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洛陽風雲

六、七個人從後門擁出,當中一人赫然是日安居的大老板丁衝,往日常掛胖臉的笑容再不複見,血色褪盡,咬著唇角,眼神仍然堅定,顯示他不會輕易屈服。

他是給強押出來,左右兩個大漢分別抓著他的臂膀,最惹龍鷹注目的男子,負手跟在丁衝身後,此人體型魁梧偉岸,三十一、二歲的年紀,雙目精芒閃閃,瞳仁帶著奇異的紫藍色,肯定不是天生的,是因練某種奇功異法而形之於目,憑此已知他有驚人技藝,武功不在北幫龍堂堂主樂彥之下。

附近不見半個城衛,似乎都故意避開了,任由這群惡漢可無視皇法,為所欲為。被攔在這邊的行人紛紛掉頭離開,是怕事,也可能是不忍目睹,剩下龍鷹一人。攔著這邊路的七、八個大漢,目光全落在他身上。

眼看丁衝給押上停在後門外的馬車,龍鷹再無別的選擇,沉聲喝道:“且慢。”

日安居後門外雖聚集逾三十個武裝大漢,可是人人默默辦事,即使攔著路人,也隻是以手勢做指示,閑人更是噤口不語,聲音來自經過的馬車,這截街道大致上陷進沉默裏,龍鷹如此開腔說話,打破靜默,立即生出近乎“石破天驚”的效應,惹得眾惡漢無不朝他瞧來。

最接近他攔住去路的七個大漢,個個目現凶光,如看著個來找死的瘋子。

其中一人伸手往龍鷹推來,低喝道:“勿鬧事!”

從他一句話,龍鷹知他是耐著性子,非常克製,因而曉得這幫人與官府間有協議,官府雖放任他們在城內辦事,然理該不準許他們擾民。此認知非常重要,現在對方禍及正正當當的生意人,雖仍與易天南有關係,有可能已越過了官府定下的界線。如此的合作,明顯是官府與黑道的勾結,可見女帝在位時洛陽吏治清明的風氣,一去不返。

大漢伸手推來的動作,落入龍鷹眼裏緩慢不堪,空門畢露,若出手,一招可送他歸天,當然不會如此做,除非要大開殺戒。

對方雖人多勢眾,但除那目泛紫藍的高手與自己有一拚之力外,其他能多擋幾招者,數不到五個人,這樣的實力,足可橫行江湖,可是比起龍鷹,特別在過去的大半年,他將天師傳授的“黃天大法”成功融合在他的魔功裏去,鞏固“至陽無極”的功法後,他有把握在十數息內,打得其他人沒一個爬得起來,然後全力收拾目泛紫藍的高手。

這個想法對他有很大的吸引力,隻恨不可付諸實行,思索著時,他悠然越過推他的大漢,像對方讓路般擦身而過,大漢一手推在空處,還因用錯力道,朝前傾跌兩步。

附近數漢喝罵四起,兩人左右逼過來,一人運拳抽打他腰脅,另一人揮掌劈他肩膀,下手再不容情。

龍鷹左晃右擺,兩人擊在空處時,倏地加速,在其他人來不及反應下,穿過攔路人牆,朝圍著丁衝的那群人走過去。

沒有阻擋下,丁衝看清楚來幹涉者竟是“範輕舟”,登即臉現喜色。

眼帶紫藍的高手旁的十多個手下,人人手按到兵器處,眼現殺機。

龍鷹身後叱喝連聲,數人往他撲來。

“住手!”

龍鷹忽然加速,避開收不住勢子望他後背劈下來的一刀,就在離丁衝那群人五步許處立定,神態閑適自然,似是正漫步街頭,湊巧到了這處來。

眼帶紫藍的高手目不轉睛地打量龍鷹,也是他喝止手下,雙目射出驚疑不定的神色,不僅是因龍鷹能驚世的身法、步法,更像認出他是何方神聖。

龍鷹抱拳道:“大江範輕舟,敢問仁兄是哪條在線的朋友?”

眼帶紫藍的高手排眾而出,喟然笑道:“險些兒‘大水衝倒龍王廟’,本人郎征,乃北幫田大龍頭座下三大戰帥之一,想不到竟在這裏遇上範爺,大龍頭數天前還在我們麵前大讚範爺。”

龍鷹聽得心中暗懍。

他本猜郎征為樂彥之外的虎堂堂主,豈知另屬什麽“戰帥”,那至少還有兩個與郎征同級的人,這般的實力,大出龍鷹意料之外。

“戰帥”之名,本身已殺氣騰騰,且會招朝廷之忌,北幫仍敢如此肆無忌憚,可知背後撐他們腰的手多麽有力。

洛陽再非他認識的“神都”,須重頭學一遍。

郎征走到他身前,伸出雙手與他相握,態度誠懇。

郎征的姿態,大致勾勒出他現時與北幫的關係。田上淵當然不會對“範輕舟”格外開恩,隻因為了統一北方,無暇他顧,“範輕舟”又是他南下的踏腳石,對付竹花幫的厲害棋子,賺大錢的夥伴,故全力籠絡。

手分。

龍鷹搭著郎征的肩頭,走到一旁低聲道:“郎兄不知因何事來找丁老板的麻煩?”

郎征道:“不過問兩句話吧!範爺與他是何種關係?”

龍鷹道:“算是在洛陽有交情的朋友,可否看在我麵上,連問幾句話都免去,郎兄定要給我這個麵子。”

郎征微一沉吟,道:“若連這點麵子都不給範爺,大龍頭第一個怪我。範爺今次來得突然,事前我們收不到任何風聲。有什麽事須兄弟幫忙的?”

龍鷹欣然道:“我是生意人,到洛陽來就是找生意,郎兄可否安排範某與貴幫大龍頭見個麵打個招呼?”

郎征爽脆答道:“大龍頭刻下在京師,短時間內該不到洛陽來,郎征立即以飛鴿傳書知會他。範爺準備在洛陽逗留多久?在何處落腳?我們有地方可招呼範爺,保證有美人兒貼身伺候。”

龍鷹心忖北幫對“範輕舟”確招呼周到,他接觸過的北幫領袖級人物,就是樂彥和郎征兩人,武技強橫不在話下,難得均為懂大體的人,下麵的人如此,田上淵可以想見,其能異軍突起,嚴重威脅台勒虛雲的北上大計,確非偶然。道:“日安居便是在下落腳處,請通知田大龍頭,洛陽後我會到京師去,抵達後再拜會大龍頭。這是遲了一年的約會嗬!”

兩人均控製音量,其他人聽不到他們的對話。

郎征再一次與龍鷹熱情的握手,然後領龍鷹步至丁衝身前,躬身道:“郎征得罪之處,請丁老板多多包涵。”

接著向手下們道:“走。”

日安舍。

丁衝喝兩口熱茶後,驚魂甫定,揮退婢女,歎道:“今次是不幸裏的大幸,得範爺解圍。”

龍鷹問道:“所因何事?”

丁衝道:“事實上包括我在內,洛陽沒多少個人弄得清楚,肯定的是老易出事了。郎征認為易幫主躲到日安居來,遍搜不獲後,逼我說出來。唉!我怎曉得呢?最後一次見易幫主在十多天前,他忙至沒時間多說兩句,不過看他神色,該有非常棘手的事,隻沒想過嚴重至眼前的情況。”

龍鷹道:“洛陽怎會變成這個樣子?”

丁衝道:“皇上離開洛陽後,由紀處訥當上洛陽總管,郎征便率大批幫徒到洛陽來插旗霸地盤,先由青樓入手,第一個目標竟然是易幫主的芳華閣,晚晚派人到那裏鬧事,火並了好幾場,雙方互有死傷,鬧得洛陽城人心惶惶,紀處訥卻偏袒北幫,易幫主滿腹怨憤,卻無可奈何。”

龍鷹心中暗歎,如果易天南肯聽自己忠告,勢不致陷此進退兩難之局。驀地想到一事,脫口道:“糟糕。”

丁衝色變道:“範爺想到什麽?”

龍鷹道:“看目前的情況,郎征肯定有一舉擊垮洛陽幫的實力,偏製造出這般相持不下的狀況,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乃引蛇出洞之計。”

丁衝大吃一驚道:“黃河幫!”

龍鷹歎道:“恐怕是這樣了。北幫趁黃河幫來赴援的當兒,傾力伏襲,洛陽幫別無選擇下,全力往救,被北幫另一支伏兵突襲,徹底擊垮,易幫主僥幸逃返洛陽,引來北幫的漫城搜殺。”

丁衝顫聲道:“怎麽辦好呢?範爺可盡點辦法嗎?”

“防人之心不可無”,丁衝始終是初識,不宜向他透露太多。

龍鷹道:“丁老板是生意人,不宜卷入幫會黑道的紛爭,亦不是你能管的。一天有我範輕舟在,北幫的人仍不敢再碰丁老板,否則就與我範輕舟為敵。”

丁衝急喘幾口氣後,平靜下來,點頭道:“我明白!範爺是為我好。”

接著道:“範爺就當日安舍是在洛陽的家,是丁衝的貴賓而非客人,費用全免,待會我遣兩個漂亮的丫鬟來伺候範爺。”

龍鷹道:“萬萬不可,我豈非成了黑道強徒。”

爭論了好一陣子後,丁衝心意堅決,龍鷹唯有接受,隻能推掉漂亮丫鬟的美意。

丁衝去後,龍鷹取出符太的“大作”,放在桌麵上,心神卻轉到陶顯揚去。

遙想當年在長安,與這位黃河幫少幫主交往的快樂時光,自己曾親口答應他,如陶顯揚有難,他定出手幫忙。

現在他真的有難了,且大禍臨頭,動輒人亡幫破,自己卻隻能袖手旁觀,心中的無奈,難與人言。

此刻他絕不宜插手,縱想亦是無從插手,除非向陶顯揚揭露龍鷹的身份,可是仍非有十足的把握,現時凡稍懂政治的,均知不可與龍鷹沾上關係。

唯一可盡點心力的,是找得仍然在逃的易天南,助他逃往南方去。不過此事隻能在公開露麵前暗裏去做,現在“範輕舟”等若公告“老子來了”,勢必惹得各方勢力密切監視其行止,撇掉跟蹤者輕而易舉,隻是會惹來懷疑。

進退兩難,想想已教他頭痛不止。

但如沒有盡過力,如何向自己交代,將來又如何向萬仞雨和聶芳華交代。

易天南躲到哪裏去呢?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重重包裹著的《醜醫實錄》。

自己此刻離開日安居,絕難避開耳目。光天化日,亦難全城的去搜索,隻好待至太陽下山後,月黑風高之時,先到翠翹樓去碰運氣,看看台勒虛雲仍否藏在高樓內,整整一年了,台勒虛雲該完全康複,台勒虛雲如仍在樓內,唯一的理由是北幫,那他大有機會偷聽到最新情況的對話。

想到這裏,心兒活躍起來,伸手到桌麵解開小包袱。

緊張之處,幾不下於為動人美女寬衣解帶。

龍鷹忘掉了所有不如意的事,專心一意把布結逐一解開。符太謹慎得過分,竟以五層布包裹《實錄》,令龍鷹心中稱奇,以符太的為人,如此珍視手寫的筆錄,隻有一個理由,就是視筆錄為他的心血寶貝。

解掉重重包裹後,尚有一重防濕油紙,剝掉後,映入眼簾是四部厚達一寸的冊卷,冊上有字條,寫著“給你這混蛋害苦了!動筆後竟然欲罷不能。”

龍鷹為之莞爾,仍不太相信,掀開最底的一冊,翻往最後一頁,看最後一句。

赫然是“長安見”三字。

符太毫無花假地以密密麻麻兼歪歪斜斜、見不得人的醜陋字體,寫滿四冊,比千黛的《行醫實錄》尤有過之,事前怎想得到。現在說出去,認識符太者肯定不相信。

今趟輪到龍鷹心中喚娘,想讀畢四大冊,即使他一目十行,沒幾個時辰不成。

讀一冊,燒掉一冊,是他和符太的約定,當時沒想過有問題,到此刻麵對筆錄,方知燒的是符太嘔心瀝血炮製出來的東西,又有點舍不得。

龍鷹歎一口氣,拿起首冊,掀開第一頁。

時間是“神龍元年三月十五”。

政變在正月發生,符太該是與龍鷹分手後,沒停留地趕返洛陽。可見符太對扮醜神醫好享受另一個“人生”,態度積極。

最後一句“長安見”,令龍鷹放下心頭大石,至少到隨李顯遷都長安,這家夥仍未被拆穿是冒充的。

龍鷹挨往椅背,呷口熱茶,放鬆,舉冊細讀。

符太的“醜神醫”尚未走下黃道橋,因其獨特的尊容,隔遠被把守端門的衛士發現,立即惹起轟動。

抵端門,人人爭著向他請安問好,符太一時仍未記起自己是“醜神醫”,摸不著頭腦時,眾衛的頭子趨前恭敬道:“皇上日盼夜盼,就是盼王太醫回來,現在好了。”

符太暗裏提醒自己,現在扮的是醜神醫,故作愕然道:“皇上?”

兵頭一邊著手下備馬,扯著他到一邊解釋了皇位的變化,最後道:“大宮監吩咐下來,太醫回來,先去見他。”

符太皺眉道:“現在誰是大宮監?”

兵頭道:“當然是湯公公。太醫請上馬,下屬帶路。”

符太哪有見湯公公的興致,道:“待我回上陽宮的太醫府洗個澡、睡一覺再說,你們好像不知本人剛走畢幾千裏路。”

兵頭大吃一驚,以哀求的聲音道:“萬萬不可,軍令如山,上頭怪罪下來,下屬怎擔當得起。”

符太心忖老子理得你是否擔當得起,道:“湯公公在哪裏?對宮城本人是識途老馬,說出地方,我懂得去尋。”

騎上馬背,愛到哪裏便到哪裏,不知多麽自由快活。

下一刻他飛身上馬。

兵頭不敢攔阻,差些兒哭出來,苦著臉孔道:“湯公公在東宮。”

符太失聲道:“仍是東宮!為何不到宮城的大宮監府去?”

兵頭生出希望,道:“有多個可能的原因,是下屬聽回來的,可否邊走邊向太醫大爺解說呢?”

符太好奇心大起,問道:“皇上是否仍居於東宮?”

兵頭恭敬答道:“正是如此。”

符太拗不過心裏的好奇,道:“上馬!”

兵頭如獲皇恩大赦,登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