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不知為何,我一門心思地認為自己現在可以跑起來了。

這麽多年,我從來都沒有嚐試過跑動。現如今卻好像在做夢一樣,覺得自己的兩條腿能輕快地擺動起來。怎麽可能呢?

我走出公寓大門,右腳狠狠踏上地麵,使力彈起,下一秒摔倒在了人行道上。萬幸我的骨盆並沒有傳來疼痛,隻是膝蓋擦傷了一大片。我頂著路人訝異的目光,站起身朝車站的方向走去,準備叫一輛出租車。走出去沒幾步,人們就看出來了:啊,這人原來腿腳不大方便。

大二那年,我坐在哥哥的副駕上發生了意外。為了避開一輛闖紅燈的車,哥哥踩了急刹車,可兩輛車還是無可避免地撞在了一起。對方司機和哥哥都沒受傷。我當時係著安全帶,身體沒被甩出去,可猛一下向前的慣性讓我的膝蓋撞到了儀表盤,骨盆受到重創。

聽人說骨盆骨折是非常典型的儀表盤撞擊損傷,我覺得這種案例應該很常見。康複治療肯定要做,不過因為骨折的程度比較輕,我覺得怎麽也能恢複行走能力。隻是跑步——我很絕望,但因為哥哥遠比我更絕望,反倒讓我冷靜了下來。我對哥哥說,車禍不怪他,可他還是一副無法釋懷的樣子,我便隻能盡全力克服後遺症。正如醫生所說,我的行走能力恢複了,也漸漸有了正常走路的樣子。但不得不說,我走起路來還是和正常人有著明顯的不同。每次買的新鞋都是右腳底磨損得更嚴重。

我走到大路上,這回還挺走運,剛巧有輛側滑門出租車從麵前開過。上車時沒彎腰,減少了下半身受力。我和司機說了幸運存儲朝霞的地址,而後拿手帕擦拭膝蓋上滲出的血。

波多野祥吾在文檔裏提到的,矢代翼坐愛心專座的事我已經忘了。經他一提,我才有些模糊的印象。至於愛心專座,我一向秉持有的坐就坐的想法。不過經常有人僅僅因為看我一個年輕女孩坐了愛心專座就給我擺臉色。有一次,有個人怒氣衝衝地大聲嗬斥了我,從那以後,我就不再坐愛心專座了。

既然波多野祥吾說有這回事,那就肯定是有的吧。矢代翼搶先坐到愛心專座上,是為了讓我也可以毫無負擔地坐下來。我為多年前無視了她的善意而懊悔。

看到波多野祥吾的筆記,我終於回想起了九賀蒼太所說的“醒酒瓶事件”。

那天,參加最終考核的成員提出一起聚餐,矢代翼說有家時尚餐廳她很喜歡,就推薦給了我們。森久保公彥負責預訂。那家餐廳價格不菲,我們本來隻準備點一些小菜、喝一兩杯酒而已,結果由於信息傳達不到位,森久保公彥沒看價格,直接就預約了無限暢飲套餐。套餐限時兩小時,每人6800日元。等到森久保公彥和袴田亮兩人到達餐廳後,我們才知道價格原來這麽貴,不是學生能夠輕鬆承擔得起的。我們想取消預約,店家卻堅稱不能在預約日期當天取消。森久保公彥陷入絕望,知道自己闖了大禍,無計可施。看他那灰心喪氣的樣子,好像下一步就要自殺謝罪一樣。袴田亮就讓我、波多野祥吾和矢代翼先在餐廳門口等著。

“不好意思,你們三個人進來的時候,能不能裝作今天特別想喝酒的樣子?”

“啊?”

“唉,是這樣的,森久保現在情緒特別低落,覺得是自己害大家花出去這麽多錢。我就想著大家一起裝得開心點。”

“我倒沒問題,不過嶌,我記得你不喝酒的吧?”

這時,我注意到餐廳門前張貼的無限暢飲菜單上寫有威爾士的字樣。不愧是價格昂貴的套餐,裏麵包含了一些很少見的飲料。我舉起大拇指說,雖然我不能喝酒,可要是把我最愛喝的威爾士倒進醒酒瓶裏,我就能喝個不停。威爾士看起來很像紅酒。

“那就這麽辦吧。真的拜托你們了。森久保的情緒真的特別低落,我們這幫能喝酒的就使勁灌吧。行嗎?”

誰都沒有不情不願。為了給他一個人打氣,我們所有人都豁出去了。

九賀蒼太問我,八年後再見到參加最終考核的這些成員,對他們是否有所改觀。他一口咬定他們沒有任何改變,仍然是一幫無可救藥的垃圾。我本應出口反駁,最後卻什麽也沒說。

在厚木的一個小公園裏,我見到了許久未見的袴田亮。那是星期六的下午,多的是男女老少,他們全都在長椅和草地上享受各自的時光。一幫孩子不顧周圍人多,橫衝直撞地在公園裏打著棒球。公園裏很多大人,包括我在內,都裝作沒看到似的。然而當球從一個坐在隔壁長椅上的老太太身邊擦過去的時候,袴田亮毅然站起來,把孩子們訓斥了一頓。他的語氣可能確實很嚴厲,孩子們指不定都被嚇壞了。盡管如此,他還是把孩子們全都召集到一起,包括那些跑掉的,煞費苦心地向他們解釋運動不遵守規則是多麽危險。明明一分錢的好處都沒有,他卻抽出自己的休息時間,以令人難以置信的耐心殷切叮囑那些孩子。最後,他又在附近的便利店給孩子們一人買了個冰激淩,對他們說:“你們得保證以後再也不在危險的地方打棒球。如果想找人教你們棒球,就來找叔叔。”說完才終於放走了孩子們。

矢代翼的愛馬仕包看起來與她在大學時代背的簡直沒有差別,保養得相當好。包上有幾處修理的痕跡。雖然她說這個包太破了,想盡快換個新的,但要不是傾注了感情,要不是愛惜東西,這個包絕不可能還有這樣的品相。

她成立了一家慈善公司,主要為東南亞和非洲的發展中國家提供防洪方麵的援助。她說公司資金周轉困難,手頭沒有錢,但她給我看了他們的小冊子,冊子裏很多人臉上都帶著燦爛的笑容。

森久保公彥向我解釋了什麽叫直銷詐騙。他以近乎自虐的惡意口吻講述自己做了多麽喪盡天良的事,犯下了多麽慘無人道的罪過。知道實情的我發自真心地勸慰他說:“你隻是被詐騙團夥騙了,不全是你的錯,你也是受害者。”

但他卻回答道,被騙的人才有錯,利欲熏心,被花言巧語欺騙的人才有錯,這一切都是他們自作自受。

直到現在他還被這股罪惡感折磨著。

九賀蒼太也是一樣。他到現在都記得我腿腳不便,特意把車停在殘障人士專用車位。前些日子,他說讓我上二十八樓不太好,就把見麵地點改到了一樓的咖啡店。他曾經的所作所為確實不值得稱讚。但要以此斷定他的本性已經爛透了,那就太片麵了。

還有波多野祥吾——不,波多野。你在筆記裏說自己是一個沒用的、毫無責任感的人,怎麽會呢?我因為無法徹底信賴應該信賴的人而絕望了八年之久,可你僅僅用了半年就成功站了起來。和一味消沉的我截然相反,你正是通過徹底相信每一個人,從而走出了困境。我本該向你學習,我想成為像你一樣的人。還說什麽沒有責任感,可別逗我笑了。後來,你進了日本最大的IT公司,在被惡性淋巴瘤蠶食身體的時候,依然拚命工作到生命的最後一刻。沒有誰會像你一樣擁有這麽強烈的責任感。

小組討論那天,為了不讓我被信封攪亂心神,你聲稱信封裏什麽都沒有,甚至寧願自己背負罪名,說完就離開了會議室。現如今,又是你的筆記拯救了我的心。我對你感激不盡。能被你誇讚為優秀的人,我怎麽可能不高興!

下了出租車,堆積如山的儲藏櫃出現在我眼前。我一邊感歎著這裏規模真大,一邊邁步走了進去。接著發現再往裏還有一片空間,並排安置著幾個小型倉庫。倉庫裏有著成排的櫃子,大小剛好和更衣室裏的儲物櫃差不多。確認好鑰匙上寫的編號,找到了對應的櫃子。我用顫抖的手指旋轉鑰匙,櫃門鎖上傳來令人舒心的開鎖聲。

儲物櫃裏塞的東西比我想的要多。正想著應該和波多野芳惠說一聲時,我立馬就注意到櫃門內側的架子上夾著一個信封。

波多野祥吾專用

抓住信封的瞬間,我以為它要如幻影一般碎掉。紙麵雖然已經稍微泛黃,但毫無疑問,就是我在小組討論那天看到的信封。我試著從縫隙中探入手指打開信封,但封口粘得很緊。波多野祥吾沒有撒謊,這信從未開封過。

我緊握著信封閉上眼睛,苦思冥想該如何處置。裏麵裝的不過就是月亮背麵的一小部分而已。正如波多野所說,無論裏麵裝的是什麽,說到底也隻是我這個人身上微小的一麵而已。既然如此,我也沒有必要特地去打開裏麵的東西。對我來說,不打開看,直接撕了扔掉反倒才能克服我的魔障,一定沒錯。

現在,把它撕掉,做個了斷吧。

就在我準備把信封從中間一撕兩半時,我才意識到自己並沒有那麽強大。八年前粘的膠,指尖稍微用點力就撕開了,比想象中輕易得多。會出來什麽東西呢?裏麵裝的到底是什麽呢?八年來,我無數次思考過這些問題,現在問題的答案就在眼前。我,我到底是什麽樣的人?我究竟做過什麽?我是個什麽樣的壞人?

看到紙麵的瞬間,我不禁發出了一聲長歎。

紙上隻印了一張照片,拍下了我正要進家門時,手扶在玄關上的一幕。當然不是我現在住的房子。我上學時和哥哥住在一起,所以照片裏還出現了招呼我進屋的哥哥。

嶌衣織的哥哥是個癮君子。嶌衣織的哥哥是歌手“相樂春樹”。兩人現在住在一起。

(※另,波多野祥吾的照片放在矢代翼的信封裏)

就是這樣的東西。

就是這樣的東西,折磨了我這麽多年。

如今幾乎沒人再講我哥哥的壞話。但九賀蒼太把這張照片放入信封的那個年代,情況卻大不相同。大家要是知道我是相樂春樹的妹妹,恐怕都會質疑起我的人品。加上一句“兩人現在住在一起”,可能是為了給大家營造一個印象——莫非我也在吸毒?

所有的記憶兜兜轉轉,再次向我襲來。那些通過新聞報道得知哥哥犯了錯,猛烈抨擊他的人;那些了解了來龍去脈,發現哥哥也有值得同情的地方,驟然轉變態度的人。我也一樣。我也做著和他們一樣的事,一路走到了今天。

忍了近十年的眼淚奪眶而出。感覺就像是晚風吹來時,有人從身後為我輕輕蓋上了毯子。這幸福的幻想令我不由自主地會心一笑,而後抬頭看向天空。

月亮美得難以置信。

【袴田亮高中時代的學弟“荒木祐平”.mp3】

嗯,要是這麽說的話,確實如此。

袴田學長當隊長的時候,我們棒球部有人自殺了,自殺原因是校園霸淩。在這件事上,無論怎麽解釋說明,結果都是一樣。但怎麽說呢,我們對解開這個誤解束手無策,實在是很不甘心啊。

自殺的人並不是校園霸淩的受害者,而是加害者。

是不是挺難理解的,我從頭講給你聽吧。

死的那個人叫佐藤勇也,比我高一年級——好比袴田學長是高三,佐藤學長是高二,我是高一這樣。佐藤學長這個人,怎麽說呢,至少在我們看來——我說的是我們的想法啊,他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大的人渣。說實話,我甚至都不願回想他那張臉。

他看著人模人樣的。娃娃臉,又總是滿臉堆笑。我覺得球隊顧問應該並不討厭他。總之,他很會討上麵人的喜歡。

隻不過,他一方麵對上麵的人極盡諂媚,一方麵又對下麵的人苛刻得難以置信。如果隻是平常盛氣淩人也就算了,但他還自己編了一套訓練計劃,強加給一年級的學生,笑嘻嘻地說是給後輩的“洗禮”。日常訓練結束後,等高三的都走了,他就把我們單獨留下來,沒完沒了地逼我們做些無意義的訓練,像不停跑操場,胡亂上重量的臥推,還有做到倒地不起才能結束的深蹲訓練。不過最過分的還是那個,我們叫它“猛速飛球”。大概就五米遠的距離,五米,你知道嗎,近在眼前。佐藤學長就站在五米開外,使勁把球朝我們這邊打。我們是硬式棒球社團,用的球自然特別實在。低年級的學生必須接球,直到佐藤學長玩膩了才罷休。還有成員因為被球正麵擊中導致眼窩骨折了呢。當然,因為受了佐藤學長的威脅,他隨便找了個受傷的理由糊弄過去了。

佐藤學長長得瘦瘦弱弱,看起來任誰都能輕鬆把他放倒。大家都很討厭他。我想過,如果所有人一起上的話,怎麽都能擺平他。但是,你也懂的,在運動社團這種事不可能發生,因為高年級的學長就是神一樣的存在。

但即便是神,我們也不得不站起來反抗了。因為再這麽繼續下去,可能要不了多久就會有人被他折磨死。大家當時都抱著必死的決心。幾個高一學生合作錄下了他玩“猛速飛球”的視頻,然後交給了袴田學長。

袴田學長已經不單單是震驚了,簡直臉都青了。他放話說要把這件事上報給學校,但我們攔著他說沒關係。一旦這件事曝光,想都不用想,球隊肯定會麵臨停賽。做錯事的人隻有佐藤學長,而袴田學長他們一直非常刻苦地訓練,我們真的很尊敬這些學長,所以還是希望他們可以正常參加比賽。

“但是,最起碼也得警告他一下。”

說了這個話之後,袴田學長就吩咐佐藤學長說,他讓高一的學生做什麽訓練,他自己也得全部來上一遍。日常訓練結束後,佐藤學長也做了嚴苛的跑步、臥推、深蹲訓練。不過,他的訓練和之前逼我們做的完全不是一個等級,都在正常可接受範圍內。“猛速飛球”的發球人換成了袴田學長,這回也和我們之前那種很容易受傷的訓練截然不同。球隻是從本壘打向三壘,其實就是普通的發球。袴田學長也說了和佐藤學長差不多的話,說要讓佐藤學長接到吐血,可實際上真的就隻是非常正常的擊球練習,隻是練的次數比較多而已。袴田學長說,從今往後每天都要進行這樣的訓練,一天都不能停。說出這個話的瞬間,哇,真的是大快人心,太解氣了。當時佐藤學長臉上出現了我們從未見過的驚恐表情,連嘴唇都一片慘白,不停地喊著“放過我吧、放過我吧”。

第二天,佐藤學長就上吊自殺了。真讓人不敢相信。他的心情我多少能理解,肯定是知道在棒球部待不下去了。但也不至於這樣吧,我完全沒想到他會為了這個自殺。他還留了一封遺書,裏麵竟然寫著自己在棒球部遭受了霸淩。那之後沒多久,棒球部被勒令無限期終止活動,自然也沒能參加全國選拔賽。被認定為主謀的袴田學長也受了處分,被開除出棒球部。這些懲罰未免也太嚴重了吧。所以啊,在自殺事件發生幾周後,我們看佐藤學長的父母稍微冷靜了一些,就一起聯名上報學校,說這件事不是袴田學長的錯,他非但沒錯,還救了我們……先前拍的佐藤學長玩“猛速飛球”的視頻起了大作用啊,學校很快相信了我們,本來還在討論當中的退學處分也不提了,從棒球部除名的決定也撤回了。

所以,該怎麽說呢?這事鬧出了人命,絕對稱不上圓滿的結局。但是,話說回來,我很感激袴田學長,也堅信他沒有做錯任何事。

袴田學長有時也挺嚴格的,但總的來說真的是個很好的人。前些日子,我去祭拜他父母,他那會兒肯定特別難受,卻還是露出燦爛的笑臉歡迎我……咦?您不知道嗎?前段時間,他的父母在地震中——唉,是的。他真的很了不起,真的。

他那個人總把“大家怎麽看”“大家想怎麽辦”這種話掛在嘴邊。雖然常常會顯得咄咄逼人,但真的是天生的隊長。隻不過,有時他覺得隻要請人吃個零食或者冰激淩就能逗人開心,這點我不太認同。他這個人說話也不大好聽。

但總的來說,我還是很喜歡袴田學長這個人的。

【矢代的初高中同學“裏中多江”.mp3】

怎麽說呢,矢代的求知欲確實挺旺盛的,但我覺得背後更深的原因,其實是她骨子裏不願意服輸。唔,她是個奇怪的女生,反正我是這麽覺得的。

總之,她似乎很不甘心世界上有她不知道的事兒,有她沒去過的地方,還有她聞所未聞的文化和習慣。我搞不明白她怎麽想的,感覺她就好像是把“社會”歸為了自己不服輸的對象。所以,與其說她單純渴求知識,不如說她是不想在知識比拚上輸給地球。我這個分析大概還挺準確的。

不過,要說她的性格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我覺得至少和上學時受到了相當嚴重的刁難這件事脫不了幹係。什麽樣的刁難就不一一細說了,總之我覺得,就是因為對學校這個世界的 “狹小”“逼仄”感到憤怒,她的視線才不斷過多地朝著外界拓展。她的興趣不在於和其他人搞好人際關係,而是多學學、多看看、多出去開拓視野。哎呀,說到底都是我個人的推測而已。

被人刁難的最大原因,毫無疑問出在她那張臉上。隻是正常地吃個飯,上個課,上個學放個學,她就自動成了大受追捧的人氣王,肯定會有人覺得不爽。誰都喜歡的學長、同學,全都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要是她再稍微機靈點,也許早就避開了來自四麵八方的中傷。哎呀,可矢代偏偏是那種不服輸的人,總要說一兩句話嗆回去。從這個意義上講,我覺得她不算是個特別討人喜歡的女孩。不過在我這裏沒關係,我很喜歡她,包括她不服輸的心氣。總之,她是個可憐的女孩,當初選擇去女子大學大概也是為了盡量遠離這樣的麻煩。

上了大學以後,她的日子簡直如魚得水。每天都生機勃勃的,臉上帶笑。她可以學想學的東西,可以隻為想做的事情花費時間。約她出來玩,她總是一口一個沒空……不過看她那麽有精神,我也就沒什麽好不滿的了。最厲害的是什麽呢,她報了一個英語口語培訓班,一個中文培訓班,一個什麽商業培訓班,還有個什麽來著記不清了——總之同時在學四門課。這麽一來,不用想也知道,錢比時間更緊缺。

她來找我商量該怎麽辦,我和她說隻能放棄其中一兩門課,結果她說不行。那就隻能找個工資高的地方打工賺錢——於是第二天,她來了句“我決定去陪酒”。笑死人了。我當時就想她絕對做不了陪酒的活。果然,她在會所裏邊不太受歡迎,據說直接在客人麵前聊起了自己男朋友的事。

哦,對了。她一直都有個男朋友。倆人是同年級的高中同學,那人我也見過。她男朋友怎麽說呢,是個死要麵子的人。明明窮得要死,卻在生日還是紀念日的時候,靠分期付款買了個愛馬仕的包送給矢代,把她氣得夠嗆。矢代數落男朋友說:“給我把錢用在正道上,有這錢還不如拿來讓我出國旅遊。送我這麽貴重的禮物,我丟都丟不了。”唔,不管怎麽說,還是對幸福的小情侶。他倆現在還在一起,不過明年會怎麽樣就不知道了,哈哈哈。

總之,在那之後,矢代每周隻去會所上兩天班,就賺個底薪。那個,我有次打聽她在店裏的排名,她那時說的好像是第13名。我當時還笑她來著,說你人氣怎麽這麽不行啊。頂著那麽好看的臉卻招攬不來客人,估計是擺臭臉了。聽她說,這份工作賺得相對比較多,偶爾也能聽些趣事,還是挺不錯的。

她隻要攢下一點錢,馬上就會去國外旅遊。當然了,她也在意自己的外表,會在穿衣打扮上花些錢,不過大頭肯定是用在出國旅遊上了。但她其實也沒怎麽遊玩,去了當地就會做一些誌願活動或者灰頭土臉的工作。我說的就是字麵上的灰頭土臉。聽說她還去幫人家挖過井。所以我是絕對不會和她一起去旅遊的,她那根本不叫旅遊。

總而言之,矢代這個女孩就是那種無論怎樣都不會奉承討好別人的人。有時,這個性格會讓人覺得她很任性,或是有點兒極端,又或是對什麽都滿不在乎。她的缺點要說多也確實是挺多的。

但我喜歡她,連帶著那些缺點也都挺喜歡的,她真的是個很不錯的人。

【森久保的大學同學“清水孝明”.mp3】

他常說自己沒錢。

當然了,錢這種事太過敏感,他沒具體說過自己到底有多窮,不過倒是提過家裏就他們母子倆。父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還是和他母親離婚了——這個我就不清楚了,總之,家裏就一個單親媽媽,幾乎沒什麽收入。所以森久保怎麽著都必須上個國立大學,他複讀過一年,但是沒報複讀班,自學一年後又考的大學。結果考上了一橋,真是了不起啊。我就做不到。聽他說參考書都是二手書店買的,每天就在自己家裏學習備考。

森久保說,他上高中時享受了免除學費的特殊待遇。想想也說得通,畢竟他可是靠自學考上大學的人。這人天生腦子就好使。我覺得他還挺酷的。森久保如果能入職斯彼拉,他就能輕鬆地擺脫窮困,變身有錢人。這可真是個了不起的成功故事啊。然而事情好像沒有想象的那麽容易。可不管怎樣,森久保確實是個特別努力的人。他打好幾份工,就這樣也沒糊弄學業,真的很厲害。

這就是他的基本情況了。廣告是我看到的,就那個招聘講解員的直銷詐騙廣告。

我說這話不是為自己開脫,那個招聘廣告確實做得非常巧妙,看不出有什麽可疑的地方。單色印刷的海報,特別普通正常,就貼在社區活動中心裏,誰看了會起疑呢?我雖然沒森久保那麽窮,可手頭也不大寬裕。我馬上聯係了森久保,問他要不要一起去看看。一天能賺三萬日元呢。我就顧著傻樂,以為碰上了好事。

第一天收工後,森久保馬上就說這件事不對勁,好像是覺得盈利模式有問題。說實在的,我什麽都沒看出來,不過看森久保意見很大,我們就去找了運營的人,問他這個究竟是做什麽的。結果那個人的反應有點兒不正常,他朝我們發火,說小孩子搞不懂這些,要我們閉嘴。這麽一來,我終於也察覺到這件事有點兒可疑。第二天也排了我們的班,我們姑且還是去了,不過當天就提了辭職,從那裏逃了出來。

所以,我們當詐騙團夥同謀的時間其實就隻有那兩天。最後工錢也沒拿到。怎麽說呢,做了壞事是板上釘釘的,可我們不也是受害者嗎?我也是,森久保也是,可能聽起來有點兒像為自己開脫吧。這事本來可以不說的,可良心上過意不去。想想別人的家庭,我們確實在騙取他人錢財這件事上背上了相當沉重的負罪感。我們可是和學校坦白了,說自己參與了詐騙行為。學校自然維護我們,斷定錯不在我們。可這件事不知怎麽走漏了風聲,到處被人添油加醋,最後隻傳開我們詐騙了別人這一個版本。那段時間,我們在學校裏過得很不順心。

可就算這樣,我還是真心實意地感謝森久保。如果森久保沒發現不對勁,我可能現在還在參與詐騙別人的勾當。僅僅是大學有段時間過得很不順心——我的受害程度到此止步,真的是太好了。要不是有森久保,我早就成了名副其實的詐騙犯。

森久保這個人啊,很討厭撒謊。討厭得都有點兒神經質了。所以我覺得畢業求職那會兒,他大概也沒撒謊,是真的去十幾家公司實習過,也是真的看完了和麵試公司相關的各種書籍。

哎呀,看我都說了些什麽啊。他絕對不是個活潑開朗的人,倒是有點兒愛沒事找事,人也不大方。

可我就是喜歡他。有這麽個朋友,我真的很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