一看,隻見孫大興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嚇得心怦怦地直跳,連忙喊道:“大興,抓緊!堅持一下,我馬上把你拉上來!”

幾個戰士迅速地解下綁腿帶,交給王班長。班長把自己的綁腿帶也解下來了,接在一起,又怕不結實,把兩根合在一起,一頭拿在手裏,一頭掛到懸崖腰裏,又高聲向下麵喊:“大興,抓緊!抓緊!”

孫大興渾身火辣辣的,腦子裏轟轟地響,心撲通撲通亂跳。下麵是幾丈深的山澗,他不敢低頭看。忽然看見上麵掛下來兩根綁腿帶,他就伸手把它緊緊抓住,聽憑同誌們把他拉到了懸崖頂上。

“摔傷了沒有,大興?”戰士們圍過來關心地問。

孫大興渾身發麻,同誌們這樣問長問短,使他感到很不好意思。他咬著牙想站起來,誰知道身子剛支起,有一條腿卻不當家了,立刻又倒在地上。

“怎麽了?”王班長連忙扶住大興。

孫大興一看自己身上:褲子被扯破了,膝蓋露在外麵。左膝蓋被石頭割了一條二寸多長的口子,血不住地向外流。他覺得胳膊肘也火辣辣的,抬起手來一看,原來也碰爛了。手上還紮著幾個山棗刺,好幾個小口子也在隱隱地出血。

“快向後傳,喊衛生員來!”班長王玉成說。

“喊衛生員,有人摔傷了!”戰士們一個傳一個,向後麵喊。

王玉成和戰士們把孫大興抬到路旁的一塊平地上。不一會兒,從後麵跑來兩個人:一個是宋軍醫,一個是小衛生員武建華。

武建華擠在人叢裏。他看孫大興摔成這樣,不由得埋怨地說:“大興,大興,你怎麽會掉到山溝裏去的?”

孫大興抬頭看看是武建華,回答說:“我也不知道呀!腳底下一滑,骨碌一下子就滾下去了。”

“哎呀,你不會小心點兒呀!人家……”

武建華還想說下去,王班長推了他一下,說:“你這個衛生員問得倒怪有意思的。他是自己願意掉下去的嗎?”

武建華漲紅了臉,低下頭去,趕緊替孫大興脫鞋。他是孫大興最要好的朋友。兩個人年紀一般大,脾氣又挺合得來。他剛才聽說孫大興掉到山溝裏去了,嚇出了一身冷汗,跑來一看孫大興摔得渾身是傷,安慰的話說不上來,反倒埋怨起來了。大興懂得他的心思,倒一點兒也不怪他。

宋軍醫把孫大興的傷口一處處都洗幹淨了,然後用紗布裹了起來。孫大興提好了褲子,又想站起來,誰知道剛支起腿,身子就歪倒了。

武建華趕緊把大興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上說:“來,我扶著你,慢慢地走!”

“我能走,我自己走。”孫大興掙紮著,要把小武推開。

“小武,你讓開。”王班長一把拉開小武,自己蹲在孫大興麵前說,“來,我背你!”

“不,不!”孫大興更不肯了,連連說,“我能走,我能走!”

班長不聽他的,兩隻大手伸到背後,毫不費勁地把大興托在背上,站起來就走。正在這個時候,團長騎著馬瞧大興來了。

“怎麽樣啦?”團長跳下馬來,問孫大興。

“沒有什麽,就碰破了點兒皮。”孫大興一邊回答,一邊趁機從王班長背上往下墜。

團長皺著眉頭,他看孫大興手上、胳膊肘上、腿上,全纏著紗布,搖了搖頭,拉過自己的馬來,向班長王玉成說:“叫他騎著馬走。一路上好好地照顧他。”

孫大興本來就在埋怨自己給首長和同誌們添了不少麻煩,團長這一回又要把馬讓給他騎,他更覺得過意不去了,急忙喊道:“團長!你騎馬,我能走……”

“別逞強了!路上小心點兒吧!”

團長囑咐了一聲,頭也不回地順著又陡又斜的小道,一溜小跑追趕前麵的隊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