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請 1

尊敬的大亦牛汁:

鄙人天城菖蒲即將迎來處女作《水底蠟像》發表二十周年的紀念日。

這二十年來,當代推理作家們筆耕不輟,成為鞭策我堅持創作的不竭動力。

為此,鄙人特備薄宴,向各位同仁聊表感激之情。

詳情已隨信附上。

八月十六日,鄙人在條島恭候您大駕光臨。

天城菖蒲

在公寓大廳門口,牛男睡眼惺忪地揉著眼睛。

地上散落著一大堆從信箱裏溢出來的廣告傳單。他又不能視而不見,隻得將它們攏到一起,這時,從按摩、清理下水道之類的廣告裏掉出來一個精致的奶油色信封。上麵的郵戳已經是一個多月以前的了。

牛男拆開信封,裏麵是一張像婚禮請柬似的高檔紙。他足足讀了兩遍才讀明白,然而讀到第三遍腦子又是一團糨糊了。

十年前,牛男曾出版過推理小說《奔拇島的慘劇》。可是如今,即便是推理迷,知道這部作品的人也寥寥無幾,況且本來也不是自己寫的,因此牛男就沒把這本書當回事,而這個寄信人似乎還是把自己當成一位作家。或許是因為他很喜歡《奔拇島的慘劇》吧。不過,“天城菖蒲”這個名字對牛男而言很是陌生。

牛男正要從信封裏取出另附的那張紙,忽然手機來電鈴聲響了起來。

“店長,快來不及了!”

電話裏傳來艾麗的聲音。牛男看看手表,已經過了十點半了。這塊手表還是九年前那個自稱是粉絲的女人送給他的。

“店長,你聽見了嗎?”

焦急的聲音把牛男拉回現實。眼下可不是睹物思人的時候。今天十一點還有預約。

“聽見了。馬上就來。”

牛男把邀請函塞進口袋,動身前往休息室所在的公寓。

“店長,你又胖了呀。”

艾麗一屁股坐上副駕,還沒坐穩便嫌棄地說道。

牛男的體重超過八十五公斤,那副尊容就像毫無節製的退役相撲力士。隨著三十歲以後收入逐漸穩定,他平時也開始按時按點吃飯了,於是乎在飲食上就自我放縱了起來。

“這真是個要命的差事。壓力太大了。”

牛男說著把肚子上的肉往褲腰裏掖了掖。

“不就是把姑娘送到客人那裏嘛。客人再難伺候,生意也得做呀。我們才更要命好吧。”

艾麗往嘴裏塞著曲奇餅幹,卻也不耽誤她反唇相譏。她腕上的手鐲晃來晃去。

“還吃呢?你小心到時候也胖得跟豬一樣。”

“我?我才不會呢。千萬別把我和店長您相提並論。”

艾麗邊說邊對著後視鏡整理頭發。說得倒是沒錯。艾麗身姿曼妙,討人喜愛的臉蛋也不遜於那些偶像明星。左上顎一顆銀牙更加突顯出她的楚楚動人,讓客人們情難自已。她有很多回頭客,最近半年一直是被客人點名挑選的頭牌。

“手鐲挺好看啊。你戴著還真合適。熟客送的?”

牛男拍馬屁似的說著好話。

“戴了差不多十年了吧。我來麵試的時候就戴著呢。看來我這人還真是入不了店長您這雙眼呀。”

艾麗像是不想讓牛男看手鐲似的把右手背到了身後。

“十年前你應該還是個小學生吧?初戀小男友送你的?”

“人家已經二十六歲了啊。”

“欸?是嗎?看你沒有這麽大呀。”

牛男打住話頭。心說本想奉承幾句,結果拍馬屁拍到了馬蹄子上。要是艾麗就此不幹了,牛男多半要死在老板玉島手裏。

“二十六歲多好呀。又可愛,又性感。你什麽時候開始幹這行的?”

“就是來這兒以後。”

“好飯不怕晚嘛。怎麽想到要來這兒?”

“眼下這當口怎麽問起這個了?”

艾麗一副打心眼裏不耐煩的樣子。

“搞不懂呀。感覺像是鮮花插在牛糞上了。”

“倒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原因。非要說的話,我是來學習的——不,應該說是來采訪的。”

艾麗說完這句不明所以的話,又開始往嘴裏塞餅幹。

牛男把艾麗送到能見市郊外的情人旅館,在接她回去之前還有一段空閑時間。眼下也沒有新的預約,他也就懶得再回辦公室。他把麵包車停在便利店的停車場,放躺座椅,抽起了煙。

牛男感覺自己疲憊不堪。雙腿就像灌了鉛似的,嗓子沙啞,眼睛也浮腫了。

他在應召女郎店“玉轉學園”當了快三年的店長。原本手下有兩名店員,多少還算應付得過來,然而兩周前出事了。負責開車的三紀夫被人打成了重傷。

三紀夫被發現時,正血肉模糊地倒在“玉轉學園”辦公室和休息室所在的公寓的一樓。他應該是把業內紅人三葉小姐送去賓館之後,在要返回辦公室的時候遭到了襲擊。從頭蓋骨到脛骨,共有十七處骨折,右眼球破裂,肝髒也錯位了。通過分析從傷口處檢驗出來的塗料,凶手應該是用那種批量生產的金屬球棒殘忍地毆打了三紀夫。凶手至今逍遙法外,三紀夫也還在能見市綜合醫院住院。三紀夫在“玉轉學園”上班之前曾在詐騙團夥做過收款人,可能因此得罪過什麽人。

倘若這是一份正當職業,麵臨這種情況恐怕就要關門大吉了,然而老板玉島卻不允許“玉轉學園”暫停營業。玉島害怕回頭客流失導致業績下滑。拜他所賜,這兩周從電話接洽到接送小姐,再到麵試,都是牛男一肩挑。

每天的接送工作始於上午十一點,直到午夜十二點以後才能結束。除此以外的空閑時段,還要更新網站、和姑娘談合作,沒有一刻休息。接人送人之後,是他唯一的閑暇時光。

牛男從便利店買了一本雜誌,靠在座椅上瀏覽著目錄。都是一些平平無奇的標題,譬如藝人疑似實施暴力、陪跑候選人醜聞之類的,還有明星醫生在航海旅行時與鯨魚相撞弄折了脖子。真是活該。

牛男嘩啦啦地翻著雜誌。突然,一張熟悉的照片映入眼簾。照片被裁剪過,拍攝的是一個坐在輪椅上的老人。標題是《秋山雨教授持續跟蹤大批島上居民死亡之謎》。

文章內容聳人聽聞,是典型的地攤文學,上麵提到了文化人類學者秋山雨,說他在去年十二月患大腸癌去世,女兒死後他曾走火入魔似的埋頭調查大批奔拇族人死於非命的案件,直至撒手人寰的前一天,他還在搜集和閱讀案件資料。

牛男又想起了當初在摩訶大學見麵時秋山教授那攝人心魄的目光。在那次見麵的兩年後,有報道稱秋山的住宅被可疑分子闖入。犯罪分子似乎是在尋找什麽,錢包和存折碰都沒有碰,倒是把書房和倉庫翻了個底朝天。當時接受電視台采訪的秋山依舊是神采奕奕的。但是雜誌照片拍到的他晚年的樣貌,卻是禿頭駝背,形同妖怪。

報道稱,時至今日,奔拇族人大批死亡的案件真相仍然迷霧重重。湧現出來的說法可謂是五花八門,既有內戰、細菌感染、群體分離性障礙等嚴肅認真的假說,也有邪靈降臨、巨型生物襲擊等戲謔之談。秋山家被人闖入之後,坊間又開始流傳大國情報機關、環保組織參與其中的陰謀論。

九年前的回憶一連串地浮現在牛男眼前。涉嫌對晴夏施暴而被逮捕的榎本桶,現在又身在何處?他應該已經刑滿釋放,但始終沒有音訊。

寧靜祥和的住宅區,橫衝直撞的卡車,再加上事故背後的元凶是一個年輕的推理作家,這些元素激發了社會的好奇心,當時博人眼球的新聞報道層出不窮。從榎本經營的二手書網店的營業額,到榎本和晴夏在情人旅館裏開的那間房的獨特之處,乃至與整個案件沒有分毫關係的一些事也都被煞有介事地報道了出來。牛男還記得即便是後來到了法院審理階段,兩人的關係也是爭論的焦點,這些**裸的話題著實讓綜藝節目熱鬧了一番。

那段時間,牛男覺得自己的生活仿佛被噩夢吞噬了一般。等他醒過神來,九年時間已經過去,他當上了應召女郎店的店長,渾渾噩噩地虛度著時光。這種人生,連他自己都覺得荒唐。

牛男沉浸在傷感的情緒之中,不知不覺已經快到那邊下鍾的時間了。他把麵包車開出停車場,在情人旅館門前停車熄火。

過了大約五分鍾,入口處的門開了。艾麗挽著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的胳膊走了出來。男子戴著墨鏡,穿著一件看上去很高檔的夾克衫,可惜這身行頭被那鋥光瓦亮的“光明頂”和肥胖凸出的大肚子白白糟蹋了。幹牛男這行的每天都能見到這號主顧。在那人的牛仔休閑褲大腿內側附近,有一片顏色很重的汙漬。

艾麗鞠躬行禮,麵帶笑容地揮著手。可是那男人並沒有意識到這是在對他告別,依舊囉裏囉唆地說個不停。這個呆頭呆腦的家夥。直到艾麗坐上麵包車的副駕駛位,那男人還待在旅館門口。

“這客人漏褲子上了?”

牛男一邊打著方向盤一邊問道。艾麗關上車門,收起笑臉,啃著之前沒吃完的餅幹。

“不是呀。那是沾上的化妝水。”

“新客吧。說是姓佐藤,不過應該不是真名。你感覺怎麽樣?”

“嗯。他好像挺喜歡我的,但是人有些怪裏怪氣。”

“看麵相,腦子是不大好用。”

“是有點兒這個意思,”艾麗的表情像是咬到了舌頭,“也說不出哪裏不對勁,可就是感覺有點兒怪。噢,他隨身帶了一大堆手機。”

“這是為什麽,難道他是倒賣手機的?”

“不知道。對了,店長,我想去一趟便利店。”

艾麗指著一塊招牌說道。恰好是十分鍾之前牛男小憩的那家便利店。

麵包車剛剛在停車場停穩,艾麗便從副駕跳下車跑向便利店。

為了留住這些女孩,對她們的需求要百依百順,這是牛男這份工作的一項金規鐵律。對於牛男而言,不論是老板玉島還是紅人艾麗,都騎在他的脖子上麵。

牛男也下了車,想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便利店飄來香甜的氣味。陽光很刺眼。

“轟轟——”

牛男身旁忽然響起摩托車炸街的轟鳴聲。

隨即是輪胎摩擦柏油馬路的聲音。

他剛轉過身,臉上猛然一陣劇痛,腰部撞在了車蓋上。他兩眼發黑,回過神之後便撲倒在地上嘔吐起來。

牛男抬起頭,隻見一個男人戴著頭盔,舉著一根金屬球棒。這人身後就是那輛歪倒在地上的摩托車。

金屬球棒劈麵而來,牛男向後閃身躲開。隻聽得哢嚓一聲,駕駛位的窗戶被砸出了一片裂紋。

這一下顯然是想置牛男於死地。這一定是襲擊三紀夫的那個人。

“疼死了。我們店招惹你了嗎?——”

“佐藤先生?”

身後傳來艾麗的聲音。頭盔男的肩膀哆嗦了一下。

回頭看去,艾麗正目瞪口呆地站在便利店門口。右手拎著一個塑料袋,袋子裏裝的是冰激淩和口香糖。

“佐藤先生,你在幹什麽呀?”

艾麗衝著頭盔男喊道。艾麗對他的稱呼提醒了牛男,這男人的身形確實很像在旅館門前和艾麗說話的那個人。尤其是那個圓滾滾的肚子,以及牛仔褲沾染的汙漬。

“——哎呀,我的頭。”

那男人忽然像小孩子一樣發出尖利的叫聲。艾麗像棒球投手一樣,拉開姿勢投出一根紅小豆冰棍。冰棍正中頭盔,頭盔裏隨即傳出一聲慘叫。

男人掉頭就跑,發動摩托車然後駛離了停車場。

牛男暈頭轉向地拉開車門,一頭栽倒在後座上,鮮血從鼻孔裏噴了出來。

“你的身手還真不賴。你倒是早點來幫忙啊。”

“抱歉。不過話說回來,英雄人物不都是等到緊要關頭才出手的嘛。”

艾麗難得開個玩笑。她從化妝包裏取出紙巾,按壓在牛男臉上。紙巾眨眼間便被染紅了。

“那家夥掄棒子的時候可是下死手了,衝著我的臉就來了。疼得我以為腦漿都被打出來了。是你對他說我什麽壞話了嗎?”

“我可什麽都沒說。你還想賴我啊?”

“那麽那家夥為什麽這麽幹?大熱天的腦袋給熱壞了?”

“哪有的事。那人隻是不想讓司機記住他的長相。”

艾麗把牛男的雙腿拖到座位上,手上的動作就好像她正在處理什麽髒東西。

“你這話什麽意思,接送應召女郎的司機關客人什麽事?”

“可是三紀夫和店長都接連遭到了襲擊呀,佐藤先生還親口說他盯上了司機。”

“做這種事又有什麽意義呢?”

“關鍵在於佐藤先生總是裝作一副新客人的樣子。他明明和三葉小姐一起玩過,但是今天還假裝是第一次和咱們店做買賣。這人不喜歡讓他叫來的小姐發現他以前嫖過。於是他注冊了很多手機號,用不同的號碼聯係不同的小姐。

“但是如果被司機記住了長相,就算他換了電話號碼也會露餡。這樣一來小姐們不就知道他是個老手了嘛。其實不和他一起出旅館就沒事了,不過今天我的體驗還蠻不錯的,就想和他一起等你過來。結果他無可奈何,隻能去毆打司機了。”

艾麗滔滔不絕地說著,關上了後排的車門。她的一番解釋倒是合情合理。

“了不起啊。你是推理小說迷?”

“我喜歡推理,不過算不上迷。”

“你扔紅小豆冰棍也太厲害了。參加過社團活動吧,棒球部的?”

“猜錯了,是壘球。”

艾麗前後活動著手腕。手鐲也隨之晃動。

“嘿,店長,鼻血止住之後就能開車了吧?”

“我看懸。那一下子勁頭太大了。”

“知道了。那我去叫老板吧,你把手機給我用一下。”

艾麗從副駕伸過手,在牛男的褲兜裏摸索,手到之處響起了紙張摩擦的聲音。

“咦呀?”

艾麗突然一聲怪叫。

牛男抬起頭,隻見艾麗手中拿著一個奶油色的信封。就是那張寄到公寓郵箱的邀請函。

“店長,你之前是個推理作家呀?”

艾麗抽出邀請函,滿臉疑惑地問道。

得了,還是暴露了。

“是的。厲害吧?”

“大、亦、牛、汁……哎喲,《奔拇島的慘劇》的作者,真的假的?”

“這還有假。佩服不佩服?”

艾麗打開化妝包,從包底翻出一個奶油色的信封。

“其實,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