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動天外

天上的星星遺落在人間,也許最初會被塵土所掩蓋,但汙塵早晚會去,天星自會顯露,那時,它奪目的光華必然照亮人間。

嶽淺影第二次見到洛戰衣,依然不知道他就是洛戰衣。

因為她怎麽也想不到,一個惡貫滿盈,聲名狼藉的人,怎麽會有那麽清澈並且帶著淡淡憂鬱的眼睛。

當時,洛戰衣站在瀑布下,淋得像個落湯雞。

嶽淺影卻躺在棺材裏,僵硬得像個死人。

明永樂二十二年。

四壁雲岩九江棹,一亭煙雨萬壑鬆。

這裏是廬山,霧裏的廬山。

一匹健馬在山路上飛馳,很快就來到棲賢寺,玉淵潭前。

水從四麵的青山奔湧而下,輾轉而流,又與半山的巨岩相撞,轟然震耳,濺水成霧。一直到棲賢寺側,水才流到一塊平滑的大石上,溜瀉數十丈,然後駕空斜飛,又猛地下墜,激起潭中水花飛濺,聲勢極為驚人。

風景雖美,騎士卻無暇觀賞,隻是這裏地勢險惡,她縱是心急如焚,卻也不敢催馬快行。

棲賢寺周種滿了古樹修竹,竹林中隻有一條小路,而且青苔密布。騎士剛剛策馬奔進林中,就猛地拉韁住馬,這種小路上突然住馬是件很危險的事,所以那馬陡然間四蹄抬起,長嘶不止。

馬上的騎士也變了臉色,抬起頭來,她飄揚的長發也慢慢停止了擺動,披散在肩頭。

她的一雙眼睛,映襯著玉淵潭水,更顯清澈深邃,隻是眼神中卻含著幾分駭異。

這裏清泉縈繞,山鳥啾鳴,但在碧嶂之下,竹色清悠中,卻多了一件極度不和諧的東西。

一具棺材!

還是一具擺在路中央的棺材!

四周隻有水聲,那具棺材靜靜地躺在那裏,就像是已經躺了千年萬年。

她深吸了一口氣,突然策馬奔進竹林右側,打算繞路而過。不管那棺材裏麵有什麽,她都不打算驚動“它”,更不想去一看究竟,並不是她沒有好奇心,而是一種極度詭異的感覺使她不敢妄動。

可就在她轉進竹林,繼續向前奔馳出三四丈遠時,竟然又不得不住馬。因為前麵又多了一樣東西。

那具棺材。

她更深地吸了一口氣,猛地掉轉馬頭,又向左邊竹林而去,這一回她隻走出兩丈遠,就停了下來,前麵路上攔著一樣東西。

還是那具棺材。

她不再走了,白玉般的牙齒深深咬進了下唇,盯著一直攔住去路的棺材:“你想怎麽樣?”

那具棺材當然不會回答她!

沒有人回答!

空山寂寂,路上一口棺材。膽子再大的人恐怕也忍不住心驚,更何況一個膽子並不很大的女孩子。

她的心裏已經在發毛了。

愣了一會兒,她已經受不了眼前的沉寂,於是,她豁出去一般,揚起馬鞭就抽向棺材,鞭梢卷住了棺蓋一角。不管怎麽樣,先打開棺材一看,她就不信,這世上真有見不得人的“東西”!

鞭子卷住棺蓋而起,但棺材並沒有打開,因為棺身竟和棺蓋一起飛了起來,然後重新落回地麵。

她的臉色變了,因為她對自己的武功很有自信,對力道的控製更是收放自如。也就是說,她想用鞭子掀開棺蓋,就絕不會連同棺身一起掀起。但棺身卻和棺蓋一起飛起,而周圍又沒有其他人,這就隻有一個解釋,棺材是自己飛起來的,因為“它”不想被人看見裏麵。

她不容自己再想,手中鞭子又一次甩向棺蓋,她就不信邪!於是,棺蓋又一次飛起,又一次落下,還是和棺身一起。

她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她剛才使鞭的力量絕不夠將棺身一同帶起,也就是說,棺材確實是自己飛起來的,那麽裏麵……

這一回,她想都不敢想了。

誰都知道,棺材隻用來盛一樣東西。

但她寧死都不願承認自己的身體在發顫:“你……你到底是什麽東西?你出來!”

她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在棺材上,而她座下的馬卻似乎感覺到主人的恐懼,不安地輕扣著馬蹄。

仍然沒有任何回音。

她眼中閃過一絲堅定,必須盡快擺脫“它”,因為她還有要事待辦:“既然你不回答,我就當你……不是人,那麽無論用什麽方法對付你,也是應該的!”

她似乎已經給自己找到一個安心的理由,便伸手從馬囊中取出一個黑色的圓球,那球不大,卻閃閃發亮,竟是聞名於世的江南雷家霹靂堂的“霹靂子”。她右手握著“霹靂子”,心裏卻升起一種異樣的感覺,因為送她霹靂子的不是別人,就是她的未婚夫——荊州舞楓山莊的莊主朱潛。這霹靂子的威力是足夠將棺材,甚至連同棺材裏麵的任何東西都炸得粉碎。

她叫嶽淺影,是南天鏢局局主南天一劍嶽南天的獨生女兒。

嶽淺影抬起右手,霹靂子在竹色中閃著幽幽的光芒:“我最後問一句,你到底出不出來?”

霹靂堂的霹靂子果然不同凡響,因為在它的威脅下,真的有人開口說話了:“嶽姑娘,你又何必逼我呢?”聲音幽冷,更透著種說不出的森森寒意,話音一起,周圍似乎都冷了許多。

嶽淺影怔了下,她逼他了嗎?但接下來發生的事卻讓嶽淺影完全忘了思考,唯一剩下的感覺就是——毛骨悚然。

棺蓋緩慢地挪向一邊,伴隨著“吱呀吱呀”的聲響,一支蒼白得全無血色的手出現在棺口。

馬兒似是感到將要發生非常可怕的事,突然仰首長嘶,竟將發呆的嶽淺影掀下馬背,自己奔馳而去。嶽淺影在半空中擰腰側身,穩穩地落於地麵,但眼光仍是不受控製地盯在棺上。

棺中,一個人已經坐了起來,他穿著雪白的衣服,蒼白的臉十分清秀,他看著嶽淺影,憂傷地笑了笑:“我終於把你等來了!”

嶽淺影情不自禁地後退了一步:“你……你是誰?我根本不認識你!”

蒼白的人苦苦地笑:“你當然不認識我,因為我還沒有等到你認識我,就已經埋骨於廬山之中。但我真的不甘心呀!”

“埋骨於……廬山……之中!”嶽淺影結結巴巴地重複,“你是……”身上不由得一陣陣發冷,周圍似乎愈發得鬼氣森森。

那人,不!應該稱之為“鬼”,“鬼”似不勝傷懷:“嶽姑娘,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你我前生本是夫妻,約好今生重聚,但我卻未能等到那一天的到來。因為心有不甘,所以我魂魄未散,隻想與你見上一麵,再期來世。”

嶽淺影隻聽得心驚膽戰,這一切都太不可思議了!她用力搖頭:“你胡說,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鬼’話!”

“鬼”羞愧地低下頭:“我已經是‘鬼’了,自然不值得你相信,但我隻是想見你最後一麵。你還記得嗎?從前,你很喜歡和我下棋,今天你願意與我下最後一盤棋嗎?”

嶽淺影也被“鬼”的謙卑自傷所感動,她強提勇氣道:“我想,你也許認錯人了!而且,我還有要事待辦,實在沒有時間與你下棋。”

“鬼”失望之極:“為什麽,連下一盤棋的時間都不給我!你看看,我已經擺好了棋盤,就等你來了。”

“棋盤!”嶽淺影順著“鬼”的視線看去,卻倒抽一口冷氣,因為“鬼”確實將棋盤擺好了,但卻擺在了棺材裏。“鬼”就坐在棋盤左邊,棋盤右邊還空著一個座位,不用問,那是留給嶽淺影的。

嶽淺影隻覺得心裏發冷,身上發麻,即便她沒事,她也不敢坐進棺材裏去下棋,打死她都不敢!

“鬼”深情地凝望著她:“我想,隻要你肯和我下棋,你一定就能憶起前生,一定的!”

嶽淺影不住地後退,突地大叫一聲:“不!我不信!不許你再說!你再說我就……”她又舉起了霹靂子……

“鬼”悲歎一聲:“你不與我下棋,那我給你彈一首曲子,好嗎?那是你最喜歡的。”說完,鬼就垂下了頭,雙手卻拿起了一黑一白兩個棋子,輕輕敲打在棋盤上。

嶽淺影正在奇怪他的舉動,卻已聽見一陣悠悠的琴聲響起,像是在傾訴自己的不幸,又像是在哀傷情人的遠去,淒切極了,也纏綿極了,似連青山都為之歎息,白雲也為之駐足。

而這淒婉之極的琴聲竟發自“鬼”手中的棋子和棋盤。

水聲依然很大,竹色依然清幽,琴聲依然在天地之間回響,但嶽淺影卻覺得身外的一切都在漸漸地遠離自己,隻有無邊無際的恐懼在啃噬著身心。

棋盤怎麽能當琴來彈,除非是——鬼!

那“鬼”又在凝視自己了,那哀哀的眼神,讓嶽淺影隻想大叫,不!不會的!這不是真的!

“鬼”似乎能感覺到來自嶽淺影心底的抗拒,他越發得落寞了,輕輕地歎息一聲:“我明白了!你早已忘記了我,但我又如何能忘懷你?也罷!”他竟然從棺材中拿出筆墨,又拿出一絹白綾,淺淺的幾筆勾勒後,就將白綾伸向嶽淺影。

終於,嶽淺影也伸出手去,戰戰兢兢地接了過去,隻看了一眼,就呆住了。因為白綾上畫的赫然就是自己,雖然隻是簡簡單單的幾筆,卻將自己的容貌神韻完全表現了出來,畫得傳神極了。

嶽淺影不敢置信地抬起頭,“鬼”也在看著她:“你的容貌我太熟悉了,因為我畫了不知多少次,隻可惜這些你都不記得了!”

難道他說的是真的?嶽淺影陷入了迷惑中,“鬼”卻在這時站了起來,走近嶽淺影。

他悄悄地靠近她,悄悄地伸出手去,然後握住她的。

嶽淺影身體一顫,手中的畫落了地,連霹靂子也握不穩了,掉了下去,但沒等落到地麵上,就被他及時地接住了。

他拿著霹靂子,微微一笑:“好險!”

嶽淺影掙脫他的手,心裏疑問又起:“鬼也怕霹靂子嗎?”

竹林中突然傳出大笑聲:“不錯!鬼也怕霹靂子,尤其是那些大色鬼!”

“鬼”又笑了,邊笑還邊衝著嶽淺影眨眨眼:“你放心,我絕不是大色鬼,我隻不過是個小色鬼而已!”

就在白衣少年笑得最愉快的時候,右手倏然伸出,迅速點向嶽淺影的穴道。嶽淺影發覺不對,剛要後退,林內卻傳來“錚”的一聲響,音韻鏗然,如金鐵交擊,嶽淺影隻覺心弦一顫,就軟倒在地上了。那一聲琴韻竟封了她的麻穴。

林中走出兩個人,前麵的人身著青衫,清眉細目,懷抱著一架古琴。他一舉一動都似暗合音律,說不出的和諧優美。

他的後麵跟著一個拿棋盤的灰衣青年,棋盤上麵還布了許多棋子,有黑有白,隨便怎麽晃動,棋子仍牢固地貼在上麵,可見棋盤必是磁石一類的東西製成。

嶽淺影明白了,棋盤確實不能發出琴聲,但青衫人的古琴卻可以。他們根本是在想著法地戲弄自己。她隻恨自己,為什麽如此輕易就上當?

白衣少年大笑著把嶽淺影抱進棺材中,衝著另外兩人:“你們說,嶽南天會不會用他的鏢箱來換這口棺材?”

灰衣青年冷哼一聲:“他想不答應也不行了!”

青衫人溫文地一笑:“應該會的。”

嶽淺影身體雖不能動,神智卻很清醒,但越是如此,越是悔恨交加。她本是聽說父親嶽南天押運鏢貨到江西遇到事故,因此趕來幫忙的,卻沒料到人還沒到,就先成了敵人的人質。

躺在棺中的嶽淺影越想越懊惱,憤恨地瞪著石湘,但突然間,她像是看到了什麽不可能的事,驚異的目光落向白衫少年的身後……

天,真的是他!

嶽淺影來不及細想,白衣少年已伸手點了她的睡穴。

朦朦朧朧中,嶽淺影似乎又來到那個早晨:暖暖的陽光中,他站在那裏,頭發有些散亂,目光有些茫然,模樣有些落拓,可自己的心卻在那一刻不知不覺地淪落了……

白衫少年迷惑地看著睡去的嶽淺影:“她好象看到了什麽?”忍不住轉過身去,然後,他就愣在了那裏。

棺材是橫置在小路上的,嶽淺影躺下的時候,正好麵對著竹林外的玉淵潭。潭水深不可測,潭邊的一些大石卻是非常光滑的,因為水從山頂奔流而下,不斷衝涮著這些石頭。

其中有一塊光亮如鏡的巨石,勢如奔雷的山瀑狂暴地撞擊著它,發出一聲聲怒吼,一聲聲咆哮,像是挾著雷霆在做最後一次衝殺的戰神,氣勢之雄,讓人心驚。

而在這塊兒不斷承受重擊的大石上,在那奔騰傾瀉的水流下,這時,竟然有一個人扯開了水簾,走了出來。

他一直都在那裏,卻沒有一個人看見他,他似乎早已和眼前的山、眼前的水、眼前的四野蒼翠、眼前的霧氣迷離融合在一起了,所以沒有人能看見山水之間的他。

直到他走下了大石,白衣少年三人才看清他渾身濕透,頭發一綹綹地貼在臉上,這個樣子實在是很狼狽的,奇怪的是,他卻給人很高貴的感覺。

白衣少年眯起了眼睛:“你是誰?”他隻有感覺到危險的時候,才會不知不覺眯起眼睛,對方能從如此狂暴的瀑布下麵從容走出,功力可想而知。

那人隻用四個字回答:“那不重要!”

他在說“那”字的時候,人已經完全脫離了瀑布;在說“不”字的時候,已經走上岸頭;在說“重”字的時候,身上起了一層薄霧;在說“要”字的時候,他的衣服已經在微風中輕輕飛揚起來。

隻這四個字的功夫,他的全身上下竟已經完全幹爽,連一絲一毫的濕意都不見,甚至比白衣少年三兄弟還幹淨瀟灑。就好象剛才那個“落湯雞”根本是另外一個人,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

白衣少年三兄弟這才真正看清楚他的麵目。

白衣少年見過太多瀟灑的男人,美麗的女人,卻沒見過如此讓人目眩神馳的風采,就如同風向長天、光漫四野那般無邊無際。

他的眼神,竟似映入了煙雨蒙蒙中的江山,雖然博大悠遠卻又讓人無法看得真切。他漆黑的眉間隱隱透著一種耐人尋味的倦怠與漠然,微薄的唇邊卻又掛著幾抹不易察覺的專注和熱情。幾種不同甚至矛盾的特質在他身上融合,便散發出一種獨特的會使人著魔的魅力。

白衣少年看得癡了,連眼睛都不轉一下,還喃喃地說:“世上竟有這麽富有魅力的麵孔……你看他的眼睛,如此深炯;你看他的眉如此的神采斐然……天,如果能讓我畫下這張麵孔,那我死也甘心了!”他癡癡地看著,竟身不由主地往那人走去。

青衫人皺了下眉:“三弟,你做什麽?”心裏卻無奈得很,他的三弟隻要一看見出色的女人就會百般糾纏,或者百般捉弄,直到畫下對方的容貌為止。但現在竟似對眼前的男人也產生了興趣,怎麽不讓他這個做大哥的又氣又惱?

白衣少年充耳不聞,隻是眼睛發直地看著年青人。年青人發覺了他目光的異樣,淡淡地問:“你沒問題吧?”

白衣少年似是根本沒聽到他的問話,近距離內,那人微顯棱角的麵孔更清晰地展現在眼前,真是上天的傑作!石湘情難自禁之下,竟伸出手想去觸摸一下他的臉,要確定一下是不是真的……

那人一看他的動作,自然明白了他的意圖,於是,眼中閃過一絲淩厲,右手微抬……

“嘩”的一聲,潭水中突然暴起一麵偌大的水瀑,水瀑衝天而起,卻正巧插入白衣少年和年青人之間。白衣少年楞了下,卻感覺到水流中蘊含著一股排山倒海之力壓向自己,不由地驚叫一聲,飛身疾退,仍是免不了噴濺了一身水花,卻像是被千萬根針紮到一樣,刺痛不已。

白衣少年神色一醒,惱羞成怒:“你……放肆!”手中大筆一揚,已經點向年青人的麵門,口中卻沉聲道:“大哥,《將軍令》。”

青衫人臉色一肅,立即坐於地麵,將琴橫置於膝上,指尖輕觸琴弦。琴聲起時竟宛如見了將軍沙場點將,叱吒風雲,又聞萬馬奔騰,戰鼓齊鳴,好一曲《將軍令》!

白衣少年的大筆就在這音韻鏗鏘中點、劃、甩、刺,每個動作,每個招式都似作畫一般,而且與音樂相合,氣勢萬千中,便如同畫了一幅《將軍點將圖》!

但年青人隻是輕輕皺了下眉,人就已經飄向半空,但他的衣衫卻被樂曲聲激飛而起,飄舞之勢竟如見了那江海動**,波濤洶湧。

年輕人輕輕一笑,屈指一彈,指尖一股勁氣飛射而出,直擊青衫人的琴弦。

青衫人專心彈奏,萬沒想到年青人會突然襲擊自己,隻聽“錚”的一聲,琴弦竟被全部斬斷。

青衫人臉色一變,突然抬手向著溪水隔空一招,隻見幾條水線飛起於水麵,竟橫於石君身前,古琴之上,宛如琴弦一般。

白衣少年再次迎上年青人,卻丟落四個字:“《高山流水》。”

青衫人竟以水作弦,琴聲再次響起,卻由剛才的大開大闔變成了清緩舒暢,明快和諧,突然變慢的節奏使得已經習慣《將軍令》的年青人又退了一步。

白衣少年卻趁機而動,手中大筆連連震顫,飛速點向年青人頭部的太陽穴、曲池穴、迎香穴,抬筆點畫之際,竟像是揮灑了一座高山。

年青人微一仰身,白衣少年大筆一壓,又轉點他腹部的氣海穴、關元穴,便如同點了幾片綠意昂然的林叢。

但年青人仰身的同時,右腿已經踢向白衣少年的腹部。白衣少年隻得旋身到年青人右側,筆鋒直向他右臂尺澤穴、孔最穴、列缺穴,卻是在畫流水向東,一瀉而下。

年青人右手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角度拍向白衣少年的前胸,迫得白衣少年不得不退。年青人腰一挺,這才直立而起,可就在他剛剛站直之時,灰衣人手中的三枚棋子卻無聲無息地打向他的肺俞、心俞、身柱三大要穴,年青人竟似早有所料,左手一握,三枚棋子已經被他扣在手中。

琴聲猛地停了,青衫人驚疑地看著年青人,白衣少年和灰衣人見琴聲停止,也隻能放棄再次攻擊的意圖。

看了看手中的棋子,年輕人的目光緩緩掃過三人,眼中露出一絲了悟:“原來是蜀中石家三才子。”

目注著抱琴的青衫人,年青人淡聲說:“你是琴絕石君。”

再轉向手執棋盤的灰衣人:“棋癡石瀟。”

這才凝視著握筆的白衫少年:“畫聖石湘。”

石君卻驚疑地看著年青人腰側的配劍。那是一柄非常華麗的劍,劍鞘上鑲著黃、紅、青、藍、綠、紫、黑七色寶珠,亮如天上的星子,晶瑩剔透,色彩明麗。

如此絢麗的劍實在少見,可是剛才石家三兄弟卻因為光注意人了,竟沒有一人注意到這把劍。

年青人目注石君:“你們可知這是什麽地方?”

石君驚疑地回答:“廬山。”

“廬山在哪裏?”

石君臉色一變,退後一步:“江西。”

年青人皺眉:“你既知道,怎麽還敢放肆?”

石君陡地麵色如土:“你當真是……”

年青人往棺中看了一眼,漠然地“哼”了一聲:“能不能告訴我,你們的目的?”

石君為難地看了看自己的兩個弟弟,石湘卻大聲反駁:“我憑什麽要回答你?”

年青人淡笑:“隻憑這裏是江西。”

石湘突然大笑一聲:“哈哈!江西又如何?我石湘執筆走天下,這萬裏江山何處不可去得?尤其這廬山勝地,更需要我的畫筆去為其添色!”

年青人淡淡一笑:“畫聖石湘,果然是狂狷無狀?”

石湘臉色一變:“你說什麽?你可知我石湘的畫千金難得?你可知多少麗人在渴望著我去描繪她們的姿色?”

石君急忙給石湘遞眼色,讓他不要多話,石湘卻隻裝作看不見,仍然盯緊了年青人:“我倒是想請教,兄台又是何方神聖?卻怎麽一副占地為王的口氣?”

年青人沉默了下:“你既然自稱畫聖,我就來和你以畫為賭。當前景色任你選畫,若真能畫出廬山靈秀,我就回答你的問題,否則,你就要回答我的問題。”

石君石瀟對看一眼,沒有說話,但眼中的含意卻很明顯:他也太自不量力了,別的不敢說,但若以畫為賭,石湘根本沒有輸的可能!

石湘也來了興趣,右手一背一抬,一支大筆就已經拿在手中,他凝視著年青人:“好!但你可不要反悔!”

年青人背過手去:“你可決定要畫什麽?”

石湘毫不猶豫,伸手一指,嘴裏吐出一個字:“你!”

他手指的竟然是年青人。

年青人意外地一挑眉:“我說的可是景色?”

石湘理所當然地說:“人便是景之極至!”

年青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可以!”

石湘不再說話,他竟然又從棺中拿出了一個畫板,先把一張上好的白絹平鋪在上,再將支架插進地下。這時,石瀟已在研墨,石君則坐在地上,將琴重新裝好琴弦,橫放膝麵,麵容沈靜而雍容。

石湘沉思了一會兒,才輕聲道:“大哥,《瀟湘水雲》!”

石君一怔,瀟湘水雲?原來石家三兄弟從小就感情特別好,一起讀書習字,形影不離。直到各有成就時,仍然三人一起,石君練琴,石瀟就研究棋譜,石湘在一邊做畫。到後來竟成了習慣,石湘每次做畫時,石君都會在一旁彈奏他喜歡的曲子,來幫他進入畫境。但是所彈奏的曲調必與石湘所畫意境相同,才能促使他盡快進入狀態,混忘身外之事。

《瀟湘水雲》是南宋浙派琴師郭楚望所作,意為“每欲望九嶺,為瀟湘之雲所蔽,以寓倦倦之意也。”

但現在畫的卻是人……

石君又看了一眼年青人,卻有些明白了,這人的形貌舉止無不現出一種飄逸之態,尤其在這山水之間,更似奪了雲山之淨,水天之韻……

於是,石君點了點頭……

琴聲起處,便如同見了雲水掩映,煙波浩渺,琴聲緩緩地流淌在這山青竹翠之間,與奔騰的水霧和在一起,水花在不斷地飛濺,琴聲在不斷地飛揚。

石湘手中的筆也在和著樂聲的節奏上下揮動,他的眼神專注極了。這時的他早不見了平時的跳脫不羈,卻現出一種真正的書畫大家才有的風度。

年青人挺立不動,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是凝視著水流的去向,竟似看出了神!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逝,終於,石湘拋下了筆,疲憊地長籲了一口氣,但目光仍然沒有離開畫布,還在擰眉思索。

石瀟驚歎地看著畫上的人,無論是外貌還是神采都與年青人一般無二,甚至連畫上之人的眼神,都帶著年青人那種特有的倦怠與空茫。

年青人終於轉回目光:“畫完了嗎?”

石湘沒有說話,石瀟已經上前小心地拿起畫,遞給了年青人:“你自己看!”

年青人接過畫,乍見畫的那一刹那,他確實震動了一下,卻很快地平靜下來。他仔細地看著,但並沒有去觀察每個細節,隻是凝注著畫中人。過了很久,他才淡淡地笑了:“這不是我!”

石君一驚,石瀟卻急了:“喂!你是不是想耍賴,這不是你是誰?”

年青人卻隻看向石湘:“這是我嗎?”

石湘震動了一下,茫然地反問:“這不是你嗎?”

年青人再一次將目光看向那幅畫:“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

石湘更加震動:“你說什麽?”

年青人突然伸手向著潭水一招,隻見一股水流乍然而起,竟隨著年青人的手勢撲向那幅畫。畫上還未完全幹掉的墨跡被水一浸,立即向兩旁化開,原本畫中的空白處也被墨染灰、染黑。

石瀟叫了起來:“你做什麽?”

年青人將畫再一次展開,三人向畫看去。隻見那好好的一幅畫竟已變的模糊不清,線條隨著水痕流動舒展,然後變淺,竟似醞釀了幾許薄霧。畫中人的衣服也在向著一個方向揚起,似是有風吹過。畫中人原本清晰的麵目更是氤氳一團,隻能辨別那眼、那嘴,一切都罩上了迷霧,卻讓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種虛虛幻幻,空空如也的感覺。

年青人凝視石湘:“這才是我。”

石君放下古琴:“為什麽?”

年青人眼神又有了空茫:“你們不可能看得清我,連我自己都不可能!”

石湘原本迷茫的眼神驟然一醒:“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年青人道:“你太自負了!但你忘了,你我素昧平生,彼此毫無了解!你又怎能看到真正的我?此畫清晰如此,但那隻是你眼中的我,並非真正的我!所以,他不是我!”

頓了下,他又冷冷地說,“如果,你以前也是如此作畫,那麽我隻能說,你也許能成為畫匠,但決不能成為畫聖!因為你突破不了意像的束縛,更無法造設虛空靈奇之境,無境自然無情!既是說,你的畫根本沒有生命,所以,你——輸——了!”

石湘隻聽得汗如雨下,怔在那裏竟然說不出話來。

年青人道:“請你履行諾言。”

石湘突然大叫一聲,將手中的筆用力摔開,上前搶過那幅畫,發狂地將它撕成粉碎,撒向周圍:“我不是畫聖!哈哈!我不是畫聖!”狂叫完,竟然不理會自己的兩個哥哥,轉身向竹林內跑去。

年青人看著石湘踉蹌的身影,皺了下眉頭,突然伸手擊向離他較近的一根竹樹,那竹立即被打得一彎,壓向斜後方的另一棵竹樹。另一棵同樣被壓彎,打向第三棵、第三棵再打向第四棵、第五棵……竹樹依此倒下,迅速蔓延向前,眨眼間就以曲線形式來到石湘前方。正在奔跑中的石湘突然感到眼前一片蒼翠迎頭衝向自己,他還沒有看清楚,就已經被一股大力送出竹林,身上還掛著幾片掉落的竹葉。

石瀟臉現驚容,想不到眼前的年青人竟有如此駭人的武功。剛才那一幕壓竹截人看似簡單,其實卻需要極深厚的內力和高度的技巧,還需要精準的判斷能力。內力若不厚,即便竹樹攔在石湘身前,內力也早枯竭,根本無法將他送出竹林。技巧不夠,也無法將內力如此精確的傳遞出去。若無判斷能力,更無法在瞬間判斷出內力如何施放,施向哪一棵竹樹才能夠在最快時間內到達目標身前。由此可見,年青人對於武術的運用實在讓人吃驚。

石湘蒼白著臉,狠狠地瞪著年青人:“你為什麽不讓我走?”

年青人並不在意他的態度:“你輸了,卻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石湘突然狂笑起來:“哈哈!我輸了!我石湘輸了!”他頓住笑聲,凶惡地看著年青人,“告訴你,我石湘沒有輸!輸的隻是我畫畫的右手!我石湘從來不會輸!”

年青人疑惑地看著他:“這有什麽區別嗎?”

“當然有!既然輸的隻是我的右手,和我石湘就沒有關係!”

年青人眉一皺:“你的右手好象是長在你石湘的身上,不是嗎?”

“誰說的?”石湘突然大喝一聲,左手運全力斬向自己的右手,隻見血光迸濺中,石湘的右手竟已經齊腕而斷。石君石瀟大叫一聲,撲向前去,石湘卻退後幾步,隻是看著年青人,臉上的冷汗涔涔流下:“你看清楚了!這支手和我毫無瓜葛,它輸了!我石湘沒有輸!”

年青人動容地看著他,終於長歎一聲:“是的!你沒有輸!”

石湘似乎鬆了一口氣,然後就萎頓在地,昏了過去。

石君麵孔上浮現出深深的悲哀:“二弟!我們走!”上前抱起石湘就衝進了竹林,竟連棺中的嶽淺影也不管了。

石瀟不甘地跟進竹林,又驚又怒地問:“大哥,難道就這麽算了,三弟他……”

石君猛地回頭,熱淚盈眶地嘶聲喊:“你以為我願意這樣走嗎?可是若惹怒了那個人,我們失去的絕不僅僅是三弟的一支手,他是……”他用力一跺腳,“你即便不認識他的人,難道還認不出他的幻星刃嗎?”

石瀟臉上的血色一下子消失了,他駭然驚呼:“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