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出離“苦海”

金礦一別,竟然十年沒有再見。今日“重逢”,匡野夫還是那個匡野夫,依然滿臉笑容談笑風生快人快語。胡蘭說過,這也是由那美麗的雙螺旋結構決定的,終身不變。費統回憶起十年前匡野夫說的那些話,感覺就像讖語,難道現在一語成讖,真的做什麽“剪輯拚湊”雙螺旋的事?

一個又一個問號劃過費統的腦際。神秘的地下世界,胡蘭“起死回生”,被冷凍的女人,紫媛怎麽會比別人多長出一個頭來?他的戀人鳳曉蕭在哪裏?“他們”到底要我幹什麽?這些問題像一個又一個魔咒,揪著他的心,攥著他的肺,把他的五髒六腑放到油鍋裏炸,讓他求生不得,求死無門。想著這些,一股惡氣悶在他的心裏,憋在他的胸口。要麽憋死,要麽爆炸,他必須做出選擇。

“匡野夫——”他憤怒地大聲吼道,“你這狗娘養的東西!”

小吳破門而入,她微笑著望著費統,和藹地說:“費先生,有什麽需要,您吩咐,千萬別發火。”

“我需要匡野夫那個王八蛋!”

“費先生,罵人可有失您的身份。”小吳笑眯眯地說,“匡總這會兒有事,您有什麽事盡管吩咐,我會轉告他的。”

“什麽匡總!”費統眼睛裏噴著憤怒的火,高聲叫道,“一個陰謀家,一個狂人,一個瘋子,一個神經病,一隻跳蚤,一堆狗屎。你去,你去呀,你把我這話轉告他,這個瘋子!”

“好,我一定轉告他,”小吳依然甜蜜地笑著,他款款走過來,給他沏了一杯茶,放到茶幾上,“這茶敗火,您喝口,消消火,他一會兒準來。”

費統喘著氣,一屁股坐在沙發上。他望著笑容可掬的小吳,氣消了大半。他冷靜下來,滿懷歉意地對小吳說:“對不起小吳,我不是衝著你的。”

“這我知道,費總,”小吳玩笑道,“你是衝著一個瘋子,一個狂人,一個陰謀家的。”

他不禁噗嗤一聲笑了,他請她坐下來,喝了口茶,正綜的大紅袍,濃香淳正,餘味綿長,與他十多年前在這裏喝的一模一樣。“你們匡總一直喝這茶?”他無話找話,十分客氣地問。

“不是陰謀家了?”小吳調侃了一句。費統不好意思地笑笑:“剛才正在氣頭上,失態了,姑娘別見笑。”

“沒有,沒有,”小吳說,“誰都有不順心的時候,您說是不?”

“是的,是的。”

“那您休息,”她用目光指了一下床頭櫃上的一排按扭道,“有事您按一下呼叫按扭,我隨叫隨到。”說著起身就要走,費統失望地望著她,她問費統,“有事呀?”

“嗯,”他試探道,“你能告訴我你們匡總到底是什麽人嗎?”

“這誰不知道,他是金礦的老總呀!”

“他還做什麽生意?”

“這個我真不知道。”

“那你能不能帶我去見他?”

“這我得先請示他。”

“好吧,你對他說,我要見他。”

“好,我一定把話帶到。”小吳說罷帶上門出去。

費統重又陷入寂寞的等待中,等了一個小時,他喝掉了一暖壺水,上衛生間徹頭徹尾地方便了一下,在房間裏煩燥不安地踱來踱去。他把目光投向窗外,滿眼青山綠水藍天白雲。靠著院牆有兩顆叫不上名字的大樹,一顆向裏彎曲著,粗壯的樹杆有一半嵌入牆裏邊,茂密的樹冠撒下一片陰影,樹影在他的窗戶上晃來晃去。另一顆高大挺直,透過濃密的樹葉,他看到兩隻鳥。鳥兒抖擻著身體,互相梳理羽毛。他伸手去開窗戶,窗戶是死的,紋絲不動。他向它倆揮手致意,它倆向他投來鄙夷的一瞥,尖叫著高傲地飛向藍天,一瞬間就在他的視野裏消失了。

無聊中又一個小時過去了,仍然沒有任何聲響。他走過去擰了一下門鎖,鎖是開著的。他開了門出去,外麵寂靜無聲,他輕手輕腳地沿著長廊向東走去。拐過拐角,有一個拱形石橋,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從它下麵流過。

他過了石橋,一條由碎石子鋪成的小路把他引到一大片草地上。

墨綠色的草叢中點綴著星星點點的各色花朵,它們夾在綠草中隨風搖曳,婀娜多姿。他一腳踏進草叢中,高高的冰草沒過他的膝蓋。腳踩在上麵,濕漉漉的,有點冰涼,也有點滑。他試探著往草地深處走去,不料被什麽拌了一下,他腳下一滑一個趔趄向前撲去,淹沒在茂密的草叢中。他不顧傷腿的疼痛,掙紮著往起爬,就在他抬頭的一刹那,一條華麗的毒蛇昂著它高傲的頭,嘴裏的舌頭一伸一縮,發出呲呲的聲響。它瞪著那對冰冷的像石子一樣的小眼睛注視著他。費統的腦子裏嗡的一聲,感覺頭暈目眩,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驚出一身冷汗,半臥在那裏,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他屏息寧神,目不轉睛地盯著它,試探著動了一下身子,企圖從半臥狀態中解脫出來,讓傷腿的疼痛緩解一下。剛一動彈,毒蛇的身子向上抻了抻,像一個亭亭玉立的美女,風擺楊柳似的,搖晃著頭,阿娜多姿,好一副眉態。費統緊縮的神經放鬆了一點點,他把那條傷腿提起來,另一條腿跪著,抻直了身子,注視著它。他與它相距三米左右,它墨綠色的身上覆蓋著黃色的花朵,看上去十分鮮豔。他和它對峙著,誰都不敢輕舉妄動。他動了動,它便扭動著美麗的身段像個舞蹈家一樣向他做了一個搖擺舞的動作。接著它的頭向前晃一晃,暗紅色的舌頭伸出那醜陋的小嘴巴搖一搖,開始向他這邊挪動。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裏,它明顯地向他發出了攻擊的信號。他本能地向後一縮,好著的那條腿一蹬,身體向上一竄,接著向下彎腰,做出了隨時準備逃跑的架式。毒蛇像跟他配合默契的雙人舞演員,也把頭向下縮了一下(此時,一個影子從空中投下來,在泛著點點亮光的綠色的冰草上移動)。費統伸出一隻手,在身旁摸索著,摸出了一塊石頭。他攥緊石塊,默默地做好了反擊的準備,打算在它發起攻擊的一瞬間,給它致命的一擊(那個影子在徘徊,在起伏不平的草麵上構勒出飛行物體的形象)。毒蛇終於鉚足了勁,把頭降到與草麵平等的位置,忽地一下向他衝過來。他掄開拿著石頭的那條胳膊,還沒等他投擲出去,一個黑色的東西從天而降。費統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隻雄鷹。它的兩個堅強有力的爪子準確地落到毒蛇的頭上,草叢中發出一陣戰鬥的聲響,幾秒鍾後,雄鷹撲楞著翅膀騰空升起,兩爪緊緊地攥著那條毒蛇,蛇扭動著垂死的身子,隨著雄鷹升上天空。費統仰望著湛藍而高遠的天空,一下子癱倒在齊腰深的冰草叢中,思緒卻像脫韁的野馬,莫名其妙地往回倒退了十年。

那一天,費統和胡蘭從金礦返回的路上,她姐夫打電話找他倆,說有事要和他倆商量。因此他倆回到市裏直接去了胡梅家。

家裏人都在,一家人圍坐在客廳裏,神情肅穆但表情坦然,就像出征的將士滿懷必勝的信心等待著軍令似的。他不是將軍,也沒有帶來將令。可大家像得到將令似的,不約而同地站起身,把期待的目光投向他倆。費統朝他們點頭致意,之後互相謙讓著坐下來。這時他才發現,在客廳窗戶下的一角,坐著一位身穿僧衣的尼姑,她姓馮,法號慧空,是胡梅的師傅。他朝她笑笑,她雙手合掌,低頭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胡梅被確診患有那種病之後,有人建議她皈依佛門。據說吃齋念佛會祛病健身,延年宜壽。胡家一門醫生,當然不信這套。可俗話說得好,久病亂投醫,就算求得心靈的慰藉,也值得一試。因此,胡梅和全家不得已而采納了這位好心人的建議,並由這位好心人把眼前這位姓馮的尼姑引薦給胡梅,從此胡梅成為一個佛家弟子,一邊求醫問藥,一邊在家學佛念經。

這樣過了一段時間,胡梅的精神麵貌和情緒都發生了積極的變化。有天費統對胡蘭說,說不上這病就這樣好了呢。胡蘭苦笑一聲道:“我也這麽想,可……”她歎口氣,接著搖一搖頭,“可我是醫生,我不能背離科學心存僥幸,指望一種虛妄的東西能夠挽救姐姐的生命!”

“可她的身體確實往積極的方向轉變,這你怎麽解釋?”費統說。

“心靜了,”胡蘭說,“在絕望中心存一絲希望,正是這種希望支撐著她……唉,希望終究‘修補’不了她生來就有的基因缺陷,唉!”

“也許,”費統說,“我說的是‘也許’,世界上真的存在這種用現代科學解釋不了的神秘力量,而能輕而易舉地解決現代科學解決不了的問題呢!”

“但願如此。”說完這句,胡蘭不想就這個話題跟他討論下去。他理解她,她的大腦是用現代遺傳學的理論體係構築而成的,在這樣一個建造精密的大廈的牆體上,已經塞不進任何一塊形而上的磚頭。而費統不一樣,他決定搜集一些佛教書籍,以探究竟。

這一探究意外地“探”出一個“頗有佛學造詣的人”。胡梅的父親望著費統說:“大家都想聽聽你的意見,你就表個態吧!”

費統不自然地笑笑,他想,胡梅作為一個在娑婆世界生命指日可數的人來說,還有什麽比佛教描述的“生命無限”更能讓她向往的了!隻要她能夠從憂鬱恐懼中解脫出來,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於是他說:“隻要姐姐願意,您老和姐夫同意,我完全支持。”

胡梅向費統投來欣慰的一瞥,慧空衝他微微一笑,合掌念了一句阿彌陀佛。胡蘭見大勢已去,也就少數服從多數,勉強同意。胡梅出家的事就這麽定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