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九個月亮的世界

我成為了天空,渾融在仍然稀薄的大氣裏,無微不至地照拂著這個擁有九個月亮的美麗星球。當我第一眼看到她,是一見鍾情。

候鳥是多情但專一的生物,對這個不平凡的星球,我嚐到迷戀的滋味。

過去的記憶模糊不清,可以記起的是不知多少個節年之前,我和我最敬愛的夥伴兼導師法娜顯,將遠在七十分之一個光年外路經的一塊超龐大的彗冰,借星球的萬有引力吸攝回來,安置它進入星球外圍軌道上,成為第十個最大和最明麗的月亮,再以種種手段令星係核心處的太陽爆炸激變,煽風點火,大幅提高星係內的溫度,彗冰禁受不住,化為超過兩千個宇宙年的風雷雨電,終於成功把這個沉睡中的星球喚醒過來。

星球起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海湖在低窪處集聚,河川隨地表激流於山峽坑穴之間,因氣候地形而成千態萬狀,循環往複。

創造的過程美妙無比,我的精神和氣力完全投入,大部分時間渾然忘了其他一切,包括過去和將來。

但有時我會思索。

我會思考自己的存在,意識到任何的存在背後總有點道理。從候鳥族的生活方式,生氣周期神秘的開始和結束,我隱約感到在我的思域之外,還存在某種東西,但是我沒法掌握。我思考的行為,在我們候鳥族內是極端異常的,亦令我對自己產生疑問,卻不會被其他候鳥懷疑,因為懷疑並不存在於他們的思域內。

候鳥族的生存哲學是樂天安命,隻會接受,不會拒絕;隻會防禦,絕不反擊。他們是隻有眼前此刻的生物。他們最獨特的本領,不是趕在生氣之風吹達前,尋找理想的星球,創造新的世界,又依每一個星球的情況,塑造最有利生命茁長的條件,好迎接生氣之風吹至時播下生命的種子,而是擁有包括他們在內沒有生物能明白的“連心術”,把全族四十九頭候鳥中四十八頭的精神連結在一起,不受距離的限製,即使相隔以萬計的候鳥年,我們也可同時分享彼此創造的歡欣和經驗。這造成我們獨有的精神天地和宇宙觀。對此之外,我們是沒有任何興趣的。

隻有我是唯一的例外,本鳥正是那第四十九頭候鳥。我並不擔心,因為我仍然年輕,或許較晚熟吧!終有一天我會擁有這種宇宙賦予候鳥族的神奇力量。我常在想,正因我沒有和其他族鳥的心連結在一起,所以愛上獨自思考,胡思亂想。

唉!我該怎麽說呢?我是過去七十個生氣周期中唯一降世的候鳥。這當然是難能可貴的事,因為生氣之風極少重訪同一個星係,隻有當生氣之風先後三次吹到同一個地方,於此星係生氣最盛之處,將出現一個生氣的晶繭,成為候鳥的胚胎,那時候候鳥們生出感應,並派出族內最超卓的候鳥,尋得胚胎,悉心保護培育,直至候鳥嬰破繭而出,誕生在宇宙之內。

我正是這頭剛出世的候鳥兒,那發生在半個生氣周期之前。負起照料我之責者,就是現正鑽進了星球上每塊石頭、每粒沙裏去的法娜顯,候鳥族最有智慧和法力的候鳥。

我是天,他是地。

這樣的情況會繼續下去,直至生氣之風吹來,那時我們會告別這個九個月亮的世界,出發去找尋下一個理想的星球,永不回頭,是怕看到結果,更怕忍不住出手幹預星球上生命的進程。因為生氣之風並不單純是生氣,也包含著死氣。星球的生命誤入死途的機會,絕不少於一半。很快的,我們會把過去忘掉。

法娜顯是唯一能和我連心的候鳥,隻恨這個連結是單向的,我處於絕對的被動。唉!我真的不明白我這頭小候鳥是怎麽搞的,沒有連心能力的候鳥,還怎配稱為候鳥?算什麽勞什子東西?法娜顯也沒有答案,但他已是最有智慧的候鳥,如果他參不透其中的玄機,宇宙間恐怕沒有生物辦得到。

正因為我這麽糟糕,所以法娜顯不得不放棄候鳥獨來獨往的生活習慣,寸步不離地伴我左右,保護我,哺育我。沒有他的幫助,我根本無法進入季候飛行。

星球的黑夜和白晝,毫無保留地展現在視野內。

能量波動。

法娜顯在召喚我。我廣布天空的能量立即往能量核收縮,向“心”投去,最後結成一團。法娜顯的能量躍動開始增速,直至與我的躍動同步。我的“心跳”比他們快了很多,這是我沒法和其他候鳥連心的原因之一,不單是因我的能量不夠。現在我們能量的心終於建立連結。我失去了星球的視野,變成純能量的存在,注意力向內而非向外。

法娜顯包容著我的能量開始轉強,環繞著我的量子運動活躍起來,然後我收到他的訊息,道:“看!”

比起他來,我微不足道的能量先化為比量子還高一階的微子,然後被送出,沿著他的一道思感神經,逐漸增速,離開星係後,以普通光的速度往星係外的虛空投去。

候鳥和候鳥間是無須任何語言的,心心相連的溝通超過任何語言,問題在於我不懂連心,隻好把他的心靈傳感翻譯成我能明白的思感符號,而為什麽我有這個翻譯的本領,我用的又是什麽語言,就像我虛有其表卻沒有候鳥的本領般,一直困擾著我。在這個翻譯的過程裏,肯定失去了很多東西,由此可推知法娜顯在培育我的任務上,要多花很多氣力。

我的視野恢複了。

星係的太陽迅速落在後方遠處,黯淡起來。鑲滿星辰、廣泛無邊的黑色天穹,變成我的世界。我不知道這是另一個習作,還是個考驗,但我真的很享受這種在虛空中以高速飛行的感覺。四周以億計的每個光點,每個均代表著一個星河或星係,而其中無數的星球,有生命或沒有生命的,都是孤獨隔離的世界,沒有一個相同,這是多麽美妙的事實。

法娜顯的思感神經可延至三個候鳥光年處,任何進入離他能量核心三個候鳥年的物體和生物,都避不過他的觀測,這是多麽了不起的思感網。比起來,我的思感神經實在狹窄得可憐,像九月星所屬的那個星係,已是我沒法兼顧的尺碼,遑論候鳥年。

前方赫現龐然巨物,朝我飛來,散發著蒙蒙的射線,有種毀滅性的詭異美態。我恍然大悟,前方出現的是有行星殺手之稱的魔隕石,更是我們的天敵,因為它們最拿手的就是毀滅有生命或可能產生生命的行星。如讓它進入九月星所屬的星係,它會利用九月星的引力,直接撞擊九月星,令星球山崩地裂,地火逃逸,激起的塵埃遮天蔽地,剛準備好的九月星勢要錯過生氣之風的眷寵。

魔隕石絕非一般隕石,一個說法是它們源自神秘的魔洞,而非一般的流浪隕石,能像獵者找獵物般,與行星同歸於盡。有些更力能毀滅恒星,毀掉整個星係。

能量變化,我不住地減速,煞停下來。

對這表麵看不到生命卻似有自身意誌的魔隕石,我是毫無辦法,幸好這是在我和法娜顯一起的半個生氣周期內。這是我們第三次遇上魔隕石,隻要法娜顯花上一球二球的能量,就足夠把它轟回老家去。

一節的能量,就是候鳥在一節百個宇宙年的時間內不間斷地吸收的能量儲備,一節又可細分為八球。而每一個生物,不論如何超卓,仍有容量的上限。像了不起的法娜顯,容納能量的上限是十二節,排在第二位的候鳥是九節。候鳥中我當然排在末席,隻是小得可憐的六球。一程六十個候鳥年的季候飛行,需要約一節的能量,即使我力能進入季候飛行,未到目的地早一命嗚呼,耗盡能量。

就在這個輕鬆舒閑的一刻,異變突生。

“轟!”

一時間,我完全不曉得發生了什麽事,隻清楚絕不是被魔隕石擊中,能量的核心像破裂開來,量子亂竄,意識崩潰,有種永遠不能恢複原狀的可怕感覺。

法娜顯的思感神經以超越光的速度塌縮,我在毫無準備、沒有經過熱身的情況下,便進入危險的超光速飛行,散沙般地往星係倒退回去。沒有任何生物,敢在星係的引力場內作超越光速的飛行,那與自殺全無分別。如依目前的情況發展下去,二十下心跳後將是我形神俱滅的一刻。

我多麽希望這隻是法娜顯對我的另一個突擊測試,但曉得事實絕非如此理想,因為我已感應到法娜顯慘受突襲,而且中了致命的一擊,故有此刻的情況。我的心以瘋狂的速率躍動,能量神經處於半癱瘓的狀態,滿腦子疑問。

就在隻剩下幾下心跳的短距離時,法娜顯的能量恢複了,雖明顯的大不如前,但已足夠令我從死亡脫身。飛散消損的微子迅速穩定下來,重組為量子,量子進一步結合為原子,能量係統組合成形,我恢複了常態,停留在星係引力場外的邊緣處,冒險避過了死劫。

法娜顯的心靈傳感把訊息送進我心裏,化為語言,道:“孩子!我們受到攻擊了,你已是我們最後的防線,你必須拋開對生死存亡的恐懼,化為鳥盾,迎戰敵人。”

他的話像火焰般點燃了我,刹那間不知從哪裏鑽出來的鬥誌,填滿了我的心,隻剩下不到五球的能量,竟然澎湃起來,思感神經水漲船高,倏地整個星係的內部情況全落入我的掌握裏,掌握到一支具有毀滅性的能量,不知由什麽階次的粒子組成的“能量箭”,正從法娜顯的“心”勁射而出,以星係引力場容許的速度上限光速,掠過星係間的虛空,筆直朝我射來,而我隻剩下三十八下心跳的迎戰空間。

刻不容緩下,我依法娜顯教導的方法,祭出我唯一曉得的防禦法寶——候鳥盾。

候鳥盾是我們候鳥族名震宇宙的超級防禦武器,候鳥唯一保命的招數,是宇宙曉得我們候鳥存在的,種族公認沒有可能破毀的防禦係統。候鳥隻會防禦,從不反擊,而我們的防禦是無跡可尋,沒有破綻的。當四十八隻候鳥心心相連、相倚之際,他們的能量神奇的結合起來,任何一隻候鳥受到攻擊,將全體助防,候鳥盾的強大,可想而知。據法娜顯說,在過去的數百個生氣周期,再沒有人敢來惹我們了。隻恨事實擺在眼前,我們的候鳥盾已第一次被攻破。

即使宇宙間真有能破掉候鳥盾的生物,可是他為了什麽竟要來殺害如我們般與世無爭、和平仁愛的生物呢?

組成能量細胞的量子係統——原子,首先分解,每一個原子再釋放各類型不同負載、性質相異的量子,接著量子重新組合,變成有防禦力量的防衛原子,當原子再分裂,便變成比量子在質量上低一階次,能量上卻高一階次的微子,這種性質的微子是我們候鳥的獨家防禦兵器,數以億計,在我的思感神經指揮下,可以形成千變萬化的候鳥盾,隻要對方的能量在我能量總和的十倍之下,我就有百分之九十的機會,可以以弱勝強。不過這個計算隻適用於敵我雙方用的是同階次的微子。

敵箭在十下心跳的距離內。

被命中的法娜顯肯定承受和消解了此箭的絕大部分能量,它本該是強弩之末,不過若讓它射穿我的候鳥盾,我和失去防禦力的法娜顯勢必難逃一死。我是絕不容許這情況出現的。

我成功拋開了對生死的本能恐懼,這是我從未辦到過的事。

防衛微子全聚攏到我的心核處,形成一個能量的圓體,分十二重包裹著我。

五下心跳。

出乎我意料,整個空間似塌縮下去,箭未至,已具毀天滅地的威勢,這支箭究竟是由什麽性質的量子構成,竟有如許威力?

我真的沒法掌握敵箭負載的能量,在知敵的戰略上處於絕對的下風,也令我產生不願硬拚的想法,那要冒太大的風險了。一個心跳間,我擬定了防衛策略。

所有正在以極速運動著的防衛微子,在我候鳥獨有的心法手段下,從動態進入靜態,這是鳥盾三秘之一——以靜製動,其他是身外化身和鳥盾。

我以靜製動的功夫本來是不入流的,隻能保持幾下心跳的時間,但值此生死懸於一發的時刻,該已足夠。預計的情況是敵人將驟然間失去攻擊的目標,再沒法將我鎖定。射出這支能量箭的敵人,肯定不在這個空域內,隻能在另一個空間遙控此箭,憑的是能跨越遙遠空間的思感神經,在控製上當然沒法如身在此處般得心應手,所以我的策略是行得通的。

敵箭倏地消失。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視覺,這是不可能的,我的思感網完全掌握不到它的位置和去向、它的存在。

“轟!”

我已被擊中,以靜製動的策略一點不管用,更沒法避敵之強,攻敵之弱,隨機應變。

我感到能量被撕裂的痛苦,能量箭從星係的一方筆直破入我的護盾內,直至撕開了我十二重能量護罩的最外五重,撞擊力才受到遏止,化為漫空的血紅光點,每點都代表著一個單元的不知名毀滅性能量,正無隙不窺像有生命的個體般,消溶鑽蝕我的護盾,將我重重圍困,令我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避無可避。

在我絕對不情願下,敵我正麵交鋒,比的是能量的實力和運用。

我終於見識到比微子更高級的能量體,正因這種能量體超越了我的級數,它發動時,我根本沒法掌握或看見。難怪以法娜顯之能,也會著了道兒。

現在我隻能以最原始的方法做垂死掙紮,將千辛萬苦、經長時期儲存在能量核心支持生命不到二球的能量,隨著“心跳”一波一波地送往最外重的護盾去作支持,希冀在能量耗盡前,化掉正攻擊我的能量。護盾的能量力圖朝外擴充,攻擊我的能量卻不住地壓縮護盾,對方猛烈撞擊,產生連串的爆炸、射線和磁風,扭曲了時空,溫度瘋狂地攀升,令能量處於不正常的狀態,照亮了星係的外空,有如剛誕生的位於星係外的另一個新太陽。我的護盾一重又一重地被摧毀。

“轟隆!”

一下比接戰以來任何時候更驚天動地的劇烈爆炸震撼了我的思感神經,下一刻我的思感神經完全癱瘓。

我進入了虛無和黑暗的天地,完全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