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天下雄關

山海關。

今天的山海關,論關防規模,與當年討伐孫萬榮時的山海關,幾是全無分別,可見郭元振雖有修葺加建雄關防禦力之誌,但始終未辦得到。

山海關地處渤海之濱,位置偏遠,在運送物料、糧食各方麵難度極高,兼之與契丹人連年戰爭,邊疆州縣備受搶掠戰亂之苦,元氣大傷,後來雖得龍鷹平定孫萬榮之亂,邊疆得到休養生息之機,郭元振首要的考慮又落在解決糧食的問題,進行大規模的屯田,因而無暇顧及山海關。

關防如此,可是在人口方麵,由於北麵再無戰亂,道路安靖,卻是以倍數增加。際此春盡夏來之時,商旅往來不絕,駱驛於途,山海縣城的興旺熱鬧,非是目睹,難以相信。

縣城可大致分為內圍和外圍。

內圍鄰近關口,順應地形成南北長、西北短的不規則形狀,以百計的房舍雜亂無章地依勢散布,建築物式式俱備,盡顯漢夷雜處的生活形式。較像樣的是縣城中心縱橫交錯的三條街道,也是旅店、商鋪集中之地,未能在此霸得席位的幫會黨派,根本沒說話的資格。

外圍比內圍大上三、四倍,一組組的,由不同類型的建築組成,建築物不求華美,但求實用,廣布在通往縣城官道兩旁的山地丘原,組與組間分隔開來,頗有楚河漢界的意味,顯然分屬不同的族群或幫會,各自為政。空曠處營帳林立,雖是臨時的宿所,卻大添縣城自由開放的氣氛,似將塞外的風光帶到中土來。

龍鷹與李隆基分頭行事,龍鷹先走一步,單獨入城,一路行來,不見半個唐兵,當然不用納稅,山海縣城不單山高皇帝遠,且是個沒有管治的地方,就看誰的刀子更狠,拳頭較硬。縱然如此,表麵與一般中土城市無異,大家謹守規矩,指的當然是江湖規矩。

眼前的景況,令龍鷹沒法聯想到當年與孫萬榮交戰時的山海關,從而可知戰亂對民生和江湖毀滅性的打擊。

策騎穿街過巷,龍鷹興致盎然地左顧右盼,擠在人頭湧動的主大街時,差點忘掉了到這裏來是幹什麽的。

好不容易離開主街,龍鷹挑了個露天食肆,在附近拴好馬兒,又到食肆旁的水井打水伺候馬兒,喂了它帶備的草料,這才到食肆找個位子擠進去,還要運氣揚聲方取得忙至一頭煙的店夥注意,點得麵食。吃到一半,對麵兩個人圍著他的坐騎指指點點,似有圖謀。

龍鷹一眼掃過去,心中大喜,忙離開食肆走過去,大笑道:“兩位兄弟近況如何?”

赫然是複真和羌赤兩個在大江聯總壇結交的兄弟,他們用此手段,引龍鷹過去說話。

龍鷹公然入縣,是要測試寬玉一方的實力,若他們於此落地生根,他的入縣該瞞不過他們的耳目。比起其他本地幫會,寬玉和他的三千突厥兄弟,就是訓練有素的雄師勁旅,烏合之眾沒法與之相比。

三人緊擁在一塊兒,興高采烈。

羌赤歎道:“範爺真了不起,全無可能的事,竟給你辦到了。”

複真抓著龍鷹的臂膀,笑道:“苗大姐和小圓盼範爺盼得頸都長了,不住問我範爺何時到,教我怎麽答她們?”

提起兩女,龍鷹立即回到下著傾盆大雨的南城去,苗大姐以豐滿胴體在背後靠貼他的動人滋味,似剛發生。心中同時湧起滿足感,終完成了對她的承諾。

訝道:“她們在哪裏?”

羌赤答道:“前天才從渝水偷到這裏的營地來。為避人耳目,隻可小批的送她們來。”

龍鷹問複真道:“你的翠翠呢?”

複真立現心甜如蜜的神色,道:“她和苗大姐等一起安全抵達了。”

又道:“真古怪!守渝水的兵士似對屯田區多個人、少個人,一點不關心。除寬公外,人人奇怪,問寬公,他笑而不答,隻暗示那些大兵給範爺收買了。”

龍鷹聽得心驚膽戰,暗呼糟糕。

羌赤道:“這裏不宜說話,我們到營地去。”

臨時營地位於大外圍的邊緣區域,分三處立營,免惹人注目。在過去半年,逾半的人已從渝水偷轉至營地來,近四千婦孺成功抵達關外的營地。他們是小批的被送到稱之為“安全區”的關外營地去,那處離山海關不到百裏,結營陣於高地,有山泉水,由五百兄弟負起保衛之責,其中不乏高手,即使有敵舉族來犯,仍有抗禦的能力,一俟人齊,立即大舉北遷,完成返家的壯舉。

龍鷹問道:“四千多人並非個小數目,且持續多月,竟沒惹起其他人注意嗎?”

複真傲然道:“我們的兄弟會,乃山海縣新近崛起最強橫的大幫,其他幫會手下兒郎達千人者,已非常了不起,我們則超過三千人。論武功,隨便找幾個人出去,可橫著來行。哼!我們也著著實實打過十多場硬仗,沒有一次來惹我們的不損兵折將,碰一鼻子灰。我們的宗旨是你不來惹我,我管你的娘。”

羌赤笑道:“表麵上,我們幹的正是人口販運的買賣,故送些人出關,沒人以之為異。全賴範爺在財力上支持我們,買驢買馬,搜購糧食,有錢仍不容易,何況沒錢?”

複真道:“寬公到了渝水去,迎接最後一批族人,他還以為可見到範爺,豈知範爺到了這裏來。”

又壓低聲音道:“範爺神通廣大,竟收買了邊防的將領。”

龍鷹含糊地應了。

進入營地,立即掀起轟動,以前已認識他,或現在才認識他,無不興高采烈地來歡迎。與他有關係的突厥美女,除苗大姐、小圓外,葵蜜、“民宅香居”的四女全在營地裏,不過後五者已嫁作他人婦,難再與龍鷹共續前緣。

見到人人歡天喜地的樣子,龍鷹放下“南人北徙”最後一件心事,就是他們因習慣了中土的氣候水土,雖渴望大草原的生活,可是想是一回事,付諸實行又另一回事。但現在見他們在山海關這般不毛之地,仍如魚得水似的,到風光明媚的大草原就更不用說了。他們體內流的,畢竟是塞外民族自由奔放的血液。除在總壇內出生的孩子,其他人都是從大草原千山萬水地深入中土,現在!終於準備回家了!

三處營地的總指揮是明罕,與另一突厥領袖雄哥為寬玉的兩大副手。明罕在這裏坐鎮,雄哥則到關外營地打點。所有布置安排精心策劃,雖接待以萬計的族人,卻如臂使指。不過於寬玉來說,屬牛刀小試。突厥人服從性強,視領袖為神,所以隻要指令清晰可行,便井然有序。

明罕從苗大姐和小圓手上將“範輕舟”奪回來,到帳內單獨說話。

席地坐下,喝過羊奶茶,明罕輕鬆地道:“呼吸到關外的氣息了!整個人的精神都不同了。範爺的神通廣大,令人料想不到。不瞞你,當初我是反對‘南人北徙’的,因太離奇了,可是現在不相信也不行,順利至出乎所有人料外。現今最後一批人終抵達了!大家可鬆一口氣。”

又道:“範爺該花費了驚人的數目。”

龍鷹道:“大家自己人,花多少都是值得的。”

怕他就這方麵問下去,岔開道:“山海關內發生的事,瞞不過你們,知否由我偷運來的私貨,送到哪裏去了?”

明罕向他敬了碗羊奶茶,悠然道:“我們一直在留意,私貨由北幫送入山海商社手上。所謂山海商社,是山海縣最大三個幫會的聯盟,還包括十多個較小的幫會,在縣城內勢力以他們最大,我們在這裏立足之初,他們曾橫蠻幹預,寬公單刀赴會,展示實力,擺平了他們。這裏的規矩就是這樣,和氣生財,各有各做。”

他說得輕鬆容易,可是聽過複真剛說的話,曉得要在山海縣爭一席位,須付出血汗。

龍鷹順口問道:“現在還有何問題呢?”

明罕道:“唯一的難題,是如何加速將人送出關外,大家都不耐煩了。”

接著道:“聽說這裏將舉行大規模的邊防軍演練,如果範爺有辦法買通負責的官員,當人人避不出戶,軍隊又未進駐關口前,我們可一次過送走餘下的人。”

龍鷹拍胸保證,道:“包在我身上。”

然後問道:“出關再不成問題,返大草原後又如何?這麽大批人回去,瞞不過大汗的。”

明罕的臉色陰沉下來,道:“沒想過瞞他,亦瞞不了,但又不願任他宰割,大汗喜怒無常,遇著他心情不好,會是我們的大災難。故此寬公先托人向大汗說明情況,解釋不得不走的理由。”

龍鷹道:“他肯聽嗎?”

明罕悶哼道:“聽與不聽,是他的事,我們毫無辦法,要怪便須怪信錯台勒虛雲。寬公會將他的注意力,轉移到自己身上,把罪責全攬上身。抵草原後,回去的族人化整為零,各自回歸本族,自有族人庇護他們。大汗在與龍鷹之戰裏折損甚巨,至今未複原氣,團結乃首要之務,非是找人泄恨。”

龍鷹擔心地道:“寬公會去見大汗嗎?”

明罕以帶點不屑的語氣道:“那就是自尋死路,當然不會發生,寬公有辦法的了。大汗從來不承認自己犯錯,勢將所有罪責推在我們身上。”

龍鷹沉吟無語。

明罕忽道:“範爺對山海縣城這個地方有何看法?”

龍鷹聽到他語調透出興奮,訝道:“我今天才來,看到的是表麵的東西,的確非常興旺。”

明罕道:“其他人回到大草原不會出問題,可是像雄哥和我般有名氣的戰士,大汗如不處決,亦不讓我們投閑置散,但肯定不獲重用,且因長期跟隨寬公,為大汗所忌,不會有好日子過。既然如此,我們何不另立爐灶,幹出一番事業來?”

龍鷹道:“你們準備開疆辟土嗎?”

旋記起他剛才問自己對山海關的印象,拍腿道:“定與這裏有關。”

明罕道:“山海縣的生活最適合我們,兩邊都那麽熟悉,又懂漢語,可大做塞內外的生意,能隱瞞我族的身份便成。”

龍鷹聽得心中一動,生出一個主意。

曉得北幫與山海關最大的勢力山海商社勾結後,龍鷹方發覺在北方,北幫的勢力已是無遠弗屆,可見北幫的真正實力,比他原先估計的強大多了。

有些事,知道和不知道沒有分別。像他明知黃河幫首當其衝,接著輪到洛陽幫,偏是無能為力,能守著大江的區域已非常理想。若山海縣城如此沒有皇法的處所,郭元振也管不到,除非派重兵來駐守,那顯非明智。

可是如得與自己關係良好的寬玉及其族人在此落地生根,大家共同的敵人又是台勒虛雲,自己等若在北方最偏遠的地區,爭得堅固的陣地。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寬玉和他的突厥精銳,是不容輕侮的強大力量。

龍鷹道:“估計有多少人回來山海縣發展?”

明罕道:“男的約三百人,但均為我方最有本領的,因不甘心為默啜賣命。女的有百多人,是我們的女人。”

聽他直呼默啜之名,知再不視其為大汗,怨懣之意,溢於言表。

心忖三百多人,盡為一流高手,肯定可橫掃山海縣城的大小幫會。

此時等至失去耐性的苗大姐和小圓來了,明罕也架不住她們,唯有讓她們押走龍鷹。

日落西山,龍鷹與兩女躲到帳內,天塌下來也不管地**,極盡歡娛。

光陰苦短。

龍鷹醒過來時,夜深人靜,帳外間中傳來驢馬嘶鳴的聲音。

兩女馴服地摟著他深進睡鄉,睡得不知多麽甜,臉上仍帶著風雨後的安詳和滿足。累得龍鷹不敢有任何大動作,怕將她們驚醒過來。

想到她們終得償所願,心中寬慰。

於他來說,北疆之行的最大收獲,可分四方麵言之,合而成他大致上的整體布局。

首先,也是最關鍵性的,是李隆基成長了,懂得拿主意,事事主動,為未來打拚,再非以前那患得患失、缺乏自信的小子。明大體,具寬廣的視野。尤為重要者,在政治方麵,可補龍鷹等人之不足。以前,他們倚靠胖公公,現在可由李隆基頂上。

李隆基再非負累,而是主將尖兵,能突破敵人的內圍防線,與楊清仁分庭抗禮。

其次,是想通了應付北幫的布局,將江舟隆武裝起來,做好準備,打硬仗。

第三,是找到了方均這個合適人選,團結塞外友好的民族。與默啜的決戰無可避免,勝負關於中土和塞外友族的榮枯,愈早做準備,愈有把握。

最後,就是寬玉和他的族人的安排。他們和台勒虛雲有著傾盡三江四河之水也洗不清的深仇,可是因他們突厥人的身份,一旦出岔子,“範輕舟”會受牽連,若讓台勒虛雲一方發覺“範輕舟”與寬玉藕斷絲連的關係,情況將失控,後果難測。

如果寬玉和族人,能以幫會的形式潛伏在山海關,即使被台勒虛雲一方發現,“範輕舟”仍可推個一幹二淨,而縱然曉得,台勒虛雲想收拾寬玉,絕非易事,動輒被寬玉反噬。

諸般頭痛問題,至少暫時得到解決。

送走突厥婦孺後,他返幽州去見郭元振和丁伏民,商討未來的行動。

“輕舟。”

龍鷹坐將起來,傳音回去,道:“寬公!我立即出來。”

苗大姐和小圓給驚動了,幸好仍處於半睡狀態,想真正弄醒她們並不容易,龍鷹小心翼翼從香陣裏脫身,匆匆穿衣,揭帳而出,剛好看到寬玉雄偉的背影,耳鼓響起他的傳音道:“隨我來。”

龍鷹心情複雜地追在他身後,一前一後,迅速離營。

寬玉奔上附近一座山丘,方停下來,背著他道:“坐。”

龍鷹挑了旁邊一塊石頭坐下。

寬玉仍沒有坐下來的意思,背著他輕描淡寫地道:“為何肯這樣幫我們?”

龍鷹苦笑道:“寬公猜到了!”

寬玉歎道:“在揚州時,我已猜到了。”

龍鷹歎一口氣,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