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是睡著的水

大學提起褲子從你的身上起來,冷冷地對你說,走吧,把青春留下!這個時候你會覺得是大學上了你,而不是你上了大學。

——發信人:螃蟹 時間:2005.12.3

我縮在上鋪,一邊看著這條短信一邊喝水,把它群發給所有的人。

我成年之後的第一個夏天走失在二○○五年。在那個夏天的尾巴上,我獨自拖一個43×50尺寸的行李箱,背上一個六十公升的行囊去北方上學。火車在淩晨三點到達那個北方城市。沒有人接我,也找不到車。於是我非常落魄地在售票大廳裏麵席地而坐等待天亮,等待五點的第一班巴士。

手機的鬧鍾把我吵醒,我站起來拖起行李往外走。在靠近門口的地方,被煞亮的天色刺得有些睜不開眼睛。未曾料到這裏天亮這麽早,等反應過來的時候我才想起我現在已經與家鄉有了將近十個經度的時差。

在巴士上我旁邊坐著另外一個係的新生。她細細的柔柔的頭發遮住了半邊臉。當巴士逐漸遠離市區,沿著一條褐色的散發著化學品臭味的河流向荒僻的郊區不斷深入之時,她開始抽泣,肩膀像覓食的鹿一樣玲瓏地聳動。我問她,同學,你沒事吧?

她不作聲。

開學一個禮拜之後,我聽說,隔壁係的一個女生,第一年考北大差三分,今年複讀還考北大,差兩分,她來了我們學校。那天在校車上,一路上越來越荒涼越來越荒涼,她就一路哭著來到這裏。

到站了沒?到了報聲平安。

——發信人:媽媽 時間:2005.9.1

現在我和一群陌生的Freshman擠在六人間的寢室裏麵,地麵是一層厚厚的灰塵外加一簇簇軟綿綿的掉發,各種塑料口袋包裝花裏胡哨的食品堆滿了跛腳的木頭桌子和我們的胃。垃圾簍從來都是爆滿,如果沒有那個操一口天津話的宿管阿姨來訓斥,那麽就永遠也不會有人去倒掉。水房裏麵嘩啦嘩啦每天擠滿了女孩子沒完沒了地洗衣服。我對麵床的那個女生用一千七百多塊買了一隻網球拍,卻舍不得給樓下的學生會吆喝的慈善活動捐獻一分錢。

在女生世界裏經常可以聽到許多讓我哭笑不得的對話,比如一個女生在宿舍靜坐一個小時不做事,隻為了責備另一個同伴,你怎麽洗澡不叫上我一起?害我坐著等你不能去洗。

或者一個姑娘會說,你怎麽在看高數?不行,那我不能看英文了,我也要看高數!!

再有就是你聽到如下一段很絕望的對白——

甲:咦?咱的課外閱讀書目清單裏麵怎麽有《失樂園》?

乙:《失樂園》?我有碟啊……嗨,濮存昕演的咱也要看啊……

甲:不對啊,上麵說是一叫個彌爾頓的人寫的。

乙:咱中國還有姓彌的啊……

甲:不對啊,清單上說是一個英國人……

北方下了第一場雪。那天我正要出門上德語課。雪花多得像不要錢似的漫天撒,烈風一刀刀戳進我的大衣。我裹緊衣服覺得自己不能夠順暢地呼吸了,如此荒涼廣闊的校園裏我就隻聽見自己拚命喘氣的聲音,我停下來,看著周圍疏落的人影匆匆穿過校園大片大片的鹽堿地,就這樣很難過地想起了高三的十二月,在清華參加自主招生考試的時候住在紫荊公寓裏,看到北方的冬天,晴朗和藍天,白雪皚皚。高大的楊樹褪盡了繁華,隻剩下嶙峋赤骨架起一樹的白雪,卻辛苦得美。清華園裏的荷塘已經完全凍結,許多小孩子在上麵溜冰。一些老人和成群的鴿子在工字廳前麵的林子裏逗留。城市輕軌就在樓外,夜夜聽得見鐵軌的聲音。空氣寒冷得令人倍感振奮。我一眼就愛上了北方的冬天。然後對自己說,一定要考到這裏來。

然後在這個畢業的夏天,所有的等待都看到了結果,所有的希望都看到了現實。我最終還是不能來這裏。

我隻記得早上接到清華的老師打來的電話,詢問考分和誌願。我對他說,對不起,真的太遺憾了。他也說,是,真遺憾。

那是今年夏天的故事。而現在,我就這麽定定地站在雪地裏,一再警告自己,再也不能愛上自己的想象和回憶。

北京下了第一場雪了哦,你們那兒呢?

——發信人:白蛇2005.11.29

我那在英國念書的菜板從來不考慮時差,隻是喜歡在她六點左右下課之後給我打電話吹牛。記得以前在高三的時候就是這樣,我獨自在台燈下麵做題,突然被午夜凶鈴嚇得一哆嗦。那天晚上淩晨一點鍾,又是菜板給我剁了一個電話過來,我迷迷糊糊地跟她聊啊聊啊,後來手機突然沒電了,聲音戛然而止。之後我就特別清醒,知道自己再也睡不著了,於是爬起來給高中的同學寫郵件。剛剛打開郵箱的時候我看到了十封未讀,且不是垃圾郵件,心裏一下子好虛榮。我一一點開,看到舊日朋友們的想念。菁菁說她站在港科的linking bridge上搖搖欲墜地看到剛從海濱浴場回來的穿遊泳褲的男生很帥,還有在電梯裏麵碰見一群長相很地道的中國同學操一口流利的英文在談笑風生。接下來的郵件裏麵,徒弟寄了電子賀卡,區區罵我為什麽發短信不甩她;小青告訴我她宿舍樓下貼著法斯賓德電影免費巡演的海報;小白對我說,阿姊啊你明早要是看到電視裏麵萬人長跑的報道就一定要找那個穿黃背心的人哦……我看著看著,心裏越來越寂寞。

我們學校的大湖邊上有白鷺來棲息哦。

——發信人:曲和 時間:2005.11.1

冬天還沒有來臨之前——而夏天卻惶然走失之後——我開始大規模地逃課。選修課必逃,必修課選逃。一個人在宿舍裏麵打開電腦準備碼字掙錢但是卻便秘一般地寫不出東西,這樣的情形用我的一句口頭禪來說就是——不是鬱悶兩個字可以概括的。常常整個半天都不想去上課,於是自己就騎了單車去學校旁邊一個公園裏麵去閑逛。秋天的北方有著藍色蒼穹,烈風肆虐,陽光普照。晴朗並且寒冷。這是我在南方從未奢望得見的所謂秋高氣爽。在湖邊遛單車。停在僻靜的地方,靠在車的旁邊,無動於衷地眺望被烈風吹得躍動不已的金色水麵。耳機裏是高中時代最喜歡的樂隊。俄羅斯的Lube。低沉得仿佛不懂得哭泣的聲音,唱著我聽不懂的俄語。但是旋律親切得仿佛是舊時光。搖曳的手風琴和微笑的打擊節奏。不插電的記憶。

直到天空的鈷藍逐漸滲出晚霞的暖色,我才離開。穿過陪伴了我一個下午的風,回宿舍。剛成為Freshman時的很多個下午我都是這麽混過去的。這樣的生活姿態散漫得令人心生愧疚。因為我在那本超級暢銷的綠封麵的哲學書裏麵看到過:閑散是天才的理想。

那些日複一日忙著聽課做題的高中時代,真的走了。永遠地留在了南方那些一模一樣的陰霾的白晝。

喝杯牛奶就好好睡覺,什麽都別想,明天肯定會很好地發揮的,加油!好運!

——發信人:李老師 時間:2005.6.7

那段時間我如果不到湖邊去就會在宿舍待著無所事事。和我一起的是我的下鋪。我叫她Sarah。她有一隻寶貝的不得了的電飯鍋。總是熱衷於到小賣部去買鮮雞蛋、白菜、麵條和袋裝的鮮湯底料來煮麵吃,即使是在我們這個亂得跟貨輪底艙有一拚的小宿舍裏麵,她坐在小板凳上等著鍋裏的水咕嚕咕嚕沸騰的時候,也總是帶著滿足而天真的笑容。在放調料之前習慣用湯勺盛出鍋裏的食物,細心品嚐味道,以便掂量調料的分量。煞有介事地把頭發挽起來,幹幹淨淨地露出脖頸上白得透明的小塊皮膚。喜歡在食物還沒有出鍋的時候夾出一點來讓我品嚐。

我在屋裏寫字的時候常常可以聞到烹飪的香味,溶解在整整一個下午的悠閑時光裏麵。她對我說,如果有一個人說她煮的麵很好吃,那麽她會興奮得一整個晚上都睡不著。

我看著她的幸福,悲憫而又羨慕地說不出話來。

數著日子,還有三百多天,我們就可以解脫。

——發信人:瓜兒 時間:2004.6.12

那天又混過了一個閑散至極的下午,華燈初上時和Sarah一起乘著公車穿過郊區荒野去市中心看電影。在車上聽一張老狼的盜版CD。那是一個高中的死黨送給我的,我喜歡裏麵的《虎口脫險》,可是這張三塊錢的盜版碟實在是太次了,那首歌隻有一半。每次聽到**的時候就會戛然而止,實在是叫人痛不欲生。可是後來逐漸開始非常習慣這首沒有結束的歌,如同維納斯不該有一隻完整的手臂。

每次坐這趟車,兩個小時的路程總是讓我極度沒有耐心。昏昏欲睡地把頭靠在玻璃窗上,看窗子外麵北方黃昏的原野彌漫在暮色之中,明月高懸。馬路上的車燈閃著匕首一般的光亮一道一道地從眼前劃過去。看久了讓人覺得生命沒有意義。索性就會閉上眼睛,幻想自己正狼狽而又灑脫地背著一隻六十公升的登山包坐在前往尼亞加拉大瀑布的破爛班車上。就像在電影裏麵一樣。

Sarah在我快要睡過去的時候問,我們看什麽電影?

我說,不知道。到了再看吧。

彼時她將頭靠在大巴士的玻璃窗上,顯得非常疲倦。外麵一閃而逝的街景顯得非常之闃靜。闃靜得像命運那樣不可抵抗。那個時刻她輕輕抓住我的手。

午夜的電影打了五折。陳可辛《如果·愛》。我再次看到金城武那張刀砍斧削一般英俊的臉。

在電影中,十年的時間裏,這個男人每年都會回到他們共同生活過的肮髒地下室裏等待情人回來,空手而歸之前用一個破機器錄下他的聲音。就這樣,黑暗中我們聽到他破碎而且固執的等待從錄音機轉動的齒輪之間擠出來:

1995年10月19號:你沒有回來。老孫……你到底在哪裏。回來吧。我以為一年之後會好一點……但我還不是一樣……時間才會過得這麽慢。

1996年11月:兩年了。兩年了。你可不可以回來一次啊。再回來一次就好……我答應你我不會留你的……你可以走……好不好……

1997年12月:我覺得我好了。今年回來我沒有那麽難受……看著這張床……是有一些回憶……但是沒有那麽疼。我坐下……笑一笑。忘記你,原來不太難。

1998年10月3日:你是不是死了??!!你是不是死了??你為什麽不回來??貪慕虛榮……我不想再見到你!你去死吧!!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1999年12月30日:我也當演員了,嗬嗬。真的,你不要笑我。也許有天,我們會合作一部戲……

2001年12月6日:你還好嗎?外麵下很大的雪。

……

……

二○○五年他帶著他的情人回來了,兩個人都已經是演藝界的超級大腕。他們麵麵相覷地站在這個地下倉庫的入口處,發現彼此再也沒有一張年少的臉,再也不是當年因為付不起房租而躲在這裏苟活的小青年了。

這個鏡頭突然令我想起很久以前看過的金城武和梁詠琪的《心動》。電影裏,兩個孩子站著相擁取暖就可以在公車站熬過一個晚上。少年的頭發長長的遮住眼睛。我問Sarah,你看沒看過《心動》,她在黑暗裏朝我搖頭。

∵憂愁是可微的

快樂是可積的

∴從今天到正無窮(左閉右開)的日子裏

幸福是連續的

又∵我們的意誌的定義域和值域是R

∴希望的導數是肯定存在且恒大於零的

好運的函數圖像是隨橫坐標時間的遞增而嚴格單增且無上界的

一切困難都是△>0的有實數解的

錢包裏的進賬是等比數列且首項大於零,公比大於一的

綜上,

青春是無極限的

——發信人:區區 時間:2004.4.14

這一年我十九歲。剛剛成為大學裏麵的freshman。拿著各種各樣的卡片四處簽到,令人懷疑在這大學裏麵活著的意義,就是讓那些紙片上麵蓋滿證明你還沒有人間蒸發的紅章。

到了我生日那天,宿舍的朋友給我買了一個蛋糕,Sarah煮了一鍋麵條算作是長壽麵。大家開了一瓶二鍋頭還有七八瓶啤酒,把蛋糕往別人頭上砸,鬧得雞飛狗跳。後來不知道是誰突然說,哎呀,我們是不是沒有讓壽星許願啊!!然後大夥看著已經摔得七零八落的蛋糕,非常歉意地關燈讓我許願。可是等我閉上眼睛,我發現自己沒有願望了。

今天上飛機之前我想了很久,突然發現,我好怕你離開。

——發信人:菜菜 時間:2004.3.19

第一場雪過後,學校附近的湖開始結冰。從圍欄邊上走過,就能感到風從寬廣的灰色冰麵上掠過,回到它久居的天空。這曾經是我期盼已久的北方的冰雪,可是真正當皮膚被烈風和幹燥折騰得死去活來的時候,才知道這一切又不過是“看上去很美”。

逐漸習慣獨自去找教室,聽課,吃飯,洗澡,去圖書館借書,晚上睡不著的時候盯著天花板數羊。好像生活就像那片湖一樣凍結起來了似的。

冬至的時候大夥包餃子吃,唯獨Sarah要固執地拿她的寶貝電飯鍋煮麵。於是我就很命苦地陪她吃麵,把那一鍋東西幹掉了三分之二。吃完了之後我陪Sarah去洗碗洗鍋,在水房裏麵她趁著嘩嘩的水聲對我說,你可能是最後一次吃到我的麵條了。我定定地看著她的側麵,甚至都忘了問她為什麽。她咬著嘴唇轉身就走掉,離開的一瞬間還惶然地拍了拍我的手背。我覺得她的手冰涼。像那片湖。

記住我們現在都是站在新的開始。我會想你的。

——發信人:秋秋 時間:2003.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