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天

我調節著眼球瞳孔的大小,距離大約四千碼外那座宏偉建築物正門處的情景,立即清晰無誤地收在我的視網膜上。

我可以清楚看到高林博士嘴角旁的小痣。他正坐在豪華三排座房車的後座。房車的濾色防彈玻璃對我的視線毫無影響。我感到車重是十二噸,那顯示了車身是用夾層的合成金屬製成,可抵禦榴彈炮和火箭炮的襲擊。

對他的重視是毋庸置疑的。

房車從向旁縮入的大鐵門駛進建築物的圍牆裏。門旁的牌子寫著“愛因斯坦研究所”,一個以愛因斯坦命名的實驗室。但我知道,這看似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卻將會改寫人類的曆史,假設我阻止不了的話。

關鍵人物是高林博士。

這被譽為太陽能之父的超卓科學巨匠,正從事另一項絕對保密的計劃,假若成功了,新人類就會出現。

我知道他一定會成功的。這次我來這裏就是要製止他。

我閉上眼睛,精神凝聚在房車上。

我感到房車繼續移動,轉到建築物的後麵,停了下來,卻沒有人下車。

忽然車身又移動起來,往前駛去,我感到車身沒進地裏。

“轟!”我放射出的追蹤感應電波被關上的鉛門切斷。

我醒悟到車子駛進了地下室去。實驗室一定深藏在能抵禦核武器攻擊的地下保護室內。

我張開眼睛,從這十六樓的酒店房間,可俯瞰陽光漫天的城市景色。

但這三天來,我隻凝望著眼前這歌德式的宏偉研究院建築物。

支撐整幢建築物的八根參天大圓柱,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令我想到背負在我身上的人類使命。

今天,也是我第一次看到高林博士。

我離開房間,步入設在大堂的酒吧。

幾束眼光投射在我身上。我知道來自餐廳的幾位女侍應,三天前我第一次入住這酒店,她們便對我大感興趣。

我找了張僻靜的桌子坐下。一個嬌小玲瓏、笑臉如花的女侍應蝴蝶般飄過來。

我剛要開口,她笑道:“一瓶礦泉水,是嗎?”

我這才留心到她手上拿著一瓶礦泉水。她將礦泉水擺在我的麵前,又放下一個盛滿冰塊的高腳杯。

她迷你裙下的大腿渾圓均勻,充滿了青春的氣息。

她開了瓶蓋,滿滿給我倒了一杯。冰塊浮了起來,晶瑩通透。

女侍應笑道:“不要告訴我你的晚餐隻是一瓶礦泉水。”

我道:“我的食物是水、陽光和空氣。”我是不懂說謊的。

她笑道:“那你不是植物嗎?幸好你的腳還未變成樹根,仍可四處走動。”

我仰頭深深望進她眼裏,她明顯地呆了一呆,脈搏由原本每分鍾七十五下升至九十二下。我還測探到她的心在叫道:“噢!他終於望向我了。”

我收回目光,拿起杯,大大喝了一口。冰水進入胃裏,立時被胃壁吸收。

今天隻要再喝十二品脫水,當可維持十天八天。我要好好控製分量,水分過多會影響我的能力。

她俯身道:“你到這裏來幹什麽?參加聯合國明天舉行的世界科研大會嗎?你看來像個不苟言笑的學者,除了年輕了一點外。”

我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她眼睛一亮道:“我叫安妮。”

我感到電流潮水湧過大地般流過她的神經,這就是這時代人的性衝動了。看來我有足夠的吸引力,令她泛起愛的漣漪。

她在我耳邊輕聲說道:“我今晚七時下班。”腳步輕盈地跑了開去。其他的女侍應都露出羨慕的神色。我可以讀出她們的思想,不過這隻是一種能量的浪費,我這幾天還有很多事要做,一定要好好珍惜所餘無幾的能量。

離開了酒吧,步出酒店大堂,幾乎同一時間,我的心靈泛起被人窺視的感覺。

我集中精神,思感延伸出去,腦中升起一幅清晰的圖像:對麵街毫不起眼的一輛小型運貨車上,裝載了電子儀器,正在拍攝著我的一舉一動。

我表麵上不動聲色,隻顧轉左往市中心走去。這時是黃昏時分,街燈都亮了起來,行人眾多。

不過,我知道身後的其中一人,是針對我而來的跟蹤者。他們很難瞞過我精神的感應。隻要他們將心神集中在我身上,我腦中的感應神經會立即感應出來。

一條街還未走完,他們已換了三個不同的人跟蹤我,使我知道對方非常重視我。

我估計他們應是中情局的人,為了保護高林博士代號“換天計劃”的工作,可說是不遺餘力。

我漫步而行,街上的行人都頻頻對我行注目禮,對這我一點也不奇怪,因為我無論身材樣貌氣度都和人類理想中的人吻合無間,就像活生生的完人。

我走進一間百貨公司,內裏琳琅滿目的貨品對我一點吸引力也沒有,因為我並不需要它們。

事實上,除了陽光、空氣和水外,我什麽也不需要,包括身上這套衣服,穿上它隻是權宜的偽裝,方便進行阻止“換天計劃”的使命。

女售貨員迎了上來,笑語盈盈道:“先生,想買套衣裙給女友嗎?”

我側臉望她,她瘦削的臉龐露出迷醉的神色。我讀到她心中叫道:“天!這世界竟有這樣完美無瑕的男子。”

我這才注意到我來到了女裝部,難怪她有這樣的想法,於是答道:“我隻是四處看看。”轉身往來路走去。

失望的腦電波從背後射來,由我的脊椎神經送上大腦,我讀到身後那女售貨員的思維正不忿地道:“他為什麽連笑容也吝嗇?”

對不起!我並不懂得笑。

我走出百貨公司,閉上眼睛,腦神經立時切進空氣中各種波段的頻率去。有警方的傳訊,出租車的無線電,電台電視台的訊號波,私人的通訊網絡。可是,在千分之一秒的時間裏,我已捕捉到追蹤者的通訊波段。

“點子正從百貨公司出來。”

“他什麽東西也沒有買,隻和女售貨員說了一句話。”

“他雖然非常英俊,可是卻冷冰冰的,一絲笑容也沒有。”這聲音是女子的,顯示女性看人的角度。

“噢!他現在閉著眼站在百貨公司的大門前幹什麽?”

我睜開眼睛,停止了收聽跟蹤者的音訊,往酒店走回去。

當我回到房間,我又走到窗口旁,將精神往外延伸,很快我便在愛因斯坦研究院一個窗內找到我要找的東西——一副二十四小時不停拍攝四周環境的多鏡頭全天候攝像器。

這就是暴露了我行藏、使我招引注意的東西。

不過,以後我倒要反過來好好地利用它。

正是它不停監察和拍攝著四周的環境,我在酒店十六樓這房間內對研究所的窺視已被它拍進鏡頭裏。

這一刻肯定中情局已通過我的酒店登記,徹查我的身份,可是我一點也不擔心。他們將會發現我是德國來的一名剛畢業的大學生,身家清白。要製造一個這樣的身份,在我來說是易如反掌。

“鈴……”

我的精神擴展至門外,“看”到那名叫安妮的女侍應緊張地站在門前。我看看手表,是七時三十分。她下了班後定是等了我半個小時,最後鼓起勇氣來找我。

我默然不動。

她再按門鈴,我讀到她神經中**漾著的焦躁和自卑自憐。那在我是非常新奇的感覺。

安妮再多按一次門鈴後,悵然走了。

我來到房內的沙發坐下,心靈四處搜尋,很快在洗手間裏和床下發現了竊聽器。中情局的人行動迅速,效率相當不錯。

我閉上眼睛,調節著身體運作的機能,精神和意識進入靜止的狀態。當我再睜開眼來時,已是十二小時後,次日的清晨七時三十分。

今天,是聯合國舉行世界科研大會的揭幕日,也是我計劃中要采取第一步行動的日子。

我離開酒店跑到附近公園內的露天餐廳坐了下來,要了一瓶水。一路上都有不同的人遠遠跟著我。他們偽裝成各式各樣的人,例如拖著狗兒的老婦、流浪漢、晨跑者等等。卻沒有人能瞞過我的感應神經。

陽光灑射下來,能量從毛孔傳進我的身體內,我的心髒像電池般將太陽能儲存起來。不到半小時,體內的太陽能已相當於整個城市七小時的耗電量。

我比常人大一倍的肺葉,大量吸收氧氣,氣體和血細胞混融起來,傳進腦部的細胞,令我的思感神經跳躍著生命和力量。我的靈覺在神經係統的每個部分巡察,觀看著他們的運作。

這是我每天一次的例行運動和檢查。

忽地心中一動,猛然張開眼來。

一位苗條修長的美女盈盈立在我麵前,友善地笑道:“我可以坐下來嗎?”

我的思感延伸出去,撫摸了她的心靈一下,隻覺重門深鎖。除非我加強能量,否則休想闖進她的神經裏。不過,那也會對她的神經造成永久的損害。

她是個受過訓練隱藏心事的人,甚至能瞞過這時代的測謊機。

我可推斷她是個專門對付我的間諜。

她皺眉道:“不歡迎我嗎?”

我以一貫冷然的語調道:“坐下吧!你要什麽飲料?”

她要了杯黑咖啡,遞一張名片給我,我接過手中一看,上麵寫著她的名字“菲惠”,是一間廣告公司的公關經理。這隻是她偽裝的身份。

她甜甜地笑道:“有沒有興趣做廣告片的男主角?”

我深深望她一眼,感到她在我的注視下腦波混亂地擾攘了一番,顯出她的不安。

她道:“你有很好的開麥拉麵孔,不加入娛樂事業,是很大的浪費。”

我淡淡道:“對不起,我沒有興趣。”

她對我斬釘截鐵的回答呆了一呆。以她的美麗,確是令男人很難對她如此決絕。可是在我來說,美和醜一丁點分別也沒有,重要的是腦內的神經世界,那才是人的真正本質。

她有些不知所措。

我站起身來道:“我有事要辦,先行一步了。”

她顯然感到被傷害,尖叫道:“你一向是這樣對待別人嗎?”

我將一張十元麵額的鈔票攤在枱上,道:“我有更重要的事等待著我。”

當我走遠至離開她二十多碼時,還清楚感到她的腦電波激烈地投射到我背上,足見她恨我入骨。

我穿過公園的樹林。

身後並沒有人跟蹤,不過對方將在公園的另一出口守候我。以他們的龐大力量,當然不怕我會飛出他們的指縫。

可是,我正要這樣做,因為我還要混進十一時揭幕的世界科研大會裏去。

我潛入樹林茂密處,思感向四麵八方伸展。當肯定我離開了所有觀察我的視線後,我的精神運聚起來,集中到腳下的泥土裏,鑽進泥土的分子結構裏。在千分之五秒的時間內,腳下的泥土蒸氣般溶解,我的身體迅速沉進泥土裏去。不一刻,整個人藏進泥裏。

沒進泥土後,四周的泥土覆蓋過來,生命的力量在我身體內澎湃著,自給自足的空氣在體內循環流轉。我停止了呼吸,心神進入停止的等待狀態。

不到三十分鍾,頭頂上的地麵布滿了腳步聲和人聲。

菲惠的聲音在左方二十米處響起道:“沒有理由會讓他走掉的,每個出口都有人等著這怪人。”

另一個較蒼老的聲音道:“怪人?”

菲惠冷冷道:“一個隻喝水,在房間內可以坐在沙發上不作聲十個小時,對女人全無半點興趣的男人,不是怪人是米麽?”

另一男聲道:“現在最緊要的事是把他找回來……”聲音逐漸遠去。

十時零五分,在泥土中藏了兩個小時後,我往地麵上升了起來。將泥屑從我身上排離後,我往出口的方向走去。

十時三十分我抵達聯合國大門外,來自各地衣冠楚楚的科學精英,陸續到場,準備參加十一時正揭幕的科研盛會。

我大步往會議廳的入口走去。

入口處有一組警衛,檢查參與者掛在襟上的入場名牌,登記身份和例行檢查。這些畢生致力科研的學者如遭傷害,那是人類負擔不起的損失。

我一邊走,精神逐漸凝聚起來。

當輪到我進入會場時,我將腦能釋放出去,同一時間侵進到警衛和登記人員的視覺神經裏去。

他們同時閉上眼睛,雙手不自覺地撫拭雙眼,我乘機閃身進入。當他們恢複正常時,我已擠進魚貫步入會議室的隊伍裏。那些人隻會以為是自己個別的問題,而不會知道每一個人都有這種情形,所以不起疑。

我在偌大會議室東麵記者席位上坐了下來。

半圓形的大會議廳人潮洶湧。

十一時正。

會議廳內座無虛席,聚集了五千名來自各地的頂尖科研人員。本地的電視台架起了拍攝器材,準備將揭幕的情形直接傳送到世界的每一角落。

尤其是致開幕詞的高林博士,被譽為自愛因斯坦以來最偉大的科學巨匠,更是萬眾矚目的人物,使揭幕禮具有高度新聞價值。

“當!”

大鍾敲響,全場靜下來。

高林博士偉岸的身形在講台上出現,立時惹起全場熱烈的掌聲。與會者同時站了起來,向這位解決了人類能源問題的太陽能之父,致以最高敬意。

高林博士連續作了三次請與會者坐下的手勢,對他滿腔崇敬的人才不情願地坐下。我也坐了下來,心中填滿對這偉人由衷的崇敬,這罕有的情緒流過我的神經。

樣貌古奇的高林博士炯炯有神的雙目閃動著智慧的光芒。其寬廣的額頭,使人感到他確有改變人類命運的無窮力量。

他神態從容地掃視全場,以雄渾的聲音道:“歡迎各位來參與這曆史性的盛會,由今天開始一連七天的議程裏,每一句話,每一個提議,都會寫在將來的人類史上。”

我心中絕對同意。他要說的開幕詞我可以一字不漏背誦出來,在將來的曆史上以“進化宣言”被銘記在每一個人的心裏。

高林博士頓了一頓,續道:“各位親愛的同事,或者你早已和我有同樣的看法,就是人類正站在進化的曆史十字路口,命運再不是操縱在上帝的無形之手裏。近年來對遺傳因子突破性的研究,我們已將主動權奪回手裏,隻要我們願意,新人類將在數百年內出現……”

全場氣氛肅穆,似乎預見到了高林博士所描述的那劃時代科學成就的遠景。

我一字一字地跟著高林博士在說著。

他續道:“人類的潛能在一生裏隻用了千分之一,甚或萬分之一。最偉大的計算機,也遠不及我們腦裏切出來一方寸細胞的複雜程度。然而我們自誇為萬物之靈,可是還要依賴食物維持生命,而不能直接吸取陽光、水和空氣。這究竟錯在什麽地方?答案可以在遺傳因子裏找到。隻要我們能糾正那錯誤,下一代的人類,將會變成活著的神。”

在全場人站立鼓掌的歡送下,高林離開講台。而我已先一步離開了會議廳,來到會議廳和大門出口之間的大堂裏。

高林來到大堂,身旁有四名近身保鏢護著,準備由正門離去。

我站在他的去路處,道:“高林博士。”

高林的眼睛轉到我身上,明顯地一震,為我完美的外形而動心。他身旁四名保鏢大漢露出警惕戒備的神色。

我道:“我想和你單獨說幾句話。”

高林整組人走到我身前來。高林道:“對不起,我從不和未經約定的陌生人單獨交談,你可以通過國家研究所提出要求和說出見我的理由。”

其中一個保鏢搶前一步,右手一把搭在我肩上,低喝道:“請讓開!”

這是我第一次和人類有身體的接觸,我感到那大漢的神經微電流通過皮膚層,傳到我腦裏。

我眼睛望進高林精光閃爍的眼裏,精神延伸入去,掃描了他的心靈,隻覺裏麵廣闊無窮,充盈著引人入勝的智慧和構想。

高林臉上閃過錯愕的神色,超乎常人的靈慧使他模糊地感到我對他的精神入侵。

另一名保鏢也低喝道:“請讓路。”

我退到一旁,高林博士猶豫片刻,才越過我繼續前行。

我向著他的背影叫道:“請停止換天計劃。”

高林猛地停了下來,鐵青的臉回過來望著我,不能置信地道:“你剛才說什麽?”

四名保鏢也緊張起來,淩厲的眼神全盯在我身上,如臨大敵。

我一字一字地道:“請立即取消換天計劃!人類幹預大自然的意向和步伐,隻會帶來災難性的後果。”

高林博士眼中閃動著駭人的光芒,手握成拳,舉起,放下,才毅然轉身往出口處大步走去,轉眼消失在門外。

我精神延伸過去,感到他精神封閉起來了,不再容許任何其他東西闖進去,使我知道再沒有人能改變他的想法。可是,我還要再試。

我步出門外,外麵陽光漫天。

我走下石階,思感八爪魚般往四麵八方伸展開去,立時知道自己陷入了重重包圍中。監視著我的人共有四十五個,其中十二個分乘五輛車,正從不同角度向我駛過來。

我若無其事在大街上繼續走著。

一群男女迎麵向我走過來,和我擦身而過時,其中一女子從衣內掏出了一把小手槍,手指扳掣,一支針穿過了衣袖,刺進了我的左臂裏。

在那瞬間,我已將針裏射出的藥液分析,知道是烈性麻醉劑,可以在百分之七秒裏侵襲人的神經中樞,造成知覺消失。我詐作昏迷,往一旁側倒,立時給另兩名大漢架著。

一架房車駛到身旁,兩名大漢熟練地將我送進車內。

我的精神退入心靈深處,讓身體模擬昏迷的狀態。

兩個小時後,我被送到一座外表毫不起眼,但內裏警衛森嚴,配備了各式各樣醫學儀器的地方去。

我被放在手術**推動著。

他們將我推進一個大房裏。強烈射燈從屋頂四個角射下,照得我毫發俱現。

一群戴白手套穿白衣的人圍了上來。

“這是個很特別的人。據報他從來不笑,永遠都是臉無表情。不過,請看清楚,他簡直是上帝的完美傑作,每一寸肌肉都那樣標準。”

另一個低沉的聲音道:“麻藥還有一小時多一點便消失,我要在這之前為他進行十多項的檢查和測試。情報局的報告說自從兩天前對他監視以來,從沒有見他進食任何固體食物,除了水。”

跟著我被進行各式各樣的檢查,包括照X光、腦部掃描、心電圖、皮膚靜電反應和腦電波。

不過,他們將會一無所得,因為每一個測試裏,我的精神力量都影響著這些原始的器材,讓它們得到完全一般性合乎常理的紀錄。

兩個小時後,我開始模擬人在半昏迷狀態的心理反應,不時發出呻吟和轉動身體。

雖然表麵看來房內除了我躺著的床和床頭櫃外,空無一人,但我卻看穿西麵的牆,整幅是塊一邊透視的大玻璃鏡,一組由八個專家組成的隊伍,正不停對我觀察。

當十二小時後我裝作回醒過來時,兩個警衛將我帶到一間寬敞的大房裏,要我坐在一張大鐵椅上,手腳都給鋼箍鎖起來。

審問的時間到了。

強烈的燈光射在我的臉上。

我的心靈延伸出去,“見”到隔壁聚集了那八名專家,包括恨我入骨的菲惠在內。我留心著他們的說話。

菲惠通過單邊視鏡仔細地看我,淡淡地道:“你看!他一點也不驚懼,就像是個全無血肉的人。”

一個醫生模樣的人道:“菲惠小姐,可是所有檢查都證實他是一個普通的人,我看不到任何特別的地方。”

菲惠冷笑道:“盤問他吧。”

門開,兩名麵目陰沉的人走了進來。

其中一人道:“你好!查申先生。”

查申是我偽造身份的名字。我默然不語。

那人道:“我叫大衛,他叫尊臣,如果你坦白回答我們幾條簡單的問題,可以立即放你走。”

我的精神延伸到他們那裏,立時知道名字是順口胡謅,可以放我走也是謊言,他們是不會讓一個能說出換天計劃的陌生人回到街上去的。

尊臣拍拍我的肩頭道:“朋友,你真棒,告訴我,今早在公園你是怎樣逃脫我們的監視的?”

我平靜地道:“給我找高林博士來,我要和他單獨談一談。”

大衛怒道:“望著我!”

我抬起頭,深深望進他眼裏,在他毫無防備下,我的思感在他神經內巡行,探視他每一個思想,每一種情緒。

我感受到他的恐懼。

他全身一震,叫道:“不要看我!”可是卻移不開目光。

我的精神繼續鎖緊他的神經,數秒鍾才放開他。他整個人向後退去,砰一聲撞在牆上,臉色蒼白。

那尊臣撲過去扶起他,叫道:“你怎麽了?”

大衛胸口急劇起伏,喘氣道:“沒什麽,可能昨晚一夜沒睡,突然頭昏起來。”掙紮著爬起來。

隔壁的八人小組起初露出緊張神色,聽到大衛這個解釋,才鬆了一口氣。人是希望每一件事都正常合理的,隻有菲惠仍皺起眉頭。女性的直覺和敏銳,使她感到事情的不尋常。

輪到尊臣來問我:“你從哪裏聽到有關換天計劃這件事?”

我道:“我要見高林。”

他們繼續以各種問題轟炸我,而我始終是說那一句話,就是要見高林。

隔壁那醫生道:“他是個非常堅強的人,你看,射燈的強光下,他一點倦容也沒有,再問下去,崩潰的將是審問他的人。看來我們必須采取非常手段了。”

菲惠輕聲道:“不知你們是否相信,我認為什麽手段對他都是沒有用的,例如他在公園不動聲色地消失,又能大模大樣進入科研會的會議廳!”

醫生打斷她道:“我是個科學家,隻相信事實,除非我試過所有方法,否則是不會承認無計可施的。諾斯,輪到你這催眠專家出動了。”

我被送到另一個窄小的房子裏。諾斯進來給我注射了一針藥液,是輕度的麻醉劑,會使我進入半昏迷的狀態,易於接受催眠。

四周的燈光暗淡下來,一片柔和。

諾斯低沉的聲音道:“你覺得疲倦嗎?倦了便要好好休息。”

我閉上眼睛,心靈伸往隔壁虎視眈眈的其他七個人。

他們都默默注視著鄰室的我。菲惠咬著下唇,手指不安地跳動。我感到她對我的恨意大幅減退,代之而起是強烈的好奇心。

諾斯用手在我眼前拿著兩個金黃的小銅球。銅球撞在一起,發出“鏘”的一聲清響。

我順著他的意向張開眼來。隻見兩個小銅球分了開來,又再合起成為一個,其實隻是一前一後。但因為距離我眼睛隻有三尺,所以生出合一的錯覺。它們是要擾亂我對現實的執著。

銅球分開。

我看到諾斯閃亮的眼睛,感到他正集中精神將思感延伸進我的神經裏,想控製我。隻是,他的道行比起我來,就像一個幹電池和整間發電廠的分別。他或者已發揮了人類潛能的億分之一,但我卻發揮了億分之一億。

我將精神緊鎖,使諾斯微不足道的精神力量隻能在門外徘徊。而可笑的是,他並不知道。

諾斯道:“你很疲倦了,閉上眼睛吧。”

我睜大眼道:“給我找高林博士來,我要和他單獨對談。”

諾斯被我的反應駭得幾乎仰跌向後,藥物和催眠對我竟一點也不發生效用。

隔壁的七名觀察者騷亂起來。

那醫生喃喃道:“天!真是怪物。”

另一名蓄胡子的大漢道:“看來我要采用強硬的手段了。局長已發下命令,無論如何我們定要他說出如何知悉換天計劃的。”

菲惠道:“道生,小心一點,我不想在未弄清楚事實真相時,便使他變成個神經錯亂的廢人。”我讀到了她心內對我的一點關心。

半小時後,我坐在一副儀器上麵,整個頭黏滿金屬片,每塊金屬片都通過電線連接到布滿儀器的大金屬板上。

道生坐在我的對麵,冷酷地道:“我問你答,假設有一句不對題,或者說謊,這副機器即會給你不同的懲罰。”

我坦然自若地望著他,表麵上他是凶巴巴的,但我卻知道他給我看得心中發毛。

隔壁的小組聚精會神地注視著我的反應。

道生道:“你叫什麽名字?”

我淡淡道:“給我找高林博士來,我要和他單獨一談。”

在我說到“我要和”時,一股強烈的電流由金屬片刺進我的左腦葉去,我的腦能自然地將電流阻截,將它迫得倒流回去。

“嘭!”

整條電線燃燒起來,跟著所有電線同時燃燒起來。

刑室裏立時**起來,警衛搶進來滅火。道生的臉色,有多難看便多難看。

我的精神退進心靈深處,身體進入全休息狀態。我知道這一著必能將高林引來。

我再度被帶到那空曠的大房,手腳緊鎖在大鐵椅上。室內的燈光明如白晝,方便鄰壁的人通過單向視鏡觀察我的舉止動靜。

我的思感穿越牆壁,探訪隱身隔壁的一大群人。

除了原本的八人小組外,還多了十多個其他人。他們中有三名是穿軍裝,看服飾是一名上將,兩名少將。

諾斯首先道:“我們將他請到這裏來足有四十八小時,可是他連要一滴水的要求也沒有,不需排泄,亦沒有任何疲倦的現象,隻是重複說要見高林博士。”

一名五十多歲麵相威嚴的男子道:“我當了十多年情報局長,從未見過這樣的怪事。國防部長先生,我們是否應將他解剖開來看看?”

身材宏健被稱為國防部長的男子笑罵道:“我希望還有你那說笑的心情。我們一定要知道他如何獲悉換天計劃。我們不惜代價為這項能改變人類命運的偉業保密,是不想惹起任何沒有意義的爭論,明白嗎?”

菲惠搖首道:“你看,他從沒有任何表情,是否悶得發瘋了?”

情報局長道:“我看了他足有半小時,從未見他動一根指頭,包括眨眼在內。”

外室的門打了開來,眾人轉身望後,不約而同露出崇敬的神色,連國防部長也不例外。

高林走了進去,沒有和人打招呼,徑自走到最前麵,神色凝重地盯著隔著單向鏡的我。

其他人簡單扼要地向他敘述這兩天內他們對我所作各項嚐試的失敗。

高林眼瞪瞪看著我,像一點也聽不到其他人的聲音。我的思感伸往他腦海的思潮裏,發覺已密封起來,使我難以窺探。

高林默視著我。

我道:“高林!我知道你來了。”

整間房內的人駭然大震,瞠目結舌望向隔壁的我,隻有高林仍然保持鎮定。

國防部長臉色煞白,呻吟道:“天!他不是碰巧的吧!”

我的眼保持平視前方,平淡地道:“高林,我要求和你單獨對話,這是至關重要的事,關係到整個人類的命運。”

高林向身旁的國防部長道:“我請求單獨和他見麵說話。”

國防部長堅決地搖頭道:“不!那太危險了,沒有人可預測到他可以做出什麽來。”

高林見他臉色,知道沒有轉圜餘地,同時他的話亦不無道理,說道:“打開對講器。”

高林的聲音通過傳音器,在我獨處的空曠大室內回**道:“我在這裏了,你有什麽事要告訴我?”

我感到隔壁所有目光一起集中到我身上。

我淡然道:“博士,停止你的換天計劃。完美的人類,隻是一個逃不掉的噩夢。”

高林道:“我不明白,你可不可以說清楚一點?”

我道:“你的換天計劃能通過遺傳因子的改造,培養出能發揮全部潛力的新人類,他們可以直接從太陽和環境攝取能量,精神可以任意旅行和改變物質的分子結構,超脫生老病死的囚籠,成為無論內外都完美的完人,超脫了低劣的品格的煎熬,成為活著的神。可是,當一切都完美時,沒有欲望,沒有需求,人類究竟為什麽而生存,就像一個運動會裏,沒有人再為任何獎牌奮鬥,比賽隻會變成毫無意義的一回事。現代的人雖然充滿缺點,可是他們對明天還有一個希望,換天計劃所產生的新人類,他們那自給自足的完美已不需要任何希望。”

高林道:“他們也應沒有沉悶的情緒。”

我冷冷應道:“可是他們也沒有‘不沉悶’的感覺。”

高林聲音轉冷道:“對不起,我認為所有你說的話都是無謂的恐懼,我已在改變遺傳因子上研究了五十多年,現在快接近成功的階段,連上帝在內也不能改變我的決定。”

對話中斷。

高林斷然轉身,走出室外,毫不猶豫地離開建築物,回到他的實驗裏。

在地下實驗室那扇能抵擋核攻擊的鋼鉛門被關上時,我隨在高林博士身上的思感亦被切斷,我精神的力量還未能穿過厚達三尺的十八層鉛板和鋼板夾起來的牆壁。

我回到被鎖在室內大鐵椅上的身體。

所有行動都失敗了,現在隻剩下最後一步,也是最不得已而為之的一步。

室內的傳音器響起諾斯的聲音道:“好了!高林博士已和你對話,應該是你坦誠回答我們問題的時候了。”

我驀地轉過頭去,凝視著牆壁後以為我看不見他們的十多個專家和慣於發號施令的人物,平靜地道:“我是不會說謊話的,不過我可以選擇說或不說。”

菲惠顫抖的聲音道:“你可以看見我嗎?”

我道:“當然可以,我還可以看見國防部長和情報局長。”

我看到鄰室的人一起駭然色變,瞠目以對。

國防部長叫道:“天!你究竟是什麽怪物?外星人抑或瘋子?”

情報局長也喝道:“告訴我們,你怎知有換天計劃?”

我的目光緩緩掃視著他們,道:“你們是不會明白的。好了,時間愈來愈迫促,我要離開這裏了。”

我的精神凝聚,變成一組光電波,四麵八方延伸出去,在萬分之一秒內,我已鑽進控製建築物的巨型計算機裏,同時控製了整幢建築物每一道門,每一個設施。

在隔鄰十多人的瞠目結舌下,緊鎖著我的鋼箍自動打了開來,鋼門無聲無息下向一旁縮入去。

傳音器剛傳來國防部長的一聲叫喊,立即斷了聲息。因為我通過計算機,切斷了他們的電流供應,他們將發覺連門也開不了。

我大步踏出門外,長長的走廊延伸出去,不見人影,我施施然前行。

警鈴大鳴。

燈光由原本的清白轉為暗紅,他們放棄了計算機操作係統,改由人手操縱,並且動用後備能源。

在我快要走到廊道的出口,進入建築物中央的大堂時,一道厚鋼閘在我前麵落下,堵截了我的出口。同一時間,濃烈的迷魂氣體從廊道頂的小孔猛噴出來,瞬息間廊道充斥著白蒙蒙的氣體。

他們應變的能力非常高。

我站在鋼閘前,閉上雙目,強大的精神能量迅快凝聚,投射往鋼門去,我的能量鑽進了分子結構的微觀世界去,改變著它們的結構。

鋼門像蠟般熔解下來。

我穿門而出,步進大堂。

“停止!”

三十多名荷槍實彈的警衛,一起舉槍,中心點就是我這手無寸鐵的人。

我的能量延伸到他們手持的槍上。

驚叫此起彼落,他們迫不及待地將已變成灼熱變形的武器扔掉。

我大步往出口走去,有四名警衛撲了上來,我的能量傳入了他們的腦神經,使他們抱著頭仰跌開去。

沒有人能阻止我。

在轟鳴的警鈴聲中,關閉著的大門在我眼前熔解下來,我大步踏出門外。

外麵陽光普照,我仍然在高牆內的世界裏。廣闊的草地和停車坪上,有十多輛防暴裝甲車嚴陣以待,全副武裝的士兵如臨大敵地包圍著我。

擴音器傳來的聲音喝令道:“將手放在頭上,切勿反抗。”

我將精神集中,思想越過廣闊的空間,來到愛因斯坦研究所後院的秘密地下實驗室入口處,開始進行空間分子轉移程序。

我已經曆了一次超越時空的旅行,將我儲積了近三千年的能量耗用了近一大半,已經沒可能在短期內回到我以往的時空裏。僅餘的能量,隻能在同一空間內作一個短途的旅程。

在包圍的人眼睜睜下,我的身體化成空氣,無影無蹤。

下一刻我已立在地下實驗室的入口前。在入口的兩個警衛駭然驚覺時,我的精神爬進了他們的中樞神經裏,他們立時昏了過去。

太陽高懸天上。

我閉上雙目,雙手平舉,指尖直伸。

我感到太陽的能量,聚集到我的頭頂,進入我的神經,再傳到平舉的手上。太陽的熱能由指尖射出,照射在厚鉛鋼夾門上。

我就像放大鏡的聚焦,將太陽能千萬倍地集中起來。

太陽能不斷加溫,照在鉛夾門的陽光溫度不斷爬升,很快攀上四千度攝氏的高溫。溫度在提升著。

鉛門熔解下來,未熔解的部分變成火般白熾。

我停止了動作,跨進門裏。

我的思感將我帶到高林博士正在工作的實驗室裏。我感到能量已接近油盡燈枯的階段,不過隻是我肉身的力量,已足夠完成最後的任務。

實驗室門關閉的聲音,將高林嚇得駭然轉身,發覺我卓立室內。

高林臉色轉白道:“你究竟是什麽人?怎能到這裏來?”

我平靜地道:“我就是你換天計劃產生的新人類,從四千年後的將來回到這裏,改變你的計劃。”

高林道:“沒有可能的,你一定是他們中的敗類。”

我道:“你錯了,我是他們中最超卓的,也是唯一擁有超越時空回到過去的人。我們經曆了三千多年的思索,終於一致決定新人類那種生命形式,是沒有存在的意義的。”

高林道:“為什麽你們不自殺?”

我道:“新人類是沒有自殺的情緒的,甚至沒有任何情緒,隻是一具威力龐大、自給自足的思想機器。”

我一步一步向他走去。

他並沒有退縮,眼神緊鎖著我的目光。

我的手閃電伸出,在他猝不及防下捏緊他的喉骨。

他猛力掙紮,卻移動不了分毫,他用腳狂踢我的身體,可是像蜻蜓撼石柱,一點作用也沒有。我正是他製造出來比他強橫千百倍的新人類,他的子孫。我餘下的能量已無多,隻能用最原始的方法毀滅他,毀滅換天計劃,以另一種形式去換天。

同一時間我釋放出僅餘的力量,實驗室內的儀器爆炸開來,文件燃燒起來。

接著是絕對的黑暗和空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