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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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度時間,田家耕真覺得自己完了,不隻仕途徹底沒了希望,整個人生,也暗淡無光。

四十二歲,突然被革職,還背了一紙處分!

這樣的事,遇誰身上,怕也會沮喪得抬不起頭。況且田家耕是一個把政治生命看得那麽重要的一個人,在田家耕眼裏,男人可以什麽都失去,獨獨不能失去的,就是夢想,就是政治抱負。想想這一生,十八歲離開家鄉,背負一村人的期望,四年苦讀,完成學業,然後到縣政府做秘書。一步一個腳印,從秘書到副科長、科長,然後又摸打滾爬,風裏站,雨裏混,泥裏濘,浪口上搏擊,刀尖上舞蹈,終於在四十歲那年,登上縣長寶座。

原以為,仕途自此坦**、輝煌,再也沒有什麽能阻擋他,羈絆他,所有的夢想,還有願望,都可盡情潑灑,盡情書寫。縣長崗位上,他也確實嘔心瀝血,恪盡職守,任勞任怨,甚至披荊斬棘,過五關斬六將,在非常不利的條件下,幹出了別人不可思議的政績。可是僅僅兩年,他就下來了,而且下得如此沒有顏麵,如此狼狽不堪。

撤職,黨內警告處分。順帶著還把老婆小橋也殃及了。妻子安小小橋卷進一場風波,替人受過,丟了心愛的工作,離開她心愛的崗位,跟他一道回家度日。接踵而至的,便是白眼,冷遇,冷嘲熱諷,譏笑辱罵。有次走在街上,迎麵碰到以前下屬的老婆,那女人以前對他多熱乎啊,遠遠地見了,就綻開笑顏,恨不得飛過來撲進他懷裏。有次酒局上,當著她丈夫的麵,竟裝醉,半醉半朦朧中,將豐滿的身子很不小心地依在他懷裏,讓他感覺到酒後女人的酥軟。她丈夫演得更絕,一看妻子出了狀態,一頭砸桌子上,半天叫不醒來,還發出震耳的鼾。那戲演得,逼真而肉麻,但田家耕隻想到兩個詞:惡心和怕。

可是那天,女人直直地衝他走過來,田家耕本想著跟她打聲招呼,誰知女人到他麵前,裝突然發現似地說:“這不是田大局長嗎,怎麽,你也有閑情逛街啊。”

田家耕剛要回答,女人四下一瞅說:“哦,我叫錯了,應該是田縣長,不對,現在該喚你田書記了吧?田書記,秘書怎麽沒跟啊,這熱的天,至少帶幾個漂亮的女下屬,讓她們為你打傘啊,時不時地,解開衣服,讓你涼快一下。”

聽聽,這是人話嗎?田家耕像遭遇瘟神一般,趕忙逃離,就聽得後麵惡恨恨傳來女人的浪罵:“你也有今天啊,也會摔下來啊,摔死才好!”

這還是小事,幾乎每個官員,離開位子後,都會遭到這樣那樣的罵,被人吐口水也是常事。去年南州有個官員,不小心開罪了下屬,讓下屬舉報,最後查實貪汙受賄一千二百萬,進去了。收審那天起,他家門口,天天晚上有人燒紙,還有人別出心裁給他老婆送了花圈,嚇得老婆孩子再也不敢住在那裏,迫不得已換了房。可是跟著就有人追到新房那邊,繼續演著這出戲。那位官員在號子裏也不得安閑,每周都有人去探望,去的人當然不是真心關心他,要麽要錢,要麽,送給他老鼠藥或者繩子。

各種稀奇古怪的事,總是發生在官場。要不怎麽說,官場地震才是最最可怕的地震。因為震翻的不是一個,而是一窩。這一窩後麵,又連帶著不少。一窩套一窩,熱鬧就大出許多了。

當然,田家耕不是怕這個,他才官至縣長,小芝麻官兒,還沒有足夠的機會或膽量去做那些不該做的事,所以撤職後盡管遭遇嘲諷和冷落,上門討賄款要煙酒的,還沒。就算有,他也能承受,如果因這些事而影響他,讓他心情灰暗,鬥誌全無,那他就不是田家耕了。

他是為別的。

人隻有在突然失去什麽後,才會認真去思考,才會刨根問底,想清楚事物本質。

田家耕思考的是權力。

權力到底是什麽,為什麽隻有擁有權力的人生才是成功的人生?權力又怎樣才能擁有,擁有後又如何維係它?

以前田家耕眼裏,官位是世上最最顯赫的,權力是這個世界最具魔幻的。人一旦有了官位,有了權力,真可謂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這個世界再也不可能有東西攔住你,有困難擋住你。不管他看到的,還是親身經見的,都是這樣。往光明處想,也隻有擁有了權力,你的抱負你的才華還有你的夢想,才能借權力這個舞台表現出來。關於權力的好處、妙處,田家耕能羅列出一大堆,還能理直氣壯為權力辯護!

被撤職後,田家耕想法突然不一樣。

這不奇怪。以前他是在瘋狂地追趕,從沒機會停下,更別說思考。被逐出政治舞台後,田家耕先是失落,接著又悲鳴,但人不能總失落,更不能在悲鳴中度過餘生。田家耕才開始細細地剖析自己,也剖析權力場。這一剖析,他發現了許多以前根本發現不了的,也觸摸到之前根本不曾觸摸的。同是權力,在台上時你感覺是正麵,到了台下,感覺立馬成了負麵。這麽說吧,田家耕最後發現,原來自己根本不是熱愛權力,而是瘋狂地膜拜權力,將權力想象到無限高無限大的地步。當人把某樣東西放大到無限的程度時,你就不可避免地成為它的奴隸,你主宰不了自己,主宰你的,是你膜拜的那種東西。

對田家耕來說,就是權力!

田家耕變得抑鬱。一件東西由正麵突然變為反麵,對他打擊真是太大。那段日子,他像個哲學家,要麽天天麵對空洞的窗戶,以及窗戶外的黑夜,做垂死掙紮般的思考。要麽,僵屍一樣躺在**,從早上九點能躺到下午五點,眼睛始終盯著天花板,發呆的樣子很是嚇人。妻子小橋怕他想不開,做出什麽離譜的事,先是耐心陪著他,不敢離開家半步。後來發現丈夫並不是為失去的職位哭泣,也不是為空空的兩手發呆,心才安定下來。因為她知道,丈夫這樣思考時,新的抉擇就快了。

男人就怕沒有抉擇,有抉擇便有新的開始。安小橋相信這一點。

再後來,田家耕就想到更深刻的問題,想到他們這些人的宿命。人真是有宿命的,當你被某一樣東西捆綁後,你不再是你自己,而是一種需要,一種擺設,或者一種內置。

由此引開,田家耕想到了過去日子裏的種種苦難,想到了為官者身上被打上的烙印。原來官員身上不隻是紅色,也不盡是亮色,有太多灰太多暗,還有難以啟齒的苦楚或痛,很多都是他之前沒發現或從未思考過的,現在被他打開,尤如一個迷失方向的人,忽然掉進一口沉井,結果發現比井更深更暗的東西。

田家耕徹底茫然了,甚至有些絕望。這種絕望遠比丟掉權力後的絕望要深,更致命。

當然,外界不這麽認為。對一個曾經風光無限的人來說,外界最多的猜想就是落魄後他會不會自殺,或者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舉動來。南州就有不少傳聞,先是說田家耕把過去當領導時所有用過的物件都砸了,包括昔日裏象征秘密或決策依據的筆記本,也燒得片紙不留。也有說田家耕打算提前告老還鄉,回到老家上田村去種地。這顯然是亂彈,不沾邊的。田家耕隻是被撤掉縣長職務,並不是開除公職,在他極度困惑的這段日子,工資並不少拿一分,隻是以前那種待遇沒了,妻子安小橋也是被調離原單位,重新安排。因此他們的生活還沒有淪落到回家種地那麽悲摧。倒是有一種說法比較靠譜。田家耕這段日子去了一座叫韜光寺的寺院,在那裏安靜地呆了三個月。有人說他是學佛,有人說他是出家,說什麽也行,總之他在韜光寺呆了三個月。而且還遇到了一位叫釋心的高僧。釋心法師送給田家耕三句話,前兩句田家耕沒告訴別人,後一句,他跟妻子還有最好的朋友原南州市教委主任羅駿業說了。

酒中乾坤,杯中人生。

羅駿業笑說:“莫非大師是幫你指點迷津呢,看來你以後,隻能幹與酒相關的職位了。”

田家耕回應說:“是啊,可惜南州沒有酒廠,要是有,我立馬去當廠長。”

“不是看破官場了嗎,怎麽又想著當廠長?”羅駿業說。那個時候,羅駿業也剛剛經曆了一場大劫,眼看就要跟田家耕一樣,徹底退出江湖了,一紙任命狀,又讓他重回舞台。但重回舞台的羅駿業已不是原來那個羅駿業,生活會給每個人打上烙印,不同的烙印,砸在心上的坑是不一樣的。坑太大,人就再也爬不上來。

兩個有同樣經曆的人,說起話來,就多了另一種味,這味似乎有點像禪味,可它又不是禪。

田家耕淡淡一笑,說了句羅駿業聽不懂的話:“仙風不可吹草動,袖手怎能旁觀舞。”

自那天起,田家耕就成了一個閑人,一個拿著工資不幹活的閑人。這樣的日子倒也適合他,每天早早起床,在樓下小廣場跑一會步,等天大亮,晨練的人們陸續回來,老頭老太們開始往早市上跑。田家耕也提著菜藍,慢悠悠地往早市去。早市離他家不遠,南州這座城市,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說是發達城市吧,很多地方又很落後,比如到現在沒有一座像樣的體育場,如果有,田家耕肯定要去那裏打球。田家耕籃球打得很棒,中學時就是學校隊的主力。到了大學,又成省城江北大學生籃球聯賽的冠軍,還得過最佳球員獎。南州也沒有時尚而又現代的圖書館,圖書館還是二十年前修的,破得不成樣子,裏麵的 圖書田家耕多少知道一點,都是老古董,幾乎沒有人去看,盡管每天都按時開放,可就是沒人將腳步邁到那裏。電影院倒是新修了,可那是年輕人談情說愛的地方,像田家耕這般年齡,自然不會去的。他對電影的興趣停留在年輕時候,對現在的第五代第六代導演,比如張藝謀陳凱歌還有更年輕的陸川,隻知道名字卻不知道他們有什麽像樣的作品。但你說南州落後,也很不客觀。南州並不落後,但凡現代都市有的,都有,隻是規模相對小一點,建築稍稍平淡一點。地級城市嘛,能有現在這樣的規模,也還令人欣慰。況且南州建設的步子正在邁大,項目一個接一個,天天新聞裏有開工建設的,隔段時間就會報道,南州又有幾家大型企業落戶,又有幾個項目填補了什麽空白。看書記市長天天風塵仆仆,穿梭在各大工地間,看那麽多禮儀小姐身著鮮豔的旗袍,笑容燦爛地為領導們遞上剪彩用的剪刀,你就知道,南州這座城市是很有希望的。

因為剪刀剪出的就是藍圖,就是一個城市的美景。

盡管這美景有時候會成為紙上畫出的餅,也會不小心成為傷疤,或者爛瘡,很疼地留在南州這座城市的身上,但南州總體還是前進的,這點你不得不承認。

田家耕進了菜市場,並不急著挑菜,也不會學老頭老太那樣斤斤計較地跟菜販們為一毛錢討錢還價。他帶著欣賞的目光,能在菜市場轉悠大半個早震,跟看風景似的。這時候你會發現,原縣長田家耕,對菜的興趣十分濃厚,對各種菜蔬的產地還有成長期以及是否打過農藥是否根灌過3911,非常老道。那些菜非常鮮亮地擺在那裏,像一個個梳妝整齊打扮漂亮的美女,向路人頻頻拋媚眼,田家耕就是不動心。最後他會在最不起眼的菜攤上停下步,跟攤販邊說笑邊動手選菜,末了還要告訴小攤販,這菜到底怎麽種才好,成熟了如何保鮮,用這種菜可以做出多少種美味來。關於美味,田家耕能講出一長串,聽得攤販目瞪口呆,傻直了眼地問他:“師傅,你是南州賓館的大廚吧?”田家耕也不否認,笑眯眯地點頭。小攤老板立刻雙眼放光,就連一直默不作聲的小老板娘,也一下子奔過來,像看住明星一樣看住他道:“真的啊,師傅你還親自挑菜啊,這樣吧,以後南州賓館的菜由我們來送,放心,我們絕不坑人。”

小老板娘的驚訝聲會引來一陣**,附近菜攤的小攤主一聽來了南州賓館大廚,立馬停下手裏生意,齊齊地圍過來,將田家耕圍成眾星捧月狀,跟他商量南州賓館送菜的事。

這年頭,真要是把南州賓館的送菜生意攬下來,那可就發大財了。那裏一年要吃掉好幾個億啊,不,十億都不止。南州有兩大賓館,一是南州賓館,過去的南州市政府招待所,另一個叫梅園。說它們大,並不是真就規模大,南州現在五星級涉外賓館都有三家了,而梅園不過四星,南州賓館三星過一點,四星還沒評上呢。而是他們是政府接待,如今隻要沾上政府兩個字,不發財都由不得。南州有位姓薑的老者,最早給南州地委書記當過秘書,後來喝酒喝壞了身子,不能繼續勝任秘書工作,到南州酒類專賣局當了局長。當局長時這人沒發什麽財,退休後他專做一門生意,就是給梅園和南州賓館供應茅台、五糧液等名酒,順手再做點名煙或山珍海味生意,結果,五年不到,發了。資產據說不下9位數,後來在省城江北買了別墅,再後來,江北都不蹲了,移居國外,如今在國外某個海島上曬太陽浴呢。憑這一點,你就知道南州賓館生意做得有多大。

田家耕自然不會給這些小販什麽希望,眾人七嘴八舌的議論中,莫名其妙吟出一首古詩,唐代杜牧的:

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期。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然後,閑雲野鶴一般,提著菜籃子,悠哉樂哉離開菜市場。

過了一段時間,南州就又多出一種說法,原縣長田家耕在韜光寺遇見了高僧,高僧點化了他,田家耕成仙了。才能放下所有包袱,終日雲遊,非常自在。

也有說他去寺院不過一幌子,那位叫釋心的高僧,是有意放出的煙幕,真正的高手另有其人,是原南州地委書記,田家耕這一生最大的恩人謝培安謝老。田家耕去寺院,謝培安謝老正好在裏麵,這三個月,他是跟謝老在一起。謝老已經退下來了,完全成了閑人,不過他腦子裏裝滿了對官場還有權力的感受。這話絕不會錯,一個在官場叱吒風雲一輩子的老者,一個自詡為看透政治場的副省級高官,他的話,自然有作用。

不管怎麽,田家耕是變了,徹底變了。再也不是那個意氣奮發鬥誌高昂的田縣長,而是……是什麽呢,沒人能說得清。

對了,他成了酒仙。

2

午後的陽光斜斜地打進來,照得辦公室暖洋洋的。田家耕才從睡夢中醒過來。昨天晚上又喝多了,地產商錢小亨宴請常務副市長柳明,柳明非要拉他去。錢小亨本來不善飲的,平日裏滴酒不沾,他的美女助理曾恬雖然能喝,但畢竟是女人,在柳明麵前更不敢放肆,田家耕沒當回事。結果到了酒店才發現,錢小亨還請來一個人,省裏馮副省長的秘書、人稱大才子的江岸。江岸一個人去倒也罷了,田家耕能應付,誰知他又叫了兩位美女,外加省報駐南州記者站李站長。李站長是出了名的酒家,隻要一聞到酒,雙腿立刻就邁不到。有人戲說,別的市,新聞稿件都是寫出來的,唯有南州,新聞稿件是喝出來的。哪個能把李大站長陪好,一準就會在省報上露臉。而且此人跟省委宣傳部頭頭腦腦們都熟,跟省報總編輯更是鐵哥們,所以他在南州是見官大一級,見人高一頭,誰都得把他當回事。酒局一旦拉開,就沒完沒了。柳明又不能喝,田家耕隻能舍命相陪。喝到後來,馮副省長的秘書江岸提出要一展歌喉,高歌幾曲,隻好再換地方,去了南州最大的夜總會“藍色天空”。男男女女接著又喝,先是洋酒跟著是啤酒,接下來又換茅台。那種地方,茅台哪有真,不給你灌工業酒精就是看你麵子。明知是假,但還是喝得很有**。按錢小亨的說法,酒可以假,情不能假。真真假假的一片吆喝聲中,田家耕就有點過量。淩晨兩點多,將客人一一送下,田家耕家都沒回,直接來到辦公室,倒頭就睡。睡到上午九點還不過癮,中午胡亂填了點肚子,接著又睡,到這時,才把一肚子酒精睡沒了。

一睜開眼,田家耕就抓起桌上的葡萄糖瓶,狠著勁灌了一肚子。舒服啊,他揉揉肚子,輕吟一聲,然後看了看表,四點二十,不能再睡了,得抓緊準備,晚上市裏還有接待任務,得去梅園緊著安排。

田家耕現在又恢複了官職,不是縣長,也不是書記,而是一個專事喝酒接待的肥缺。

這事真有點怪,田家耕本已做好徹底離開政壇,悠哉樂哉地安度餘生的打算。這樣的例子不是沒有,南州就有好幾個,丟官了,沒職了,哪也不去上班,按月領著工資,隻是不用坐班。每天上鳥市魚市轉轉,寂寞時到廣場人多處湊湊熱鬧,發發牢騷,罵罵政府,或者家長裏短,婆媳矛盾,一天時間很容易就打發了。這樣的日子沒什麽不好,人嘛,哪條路都能走,哪個境界也能活,幹嘛非要一棵樹上吊死呢。

可有些東西,當你不想要時,它偏就來了,推都推不掉。田家耕這次複出,還發生過不少故事。這中間,南州也發生了許多事,原市委書記匡立群因為一起意外案件,被田家耕曾經的老搭檔——古坪縣委書記丁二昌拉下岸,徹底濕身,進去了。順帶牽扯出的還有很多。原市長高原受風波影響,一隻腳已經掉進了水中,好在,後來又奮力搏上了岸,不但啥事沒有,反而官升半級,由市長挪到市委書記位子上。對田家耕比較欣賞的原常務副市長萬慶河關鍵時刻被省委重用,擔起了南州市長這一重任。田家耕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被書記高原和市長萬慶河反複琢磨,最後給他重新定了個位置——南州市政府副秘書長兼接待辦主任,專管政府接待。

“不好意思啊老田,想來想去,還就這麽一個位置,委屈就委屈一下,現在這情況你也知道,一個位子十幾個人爭,僧多粥少,實在平衡不過來。”市長萬慶河說。

“謝謝市長,可我實在勝任不了,這個位子……還是另擇高明吧。”田家耕無動於衷說。

“怎麽,說你成仙你還真成仙了,我萬慶河請你出山,都請不動?”

“真不是啊,市長冤枉我,我田家耕既不是神也不是仙,隻是一個撤了職的幹部。”

一聽這話,萬慶河更加來氣:“還有意見是不是,牢騷還很大是不是?組織處理你怎麽了,處理你是為了你好!”又道:“家耕啊,這樣下去可不行,要正確對待組織做出的決定,要相信組織,組織對你,可是很信任的喲。這不,機會不是很快又來了嘛。”

田家耕還是搖頭,不過這次他笑了笑,笑得很坦然。然後說:“市長多慮了,真不是這個原因。”

萬慶河歎一聲,田家耕的脾氣他多少知道一點,這人要是固執起來,不說十頭牛,至少五頭是拉不回的。當初跟縣委書記丁二昌搞不團結,萬慶河提醒過他,要他注意自己的身份,他就是聽不進去,還非常有理地道:“我什麽身份,我是縣長,是組織派來的,上對組織負責,下對全縣老百姓負責,不能眼睜睜看著別人把一個縣搞亂!”結果呢,拉出架勢來跟丁二昌幹,楞是把那個叫古坪的縣給搞亂了。最後引火燒身,把縣長職務也給丟了。

一個人可以固執一次,但不能固執一世。一個官,連一次固執都不能。官場講的是變通,能曲會伸,迂回前行……算了,跟這人說這些,沒用!

田家耕我行我素,不為所動,又固執了一段時間,大約三個月吧。這在官場,已經很了不起,哪有給官不做的,沒有。可他真就這麽做了,不管萬慶河怎麽說,就是不動心,真不動心,仿佛鐵了心的不再趟這水。萬慶河起先並不明白,以為他是借機發難,嫌這職位委屈。後來跟他推心置腹談過幾次,才知道他是真有別的想法了。萬慶河聽完他那些思考,沉吟良久,居然發不出聲來。

接著是高原。田家耕的確沒想到,高原會這麽熱心於他,讓他幹這職務。

“酒中乾坤,杯中人生,這不正是你家耕想要的生活嘛。接待辦主任,不就整天跟酒打交道嘛,難道還不滿足?”

田家耕大吃一驚,高原怎麽知道這句話,難道他也到過韜光寺,見過釋心?那可是釋心法師跟他的秘密啊。

“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期。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高原背過身去,竟抑揚頓挫吟出了這首詩。田家耕驚得汗都出來了。要知道,這正是釋心法師跟他說的第一句話!詫異間,就聽高原沉沉道:“你家耕就算臥薪嚐膽,韜光養晦,也該差不多了吧。折戟沙場是難受,痛,也該悔。但自古英雄,哪個不經數次失敗,一蹶不振的是孬種,東山再起,才不失為英雄啊。”

田家耕被這番話說的,一時不知如何回應。他真沒臥薪嚐膽的意思,更不存在韜光養晦一說,他隻是想清了一些必須想清的事。不接受任命,是他真的對官場煩了,厭了。這種厭煩以前是沒有的,真沒有,但現在很強烈。就跟一個喜歡吃鹵豬頭肉的人,突然有一天,看見豬頭肉就惡心。

人總是要比某些東西弄厭煩的。這點他沒跟高原講,講了也不信。一個人的內心是別人輕易進不來的,進來了,也看不到最真實那一麵。

田家耕內心裏,的確有了東西。那段日子,在寺院,或是家中,他想得最深的,就是官場。跟別人探討得最多的,也是官場。包括跟釋心法師,以及謝老。人不能把事物看得太清楚,看清看透,就再難入戲。以前他是迷著,隻看到一麵,沒看到幾麵。所以有**,有血性,也有幹勁。現在他看到的,是反麵,是別人輕易看不到的,所以,對謀官,真是心灰意冷,再也沒一點信心了。

人幹嘛要把自己綁在樹上,沒有束縛的日子不是很好麽?

“如果書記真心為我著想,就讓我去黨校吧,什麽職務也不要,就當一普通教員。”

“不行,這職位你幹也得幹,不幹也得幹,沒有商量的餘地,個人服從組織,就這麽定了。”高原突然打起了官腔。當一個平日不跟你打官腔的人突然在你麵前打官腔,就意味著他有想法了。在官場,最好的處事原則是讓別人對你沒想法,想法兩個字,會改變許多事物。田家耕現在不想讓高原對他有想法。

“好吧。”他終於點了頭。

“這不就對了,你家耕啥風雨沒經過,還怕當這個接待辦主任。當然,也別小看這職務,說不定,比你那個縣長更有當頭呢。”高原高深莫測地笑了笑,仿佛這個接待辦主任,藏著諸多秘密。後來的事實證明,高原和萬慶河力主讓田家耕擔任的這個接待辦主任,還真不是一個簡單的職位。

田家耕終於表態,讓高原長舒一口氣,好像完成一件壯舉。連著誇讚幾句,突然話峰一轉,說:“再送你一句話,仙風不可吹草動,袖手不可旁觀舞,到了新崗位上,該怎麽做,要心裏有數。”

田家耕麵如死灰。

“仙風不可吹草動,袖手不可旁觀舞”,是法師釋心跟他說的第二句話!

現在,田家耕在這個位子上,快要兩年了。

兩年的經曆,讓他對“酒中乾坤,杯中人生”有了更新的理解。也讓他內心那些想法,變得動搖起來。

唉,沒有人是不變的。當然,更重要的,是田家耕對酒局有了全新的認識,以前覺得喝酒隻是喝酒,包括當縣長時,吆五喝六,說喝就喝,從沒想過酒這東西複雜,酒這東西還有那麽多學問。傻啊,怪不得被驅逐出局。一個連酒都不知是何物的人,居然還野心勃勃,想在仕途上飛黃騰達?

兩年幹下來,田家耕不但知道酒場是另一個官場,更知道,在官場,你喝的絕不是酒,而是交情,是關係,是人脈。當然,你也要喝矛盾,喝衝突,喝不幸,喝……算了,一想酒,田家耕就覺腦子大,頭痛欲裂。輕歎一聲,起身,來到窗前。

時令已到了深秋,南州的秋天很是煞人,天氣潮濕而陰冷,刀子似的風不時從南淩江麵上卷過來,打得人針紮似地痛,更有那三天兩頭的陰雨,下起來像怨婦的淚,沒完沒了。生活在這樣的城市,你的骨頭都是潮濕的,發著黴,總盼著老天能開開恩,給點陽光,少點風寒。好在這半月天氣不錯,陽光露足了臉,往年持續不斷的陰雨還有霧霾似乎不見了影,換成碧藍的天空和茂盛的太陽了。田家耕心情也不錯,他的關節痛秋季居然沒複發,腰酸的毛病也輕了許多,就連一向幹澀流淚黏黏糊糊的眼睛,這陣子看東西也明亮了,他已經一個月沒用眼藥膏。這在別人身上或許算不得大事,擱田家耕身上,卻令他無比興奮。自從進入四十歲後,身體各個環節任何一細微的變化都令他不安,讓他焦慮,尤其這種看似不要緊治療起來卻很麻煩的“小毛病”,更會讓他憂心忡忡。年齡不饒人啊,田家耕常常會發出這樣的歎,聽上去好像他已經很老,其實他隻有四十五歲,在南州市政府七位副秘書長中,算是年輕力壯的。但田家耕內心有苦衷,別人年輕上麵會用年富力強風華正茂來形容,他稍稍占點年齡優勢,領導們立馬就換了詞,說他年輕力壯,正是大碗喝酒大膽獻身的時候。聽聽,他把身體貢獻給工作,在南州高層眼中,竟換來這樣一句評價。

比這更垃圾的還有,田家耕不想提。

都是酒鬧的。獨自一人的時候,田家耕會發出這樣的歎。他這個官,南州不少人看來,就是一陪酒喝酒的,有人說他是酒鬼,有人罵他酒囊飯袋,但在南州官方,卻一直拿他當酒仙。特別是市長萬慶河還有市委書記高原,在多種場合都這樣鼓吹他。尤其來了客人,不管省裏的還是兄弟地市,隻要級別差不多,雙方之間沒啥禁忌,萬慶河都會下馬威似地跟客人先介紹說,你們甭想在酒桌上討便宜,我們南州怎麽也有個酒仙,拳震四方量如酒海,這點你們敢比?客人中有早聞田家耕大名的,便連起哄帶心虛地說,南州一寶啊,田秘書長何止酒仙,簡直就是劉伶再世,我們哪是他敵手。也有頭次見他的,自然不信,含著狠勁兒跟他較量,想讓他出醜。可惜酒量不是吹出來的,是在革命工作中反複錘煉煉出來的,還沒怎麽出手,對方就讓他灌得不省人事。酒仙大名越傳越凶,到現在,幾乎沒人敢挑戰他在酒桌上的權威了。去年以來,南州跟資源大市烏嶺合著搞特色產業區,說是要整合兩市資源,大力推進南烏經濟一體化,尋找組團發展的新路子,兩市高層還有企業間互訪密切,接觸頻頻,飯局酒局自然倍兒增。兩家在經濟上可以開誠布公,齊心協力,共商大計,在酒桌上卻互不相讓,使出渾身解數,非要一爭高低。結果到現在為止,仍然是南州占上風,凡是到過南州的烏嶺官員,上至烏化集團公司領導,書記市長,下到部局長辦事員,隻要一遇著他田家耕,必要繳械投降,輕者喝個爛醉,吐天嘔地,把革命的肝胃折騰得一塌糊塗。重者醜態百出,不該泄露的機密悉數泄露,不該暴露的隱私在癲瘋妄形中抖個幹淨,正人君子形象一抹而盡,活脫脫露出酒鬼醜態來,為此丟官易位者不下十位,進了監獄的也有不少,酒後失言,壓在石頭下的秘密都亂說。

酒之威力酒之禍力據此可見,但官場又少不得酒。從多年前的“革命小酒天天醉,喝壞了黨風喝壞了胃,喝得老婆背靠背,喝得小姨子也不高興”到現在的“經濟要雄起,喝酒是基礎,黨風要純潔,隻喝不亂說,關係鐵不鐵,全看怎麽喝”,道的就是這個真理。

如今的酒局有三大怪,沒有美女不成宴,少了烏龜不叫菜,不開茅台沒臉麵,假的也要喝出真情來。

對一個被南州上上下下尊稱為酒仙的人,田家耕自然是對這種現象見怪不怪。趟的河多了,你的腳能適應各種水性。真正的水手,是能在各種河裏遊走的人。這兩年,田家耕喝掉的酒,怕要以噸計。經見過的場麵,更是了得。大到中央首長、省裏領導,小到基層幹部,田家耕都精心陪過。他從一個不諳酒事的人,迅速成長為南州上上下下公認的“酒事通”,酒局上要智有智要謀有謀,酒量更是不成問題,說公斤級絕沒有人敢懷疑,多的時候公斤都不止。有次給市長萬慶河代酒,胃裏楞是讓省裏領導灌進兩斤白的一斤多紅的,仍然麵不變色心不跳,端端正正坐著為大家服務。這量,甭說在南州,全省怕也無人能敵。酒場智慧更是深得了不得,哪種酒局能出手哪種酒局自己不能出手,哪種酒局能給領導代哪種酒局一杯也不能端,哪種酒局是衝著對方酒量哪種酒局又是衝著對方心思,別人怕是分不清,到了田家耕這,一眼就明,還能做得滴水不漏。官場酒局多,但酒局跟酒局不一樣,有些酒局是衝工作衝政績去的,喝好就意味著你好我好大家都好,考評過關驗收達標,問題留待整頓雙方友情倍增。有些酒局是直衝感情去的,喝多少無所謂,喝得爛醉也不嫌出醜,要得是氣氛,要得是那種心心相印的感覺。還有些酒局衝著一些不明目的,主客雙方各懷鬼胎,彼此都在算計,事情在嘴邊,都不往明裏挑,說是一切盡在酒中,其實酒就是酒,什麽也裹不住藏不住,幹幹淨淨一種**,還是透明的。不過含著乙醇,能讓人發飆能讓人下地獄。怎麽把握火候,就要考驗他田家耕的能耐,化尷尬為玉帛,變矛盾為和諧,更要把那些不能明說的秘密喝進每個人肚子,喝出成效喝出戰果。官場離不了飯局,更離不了酒局,有人說酒是一種文化,田家耕,以前不信,現在信。不隻是信在,而且又總結出許多。比如酒就是政治,有陰謀也有陽謀,酒更是利器,傷別人更傷自己。喝好了其樂融融,喝壞了傷得絕不是身體。聯想到曹植因酒失江山,紂王因酒落罵名,宋太祖更是導演了“杯酒釋兵權”的大戲,讓石守信等人乖乖交出手中兵權,田家耕都覺得,能寫一本關於酒局的書了。

“我們沒選錯人,這個人選,我能驕傲一輩子!”這是書記高原對他的評價,是當著省裏另一位副省長麵說的。當時高原隻是喝了少許酒,還沒到說酒話的時候。足見,高原對田家耕,要多酒意就有多滿意。

“喝吧老田,把你當年的豪情還有抱負,全用到喝酒上。幹不出名堂,就喝出點名堂來,反正都是名堂嘛。”市長萬慶河多少帶點自嘲地說。

“我真擔心啊,這樣喝下去,你的身體……”妻子安小橋卻是憂愁不斷,盼來盼去,丈夫竟謀到這麽一個差事!

“不用怕,我心中有數。”每每逢到妻子揪心,田家耕就拿這樣的話來安慰。好像他做這個酒仙,真的心中很有數。

其實是沒數的。誰也不是天才,更不會像傳說中那樣開天眼。這年頭,人眼能開著就不錯了,還想開天眼。沒見著大家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麽,更多時候,兩隻眼睛全閉上,張口說瞎話。

這是一個瞎話滿地假話遍天空話套話最為管用的年代,當然,你得具備把假話空話謊話說成是真話的能耐!

事實是,田家耕本來就能喝酒,這是遺傳。隻是以前他在別的崗位上,人們把他這方麵的特殊才能給忽略了。如今做了接待辦主任,人們看到的,就是天天趕場子,燈紅酒綠,夜夜笙歌。還有,接待辦主任同時又是市府副秘書長,可以一天到晚跟市裏主要領導在一起。能握領導手的,不是領導身邊的人。能聽領導私密話的,隻是離領導近的人。能喝領導酒的,才是領導心窩窩裏的人。如今哪個不想成為領導心窩窩的人啊,離領導近一步,你的前程就遠一步。近兩步,就能遠出一片絢麗。要是近到沒有距離,你的前程就很嚇人了。

人們嫉妒的,還是這個。

當然酒更是局,更是戲,是看不見摸不著的謎。酒量大者,多,但能把酒喝出一番境界喝出一片新天地的,就少。

田家耕算是歪打正著,正好撞上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