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獵現場2

外婆,你餓嗎?我來給你做點吃的。蔓蔓想找點事做,趕走那種感覺。

不要聽他的,知人知麵不知心。

外婆,你肯定又把我當成別人了,你總是這樣。

外婆嘿嘿笑:你不就是剛才出去那個人的老婆嗎?

蔓蔓走進廚房,一邊淘米一邊想,外婆變成這樣跟死了有什麽區別呢?又想到媽媽,從把她丟在舅舅家開始,對她來說,媽媽跟死了又有什麽區別呢?如此說來,身邊僅有的三個親人,有兩個其實是活死人,真正關心她的親人,其實隻有舅舅一個了。

飯還沒做好,舅舅就回來了。

我跟他談了,他說你威脅他要報警,他好打牌,被拘留過兩次,對報警特別敏感。他到現在都還在生氣,但他也說了,你要是真把孩子做了,你們倆也就徹底完了。

蔓蔓一顆心總算放了下來,幸虧沒有莽裏莽撞徑直跑到醫院去。

舅舅還在數落她:太不懂事了,兩個人過日子,哪有不吵不打的,有事關在屋裏消化呀,外人知道了又不會去給你打抱不平。

吃飯的時候,蔓蔓突然想起一件事來:還沒告訴我媽呢,懷孕的事。

有必要告訴她嗎?廚師學校的學費都不肯替你出!自從有了弟弟,她眼裏就再也沒有你了,我不是挑撥你們母女關係,做人要有點骨氣。

隻怪我自己太沒用,要是我像弟弟那麽聰明就好了。

你倒會替她開脫。我剛剛聽說一件事,你弟弟讀的那個小學,是民辦學校,每學期學費要八萬多,還不包括書本和用餐,聽說每年還要出國交流一次,費用也是自己掏。

這麽好的學校,他成績肯定很好。

一個媽生的,你就一點都不嫉妒?

是我自己掉隊了,媽媽說過,掉一步,步步掉。我還會一直掉下去嗎?我會掉進萬丈深淵嗎?

舅舅敲敲碗說:吃飯吃飯。

舅舅,你也是掉了隊的吧?

我?我從哪裏掉?

你不掉隊的話,應該跟媽媽一樣在城裏工作。

福林不好嗎?那些從福林出去的人,現在還想方設法要回來呢,掉隊的人都會發大獎,跑出去的人都沒份。要我說呀,一些人靠運,一些人靠命,你媽媽生了你,你卻要跟著舅舅,這就是我們倆的命。

難得從舅舅這裏得到溫柔對待的蔓蔓,回去的路上飄成了一朵雲,這朵雲一會兒滑過樹梢,一會兒漫過屋頂,更多的時候,她飄在空中,看著正在失去本來麵貌的福林,就像一隻大餅,被看不見的大嘴一口一口地啃,啃過之後吐出來的是嶄新的帶著深深齒痕的街道。這樣的齒痕,已經啃到舅舅家邊上來了,下一口,那尖利的門牙必然將舅舅家的房子一劈為二。

安慶這天回來得有點早,不到半夜,居然就回來了,看見蔓蔓,似乎吃了一驚:你在家呀?我還以為你正在醫院裏做引產呢。

蔓蔓愉快地哼了一聲。

安慶沒說話,挨著蔓蔓卟地一屁股坐下來,一條腿長長地伸出去。

可以琢磨琢磨孩子的名字了,名字可馬虎不得。

作為回應,安慶重重地呼出一口氣,另一條腿也長長地伸了出去。

可以取個中性名字,男孩女孩都可以用的。

沒牌打,真無聊!安慶猛地收回兩腿,站起來走向窗戶。

蔓蔓有點失望,他好像還是不願意談孩子的事情。好吧,那就不提,她想起舅舅的提醒,告訴他外麵正在抓賭博的,叫他當心點。

媽的,公民自娛自樂,關他們屁事。你都看到了,今後不要再找我要錢了,沒得牌打,手上哪來零花錢。安慶抱著胳膊麵向窗戶站著:斷我的財路,跟殺了我是一樣的。

他開始歎氣,踱步,坐立不安。她先是看著他的背影,偏瘦身板,後肩微微聳起,他踱回來時,她看見了他兩隻交握的手,青筋畢現,幾根被煙熏黃的手指像在棕橘色的染料裏沾過一樣。蔓蔓以前仔細看過,那顏色永遠也洗不掉了,一根手指不小心劃了一道傷口,傷口裏麵的肉都是淡淡的橘色。她該怎麽勸說他他才肯聽呢?以他此時的姿態,等於在自己周身刷了一層混雜著煙氣和怒火的外殼,抵擋著她,她根本沒法走近。

常年打牌,對身體也不好……

你懂個屁!給我倒杯水。

蔓蔓把水遞到他麵前,他接過就喝,一眼都不看她。她真想變成一隻肉眼看不見的小蟲子,隨著水流鑽進他心裏去看看,他一個人望著某處發呆時都在想些什麽。

從來不跟我說說知心話。她忍不住抗議了。

我沒有那玩意兒。他把水杯一放:你不是說牌打多了對身體不好嗎?我出去捏一捏。

這麽晚了還出去?按摩店早就關門了。不如我來給你按摩,你把去按摩店的錢給我。

那有什麽意思。他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第二天,蔓蔓照例來到川菜館,老板格外看了她兩眼,她覺得奇怪,偷偷跑去照鏡子,臉上沒什麽呀。一切準備就緒時,老板把她拉到一邊,低聲說:給你出個主意,你不要去看他,有人來問你,最好一問三不知。

你在說什麽啊?我要去看誰啊?

你不知道?安慶淩晨三點多的時候被抓了,人家埋伏了四五天,終於逮到他了。

在牌桌上抓的?哪個麻將館?

老板望著她搖頭:安慶是福林黑道之一,你不會不知道吧?昨天砍了一個摩的,據說是動了家規,一條腿隻剩一塊皮連著了。

蔓蔓想笑,看看老板的樣子,又笑不出來,安慶怎麽可能是黑道呢?人瘦精精的,說話走路一點都不威風,平時也不出去玩,更沒見他打過架,成天就知道打牌打牌。

老板又搖頭:反正你這幾天最好找個地方躲一躲,人家不像我這麽清楚你。

好,就算他是黑社會,你告訴我,安慶為什麽要砍人家?

我也不是很清楚,聽說他是收保護費的,街上那些開店的,擺攤的,開摩的的,都要乖乖地交保護費,不然就別想安生。那保護費也不是交給安慶的,安慶隻負責收,收齊了還要交給別人的。

聽到這裏蔓蔓終於笑了:不可能,他白天在屠宰場上班,晚上在麻將館上班,除了這兩個地方,他連門都不出的,哪有時間去……

屠宰場?誰告訴你他在屠宰場上班的?

他自己說的呀。

哼哼。老板幾聲怪笑。

蔓蔓心裏開始發毛,扯下圍裙就往外走,她要去屠宰場問個清楚。不可能,安慶不可能騙她,他還跟她講過現在的屠宰場是怎麽殺豬的,他說他現在用的是先電擊再肢解的人道殺豬法。

屠宰場遠遠不如她想象的大,就是個臭氣熏天的手工作坊,空中飛舞著嗡嗡叫的蒼蠅,地上到處是淙淙流動的臭水,團團豬毛像野草一樣在地上生了根。她先問那個壯實的大個子門房,大個子一聽就搖頭:沒聽說過這個人。她問誰是領導,大個子說:我們沒有領導,隻有老板。大個子抬手一指,蔓蔓看到一個穿皺巴巴黑色體恤的男人站在院子裏高聲打電話,對方不知怎麽惹了他,惹得他爹娘老子一通亂罵。等他罵完了,蔓蔓走到他麵前,報出安慶的名字,那人一驚:安慶怎麽會在我這裏?上上下下看了她一陣,又問:你是安慶什麽人?蔓蔓開始覺得川菜館老板是真的為她著想了,趕緊支支吾吾逃了出來。

如果他不在屠宰場,那麽,每天那七八個小時他在哪裏呢?

當天晚上,舅舅慌慌張張把蔓蔓轉移了,也不管蔓蔓願意不願意。

上了火車,舅舅往窗外張望了一陣,才對一臉緊張的蔓蔓說:這時不走,明天想走都走不了了。你的運氣真不怎麽樣,跟了他才幾天,就碰上這樣的事。

舅舅叫蔓蔓遠走高飛,直到安慶的事有結果了再回來。作為家屬,少不了會把你叫去問話,三句話不對,就把你牽連進去了,就算你是孕婦人家不敢動你,等你生完了那些人還是會來找你,把你抓進去的。蔓蔓漸漸覺得舅舅的話很有道理,問舅舅:安慶會坐牢嗎?舅舅笑了一下:那是肯定的。蔓蔓的聲音打著抖:他不會被判死刑吧?不會吧?舅舅平靜地說:那要看他運氣怎麽樣,趕在風頭上的話,真的難說。

因為是夜火車,車上很安靜,舅舅睡著了,蔓蔓卻直直地挺著身子,睜大眼睛,像在屏住呼吸憋大便一樣。

淩晨三點多的時候,蔓蔓叫醒了舅舅。

舅舅,我不想生這個孩子了,既然他要坐牢,我何必給他生?生下來沒爹,孩子太可憐。我們趕緊回去,到醫院做掉算了。

舅舅瞪她一眼,湊到她耳邊吼:什麽叫給他生?你生的孩子不是你的還能是誰的?還去醫院做掉!好啊,你去做,你現在就去做,你前腳剛做完,後腳人家就把你抓進去!好多死刑犯還想方設法讓自己懷孕呢,孕婦是受法律保護的,隻有把它留在肚子裏,才能保你無事!我是替你著想哦,抓不抓進去關我屁事。

我不希望他是個沒有父親的孩子。

坐牢的父親也是父親,何況現在你沒得選。

又想起川菜館那邊還沒告別,舅舅低喝道:你是不是想讓所有人都知道你的行蹤?你是不是生怕那些警察找不到你?

蔓蔓被舅舅安排到外婆的娘家,接待他們的是舅舅的表哥表嫂。蔓蔓叫他們伯伯伯母。伯母對著蔓蔓歎氣:可憐的兒,自己還是個孩子呢。

蔓蔓說:我隻是看著像孩子。

沒結婚卻要生孩子,在我們這裏想都不敢想。伯母一會兒盯著她的肚子一會兒盯著她的臉。

我結婚了,隻是現在還達不到登記年齡,等我年齡一到,我們就會去登記的。

要小心,越是身邊的人越要小心。

伯母大概七十歲左右,說起話來口齒清楚,唯一的毛病就是喜歡信嘴亂說,蔓蔓順著她的話開玩笑:小心誰呢?我舅舅?我老公?還是我外婆?

你舅舅從小就是個人精!伯母的頭一直搖個不停,那是一種老年病。

待產的日子裏,蔓蔓也沒閑著,幫著親戚家幹活,地裏的,家裏的,他們幹什麽,她就跟著幹什麽,他們停下來了,她還要琢磨飯食,他們聽說她在餐館幹活,一定要她做幾道餐館的菜給他們嚐嚐,她不會,他們就讓她背菜名,然後憑想象幫她搭配材料,她拿著兩尺長的大鍋鏟,在深得像澡盆一樣的大鍋裏奮力鏟動,做出來的菜跟菜名完全不相幹,但他們不介意,連聲說:蠻好蠻好,換個口味,蠻好。有時她累得扶著牆喘氣,伯母就過來安慰她:動動好,不動的話,恐怕會難產。

蔓蔓馬上警覺起來,她一定不能難產,這裏離醫院很遠,如果她難產死了,孩子誰管?爹已經坐牢了,不能又沒了媽。舅舅走時說得好好的,一回去就給她寫信,告訴她安慶判了沒有,判了幾年,結果一回去就沒有音信。又不能給舅舅寫信,更不能打電話,舅舅說千萬不能暴露行蹤,可是不寫信不打電話,她就沒法知道安慶的消息。他該是多麽希望她去探視他啊,肯定的。

靠著對這些問題的猜測和想象,蔓蔓一天天熬過了漫長的孕期。秋天快結束的時候,蔓蔓生了個男孩,是順產,伯母自己幫她接的生,孩子皮膚暗暗的,臉上滿是皺紋,像極了牌桌邊的安慶。她給他取名小慶,算是小名,大名等安慶來取。

歡天喜地地養了一個月,有一天,伯母說:再過個把月,小慶就可以送走了。

蔓蔓沒聽懂,伯母說:你舅舅沒跟你講清楚嗎?他都安排好了,孩子我們先給他送回去,你過幾天再回家。孩子要先回去上戶口,你男人的事還沒落定,所以你暫時還不能回去。

蔓蔓不信,信也不肯,差點跟伯伯伯母對罵起來,從此寸步不離小慶。舅舅就像看得到這邊似的,立即寫了封信來,告訴她,安慶的案子依然沒有判下來,所以她還不能露麵,但孩子必須先一步給他送回來,晚了就辦不上戶口了,所以隻能辛苦伯伯伯母跑一趟,先把孩子送過來,這邊安慶一有結果就通知她,她接到通知後就可以回來了。

戶口是大事,她既不能小慶當一輩子黑戶,也不能讓小慶一生下來就沒爹沒媽,兩樣事情都是她最忌諱最不願見到的,隻能聽舅舅的話,把小慶交給伯伯伯母,出發前一次又一次讓他們練習如何在火車上衝奶粉。

三個月後,盼星星盼月亮度日如年的蔓蔓終於接到舅舅的消息,說孩子的戶口弄妥了,她可以回來了,至於安慶,舅舅說:你回來就知道了。

蔓蔓猜安慶一定判得很重,否則舅舅不會是這種語氣。

不管怎樣,先回去了再說。

孩子已經跟她認生了,她一抱他就哭,惹得她也跟著哭。哭了一會,眼淚一擦,就問舅舅,安慶如今關在哪裏,她得帶上孩子看他去。

舅舅哼了一聲:我沒猜錯的話,他現在應該在麻將館裏。

他出來啦?蔓蔓高光得一跳三尺高:無罪釋放啦?那他看過他兒子了吧?他說什麽了?他給他取了名字了嗎?

舅舅轉過臉去:你自己去問他吧。

蔓蔓一口氣衝進麻將館,安慶正全神貫注地打他的麻將呢,打量了好一會,蔓蔓覺得他還是老樣子,沒有她想象中吃官司的狼狽相。她放輕腳步走過去,猛地在他胳膊上拍了一下。他猛地抬頭,一抹不安在他眼裏晃過,接著就笑了。他終於對她笑了,這說明他也想她了。

先出去等我。

蔓蔓興衝衝出來,聽到裏麵傳來推倒麻將的聲音,與此同時,安慶悄沒聲地來到了她身後。

我看到孩子了。

可愛吧?特別像你對不對?小慶這個小名你喜歡嗎?

有些事情你可能不知道,我現在隻能告訴你個大概,你最好不要深究,過去了就過去了,有智慧的人,在生活中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是個聰明的姑娘……

你到底要說什麽?

你不要再來找我了,我跟你舅舅是有合同的,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我們之間也就沒有任何關係了,你保重。我很忙,我要進去了,有什麽不懂的,可以回去問你舅舅。

蔓蔓一把伸出手,抓住他的衣擺。

你能不能把話說清楚點?

回去問你舅舅。

是我們倆的事,幹嘛要問他?

我隻有一個回答:去問你舅舅。他收住笑,瞪著她,目光冷了。

你是要跟我分手嗎?孩子你也不要了?我為你擔驚受怕,覺都睡不著,生怕你給判了死刑,打定主意你坐多少年牢我們都等你,好不容易見到你,一見麵你就跟我說這個?

總有這一天,總有這個時刻,何必拖延,幹脆點對誰都好。

不要,你不能在這種時候……

你都當媽了,還這麽不懂事,現在最要緊是拽住我不鬆手嗎?我要是你,就趕緊去找份工作,不工作,怎麽養活孩子?怎麽養活自己?

蔓蔓拽著他不讓他走,他不推她也不搡她,隻垂下眼皮冷冷地看著她的手,一直看到她的手一點一點地鬆開。不要再來找我,你應該還記得,我是個說一不二的人,我最恨囉裏囉索死纏爛磨。

他進去了,她覺得他一點都不像抓錯了剛剛從那裏麵放出來的樣子,跟她最後一次見他相比,他的臉色似乎還有好轉的跡象。

一路高高低低回到家,見到舅舅,撲過去問:那個合同是怎麽回事?你跟他到底訂了個什麽樣的合同?

舅舅一口否認:哪有什麽合同,他這是耍賴,他就是不想要你了。黑社會的人就是反複無常,誰也拿他們沒辦法。你是不是有什麽地方得罪他了?

蔓蔓急得嗓子都啞了:他叫我來問你,說你什麽都清楚,你跟他到底瞞著我做了什麽?

笑話!我能做什麽?這年頭,感情就是個屁,說沒就沒,不光你們,誰都一樣,不能因為感情生變,就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去。行了,既然他是這樣一個人,你也沒必要糾纏不休,你還這麽年輕,好好休養,不出一年,就能恢複成原來那個小姑娘。

他不要我了總有個理由啊,他什麽都沒說,隻說跟你有合同,叫我問你,說你什麽都清楚。

是的,是有個口頭合同,我當時提出來,如果他對你不好,我會以父親的身份去幹涉你們的私生活。

他還說什麽他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那我就不懂了,既然是他說的,你再去問他呀。

她扯開嗓子喊了起來:你到底背著我做了什麽?

我能做什麽?我又沒跟你們住在一起,我還想問問你到底做了些什麽呢。人家兩口子在你們這個階段正是最帶勁的,你們呢?安慶自始至終隻來這裏看過一次他的兒子,他不光對你不感興趣,對他兒子也不敢興趣,為什麽?你記不記得你說過,你幾乎不做飯,他在外麵吃盒飯,你在外麵吃酸辣粉,這能像個家?這樣的家庭主婦怎麽留得住男人?隻能寒了男人的心。

蔓蔓知道跟舅舅是吵不出啥名堂了,他根本不承認有什麽合同,翻來覆去就那幾句話,反正是蔓蔓沒把這個家籠住。不過舅舅有個建議她倒是聽進去了,安慶這麽絕情,一定是嫌棄她了,沒錢打扮自己,又剛剛經過了懷孕生子,形象上是打了許多折扣,不如暫時離開這裏,去城裏找個工作,好生休養一段,再好好裝扮一下,現在不是流行微整型嗎?攢點錢,去做一個,回來讓安慶大吃一驚,說不定就回頭了。至於孩子,幸虧還有外婆,最近一段時間,孩子幾乎全是外婆在帶,外婆雖然老年癡呆了,一些生活本能還在,一個小肉球到了她手上,三下兩下就把好了尿,再擦擦幹淨裹好尿布,沒準有了孩子,外婆的病倒能得到些控製呢。就算外婆不行了,還有我呢,舅舅說:總不至於把你兒子餓死。

你確定?等我變漂亮點了,安慶會回心轉意?

誰喜歡醜女人!

似乎也沒有別的更好的辦法了,蔓蔓心裏一股氣慢慢憋了上來,你不要孩子,可以,我來養孩子,你嫌我醜,可以,總有一天,我要讓你刮目相看。

沒多久,蔓蔓在一家理發店找了個洗頭的工作。

蔓蔓的理發店離媽媽家隻隔兩條主街,可惜媽媽搬到弟弟的學校附近去了。她記得媽媽說過,周末才會回來,但她周末去敲門,屋裏一樣沒人應。也許隻能指望偶遇了,她漸漸養成了個習慣,有事沒事都愛往玻璃外麵望一眼,看到那些燙著頭發拎著購物袋的中年婦女,總要格外多看一眼。她想象哪天媽媽進得店來,她冷不丁出現在媽媽身後,輕輕喊一聲:媽媽,你好啊。她想看看那時候媽媽是什麽表情。

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她已經有一年零九個月沒見著媽媽了,這段時間裏發生了多少事啊,她從一個女孩變成了母親,媽媽竟然不知道。她該怎樣跟媽媽講述那一切啊。

周末是她最忙的時候,比較而言,周一周二反倒比較清閑。

她跟老板商定,每兩周休一次,時間定在周一上午,半天。

為了多點時間跟孩子在一起,她總是在周日夜晚乘最後一班地鐵回家,那時候理發店關門了,路上行人稀少,地鐵站到家那段路,公共汽車也停了,隻剩下摩的。

有一回,她碰上了上次送他找安慶的那個摩的,摩的也認出了她,她告訴他目的地,他隨口說了句:今天不直接去麻將館了?

不去了。她語氣消沉。

安慶這個人,最愛的其實是麻將。

你說對了。聽說上次他砍斷了一個摩的的腿?是誰?你認識嗎?

砍人?不知道啊。都有手有腳,沒那麽容易被砍吧。

咦?他都為這事關了大半年呢,你怎麽會不知道?

有這事?我怎麽沒聽說過啊?

你們摩的真的沒人受傷?

起碼這大半年來,沒聽說有人受傷。也有打架的,但那都是小打小鬧。

沒砍人?沒被抓?蔓蔓整個人忽然騰空了,她在晃晃悠悠中回憶這消息來自哪裏,對了,最先告訴他的是川菜館老板,然後才是舅舅,她去屠宰場核實過,那邊的人似乎也不知道安慶被抓的事,也就是說,至少目前看來,這消息隻有舅舅和川菜館老板知道。隻有這兩個人知道這事,這意味著什麽呢?她想不清楚。

她拍了拍摩的的後背,要他改道,直奔麻將館。她要去問問安慶。

麻將館也關門了,又讓摩的掉頭送他去安慶的家,安慶家裏還有燈光,她一下車,摩的就走了,也沒收她錢。

安慶出來開門,扶著門框把她堵在門外。

不是說了嗎?已經結束了。

我有事問你,你並沒有被抓進去,對嗎?

你聽誰說的?

你不管,你就告訴我,你到底砍人沒有?到底被派出所拘留了沒有?

安慶望著她,好一會才說:哪個王八蛋告訴你的?

你沒有是吧?你哄我的是吧?目的就是為了甩掉我。

安慶的眼睛飛快地移動了兩下:去問你舅舅,我沒什麽好說的,我們已經不相幹了。

怎麽可能不相幹?就算你不喜歡我了,孩子還是你的,你還是孩子的爸爸。

我一點都不喜歡孩子。安慶的臉跟眼皮一起耷拉下來。

那你幹嘛要我生他?蔓蔓聽到自己的聲音尖得不像話,像勺子刮在鐵鍋上。

不要總是跑來問我了,早就跟你說過,去問你舅舅,他什麽都清楚,你的每個問題他都有正確答案。

不要又往我舅舅身上推,我們倆的事,跟別人有什麽關係,你隻要告訴我,你到底砍人沒有,被抓過沒有?

真不是我們倆的事……

誰被抓了?一個女人突然從安慶身後鑽出來,孩子樣趴在安慶背上,細白的胳膊摟住安慶的脖子。她怎麽會有那麽好看的胳膊,還有尖尖的小白臉,搭在安慶肩頭的彩色指甲晃得人眼花繚亂。

像沸水鍋裏倒入一碗冷水,蔓蔓陡地安靜下來,她從沒見識過這種場麵,心裏既害怕又難過,還咚咚亂跳,不等安慶回答,掉頭就走。

沒走多遠,兩腿一軟,一屁股坐到地上,大聲抽泣起來。明明被安慶甩掉有些日子了,明明理發店的洗發水衝淡了好多被甩的羞恥和憤怒了,此刻,那個女人的出現又把她揪回到幾個月前,她感到就在剛才,她又被甩掉了一次。

但是,現在還不是哭的時候,事情還沒搞清楚。她從地上爬起來,眼淚鼻涕地往前走。

舅舅不在家,家裏隻有外婆和小慶。小慶在外婆身邊睡著了,外婆似睡非睡,見了她,咕噥兩句,翻了個身,背對著她。

蔓蔓爬上床去,小慶身上有股變質的牛奶味,還有剩飯剩菜的溲味,伸手一摸,圍嘴是濕的,下巴下麵生著一層濕疹。蔓蔓抱著熟睡的孩子,一邊輕聲喊著小慶一邊流淚。

清晨,小慶一泡熱尿把坐了一夜的蔓蔓澆醒了,她抱著他去燒水,最要緊的是先給他洗個澡。

水剛燒熱,舅舅回來了,見到蔓蔓,不經意地哦了一聲,就往自己房間裏鑽。

蔓蔓跟進去,大聲問:到底是怎麽回事呢?有人說,安慶沒砍人也沒被抓。

已經和衣躺到**的舅舅輪起帶血絲的眼睛瞟了她一眼:都過去了,還提他幹嘛,好好過自己的。

如果他什麽都沒幹,為什麽要我躲開那麽久?

舅舅翻向床裏:我哪知道,男人想擺脫一個女人,什麽借口都找得到。

他要我問你!

我不知道,你們倆的事,你去問他,或者問你自己,就是不要來問我。出去出去,我一夜沒睡,現在要補覺了。

蔓蔓站在門口喘粗氣,孩子開始哇哇大哭。

我會查清楚的。

去查去查!

給孩子洗完澡,換好衣服,外婆也出來了,在廚房裏轉了一圈,不滿地喊:你做的早飯呢?

蔓蔓把孩子往外婆懷裏一塞:先替我抱著,我去給你買早點。

蔓蔓騎上自行車,飛快地往川菜館趕。老板就住在門店樓上。

川菜館老板倒很熱情:聽說改行了?其實餐飲這一行也不賴,不愁活不出來人,當然美容美發的路子也不錯。

我就問你一件事,當初安慶砍人的事,你是聽誰說的?

老板一愣:都過去這麽久了,你怎麽……

你就說你從哪裏得到的消息。

我忘了。老板抹了把臉,丟開蔓蔓去忙店裏的事情。

怎麽會忘呢?你再好好想想,到底是從哪裏聽來的消息,還是你親眼看見的。

老板整理了一會前台的小櫃子,突然抬起頭來,誠懇地說:我真的忘了,下次我會記好的,反正安慶不可能隻來這麽一次。

你不告訴我是吧?

我不能撒謊對不對?真的想不起來了。要不,去問下你舅舅?

蔓蔓掉頭就走,她知道還有一個地方可以問出來。

出了門,奮力蹬起自行車,不一會就來到福林派出所,她有辦法查出安慶有沒有被抓過,兩年前,舅舅突然從家裏消失,一個多星期了還不見人影,當時是川菜館老板給她出的主意,讓她去派出所報失蹤,接待她的人自言自語:前段時間抓了一批賭博的,他會不會在那批人裏麵呢?那人在一個簿子裏找了幾遍,沒找到舅舅的名字。她便知道,抓起來的人,是有一個專門登記的簿子的。

同樣打著報失蹤的借口,蔓蔓主動問人家,好打牌的安慶會不會是被抓起來了。

誰告訴你打牌會被抓的?好久都沒抓過打牌的了。

有多久沒抓過?

還是去年初抓過一次的。

那,砍人呢?安慶也喜歡打架,打起來就拿刀砍人。

真有那事,肯定要通知家裏人的。

好了,所有的疑點都在舅舅那裏,似乎舅舅知道的比任何人都多。

蔓蔓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十點多了,舅舅居然沒睡覺,正在給小慶喂米粉。

舅舅,你別騙我了,我連派出所都去問過了,安慶沒有砍人,也沒有被抓,我就是不明白,你為什麽要對我撒這個謊。

舅舅不吱聲,一口一口喂孩子,直到刮完碗裏最後一口米糊,才回過頭來望著她說:如果不撒謊,我要怎麽跟你說?說安慶嫌你素質低,好吃懶做,還愛去牌桌上偷他的錢,丟他的人?

似乎有道理,但蔓蔓仍然覺得迷霧重重。

舅舅提醒她:你在外麵最好不要提到這個孩子,不要讓人家知道你生過孩子,隻要你自己不說,沒人會知道。誰沒走錯過路,繞過那個坑,回到正路上來就好了。

孩子不是我的坑,我也不打算繞過去,我要一直守著這個坑,守他一輩子。

你以為這是對他好?恰恰相反,如果你夠聰明,就應該跟你媽一樣,自己先跳過去,回頭再來搭救他。

你肯定沒有告訴我媽吧?我媽至今都還不知道我的情況對吧?

她那個大忙人也沒來問我呀。對了,這事先別告訴你媽,她要是知道了,恐怕你活不了,我也活不了。

期望中的一幕終於出現了,媽媽拎著漂亮的皮包,一身洋裝,匆匆從理發店前經過。蔓蔓顧不得手上全是泡沫,用肩膀頂開門跑了出來。

蔓蔓去跟別的店員小聲說了幾句,那個店員過來站在蔓蔓剛才的位置,把蔓蔓騰給了她媽媽。

蔓蔓洗頭已經很熟練了,一邊說著那套程式化的服務用語,一邊夾進幾句自己想說的:這是我第一次給媽媽洗頭哎!媽媽,我們的頭發很像,都是很軟很細的那種。媽媽你有幾根白發了,待會我幫你拔掉吧。媽媽,我們這裏還可以免費修眉哦,待會兒我也幫你修一個。

偶爾一抬頭,蔓蔓的手抖了一下,媽媽在鏡子裏流淚,兩條長長的、發光的濕印一直爬到下頜邊緣。

當初我生下你,可沒指望你當洗頭妹。

蔓蔓停下來,傻站著,她正琢磨著要怎樣告訴媽媽那件事,媽媽都哭起來了,她是說還是不說呢?

她一停,媽媽的眼淚流得更凶,得安慰安慰媽媽呀,說什麽呢?她看到媽媽身上穿的衣服,信口說了起來:媽媽你這件衣服真漂亮,好襯你的皮膚,媽媽你的耳環也很漂亮,等我發工資了,我也想去買副耳環來戴。媽媽大吼一聲:你給我閉嘴!

那,我們去衝洗吧。

她帶媽媽到另一個房間,服侍媽媽舒舒服服地躺下。媽媽全身都在她眼皮底下了,這種姿勢讓她有種取得了主動權的感覺,她又想起了自己的心事,現在不說的話,又不知要何時才能碰到媽媽了。她試好水溫,看看周圍,伏在媽媽耳邊說:旁邊有人,我說句話,媽媽聽了克製點,不要太大聲。

你說。

她看到媽媽繃緊了身體。

媽媽,你當外婆了,我兒子快一歲了,他叫小慶,舅舅和外婆幫我帶著。

媽媽的身體彈了一下,直挺挺坐了起來,蔓蔓趕緊用幹毛巾把媽媽的頭包起來。

媽媽抓著她,幾大步衝到外麵角落裏,壓低聲吼:怎麽回事?

本來是說等我到了年齡就去跟我領結婚證的,後來他突然不要我了,他不要我,我也不想死纏著他,我也有自尊心嘛。她的聲音細得像蚊子,但總算把事情全說出來了,她還以為要好大一篇才說得清楚呢。

媽媽開始撕扯身上的防水罩衣,帶子都扯斷了,蔓蔓去拽她的手:先把頭上衝一下嘛,這樣對頭皮很不好。

重回洗頭的位置,媽媽咚地倒在長椅上,淙淙水流中,媽媽的身體一抖一抖的,雖然她捂著嘴,旁邊的人還是聽見了,一眼一眼往這邊看。

洗完,吹幹,媽媽把蔓蔓揪到領班跟前,替她請了假,拖著她來到路邊,揚手站了一會,打到一輛車,兩人直撲福林。

蔓蔓想說什麽,媽媽抬手製止了她:再說一個字,我就掐死你!

媽媽打通了舅舅的電話,並沒說自己正在回福林的路上,也沒說跟蔓蔓在一起,隻確認了一件事,舅舅此刻正好在家。

一進門,媽媽端起手邊一把椅子,直直地向電視機扔去,可惜她力氣不夠,椅子沒有命中目標,中途掉了下來。舅舅看一眼她身後的蔓蔓,什麽都不打算說了。

我把女兒托付給你,每月寄給你錢,足夠養活你這個寄生蟲,你就是這樣保護她的。我今天不跟你拚個你死我活我就不是人。

兒大不由娘,何況我隻是個舅舅。你問她,她是趁我不在家的時候跑到安慶家去的,我回來一看,生米已經煮成熟飯了。不要一味地責怪我,你這個母親又為她做過什麽?人家把貓狗寄養在寵物店裏還定期過來看一眼,你呢?多久才偷偷回來看她一次?半年還是一年?你早就背叛她了,拋棄她了,還有臉來找我興師問罪。話又說回來,姑娘大了總是要嫁的,也沒有錯太遠。

媽媽的臉幾乎成了紫黑色,指著舅舅說:別的就不說了,你怎麽能讓她把孩子生下來?你為什麽不告訴我?我可以帶她去處理掉啊。你還不惜淘神費力把她藏到那麽遠的地方生下來,為什麽?就為了留下個罪證好毀掉她今後的生活?

我當然有我的想法,你不替她著想,我也不替她著想,她什麽都沒有,將來怎麽過?

真是好笑,你把她害到這步田地的同時,難道還替她想了些什麽?

你等著。舅舅轉身去了裏屋。

舅舅拿來一隻文件袋,掏出裏麵的東西,一件一件展示給媽媽。

這是收養證,這是戶口簿,這是拆遷補償合同,下個月就要到位了。早就叫你想辦法把蔓蔓的戶口搞定,你總是拖,一直拖,要是她有福林的戶口,我也不會抓破腦殼想出這個笨辦法來。

媽媽盯著那些東西,突然不說話了。

舅舅端來一杯水,遞給媽媽,媽媽一抬手,水杯碰翻了,水灑了一地。

你這是何必呢?舅舅一臉悲傷地望著媽媽。

媽媽整張臉都被淚水打濕了,就像她不止長了兩隻眼睛,而是整個額頭都長滿了眼睛一樣,淚水嘩嘩而下,徹底淹沒了她。

眼淚流完了,媽媽的臉變幹了,她擤了把鼻涕,一個人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蔓蔓看到舅舅追上了媽媽,兩人在路邊指手劃腳張牙舞爪地吵了起來。

外婆趕緊起身找孩子,卻對蔓蔓懷裏抱著的孩子視而不見。

她想看看舅舅到底給媽媽看了什麽東西,一見之下,竟然讓媽媽陡地沒了脾氣,但她找不到那隻文件袋了,舅舅把它藏起來了。

媽媽又來了,這回不是來洗頭,是來約她吃飯的。

媽媽把她帶到一家韓式料理店,一人一鍋鐵板飯,拌得熱氣騰騰。媽媽說:我後來仔細想過了,你舅舅……也有點道理,我們女人,自己的物質生活要有保障,然後才談其他。

蔓蔓不說話,人人都有大篇大篇的道理,就她沒有,有也說不出來。

你就當做了一場夢。改天我帶你去買幾件衣服,一切從頭開始。

蔓蔓還是無話可說。

拆遷得來的房子有三套,外婆一套,舅舅一套,舅舅收養的孩子一套。

舅舅收養的孩子?你指小慶?

媽媽抬手捂住嘴,好像在強忍惡心,好一會才說:如果舅舅不辦收養手續,小慶就是黑戶,就上不了戶口。舅舅說了,小慶那套房子歸你。

蔓蔓瞪著眼睛想了好一會,落下眼皮,盯著鐵鍋問:沒有小慶,就沒有我的房子,是吧?

那當然,你的戶口又不在福林。

蔓蔓拾起又長又重的不鏽鋼飯勺,狠狠舀了一口,拚命塞進嘴裏,囫圇咽下,又舀起一口,塞了進去。

媽媽皺起了眉頭:又沒有誰跟你搶,你就不能吃慢點?

蔓蔓含著飯說:真是個好孩子,就像是專門為了報答我而出生的一樣。

媽媽看了她一眼,夾起一根薺菜,心不在焉地咬起來。

知道你為什麽不喜歡我了,我什麽都不能報答你。

媽媽嘴裏的薺菜掉了出來:我沒有不喜歡你。

你喜歡弟弟,弟弟比我聰明。

媽媽眼裏浮起淚光:你知道嗎?一個母親,就是一列火車的列車長,不能因為某個乘客不舒服,就停下來,耽誤大家的行程,她隻能一邊安撫這個不舒服的乘客,一邊保持速度帶著大家往前跑。

蔓蔓聽不進媽媽的感慨,繼續說自己的:可惜那天你沒看到小慶,他很可愛的,眼睛很大,亮晶晶的。我覺得他一點都不像我,大概像安慶吧,但仔細一看,也不像。他誰都不像,他像他自己。

媽媽望著她,忘了吃飯。

等他大一點,我想把他帶到城裏來上幼兒園。

媽媽放下飯勺。

放了學,我就把他接到理發店來。我要給他留最時髦的發型。

不可能,你好好上班,孩子留在福林,交給舅舅。我都說了,一切重新開始。

那你就得創造條件,你現在還沒有跟孩子在一起的條件。

既然我在福林有了房子,我想回福林找個工作。如果我把孩子養得好,人見人愛,不愁安慶不重新回到我身邊來。

不要想著那個家夥了,不是什麽好人,越早離開越好。

隻要小慶長大了喊他幾聲爸爸,他就會回來的。你不知道,有段時間他對我真好,抓起一把錢就塞給我,數都不數。

媽媽拿起餐巾紙揩眼睛,揩了這邊揩那邊。

蔓蔓一鍋飯已吃了大半,媽媽那鍋還沒怎麽動,忍不住說:你吃不完嗎?分我一點吧。

媽媽說:你就不能少吃點?現在腰圍一尺八的人都在喊著減肥。

我生孩子的那家人,家裏沒什麽吃的,每天到了下午三四點,我就餓得渾身發抖,直流冷汗,到現在都不能餓,一餓就心慌,就得馬上吃東西。

媽媽在喉嚨裏咳了兩聲,把鍋裏的飯撥了一半給她。

你先好好上班,等我把弟弟服侍到高中畢業,就來找你,我們娘兒倆一起吃一起住,把過去欠你的統統還給你。

好啊,正好你有經驗,再把小慶也服侍到高中畢業。

媽媽在桌子下麵踢了她一下,看看左右,低聲說:成天把孩子掛在嘴上會對他不利,如果你想要他平安長大,順順當當,就不要總是小慶小慶的。

蔓蔓一臉緊張地捂住嘴:我已經說了這麽多了,不要緊吧?

以前就算了,現在開始改。誰不喜歡自己的孩子,放在心裏!

吃完飯,媽媽帶蔓蔓去買衣服,又買了胭脂和眉筆,讓化妝師現場給她塗抹了一通,蔓蔓看看鏡子,高興得咧嘴直笑。

還是跟媽媽在一起好,人漂亮了,心情也變好了。

所以你不要總是往福林跑了,有時間就來找我,隻要不是周末,不是晚上,不是周一到周五的上班時間,其他時間你都可以來找我。

蔓蔓認真想了想:那你就沒時間見我了。

媽媽苦笑:總之,來之前先打個電話。

蔓蔓不得不降低回福林的頻率,因為老板突然很不高興:你每次都說隻回去半天,結果呢,你走的時候無限提前,回來的時候又無限推遲,加起來差不多就是兩天,這兩天我還得照樣給你發工資。這樣下去不行,如果你家裏實在離不開你,你就留在家裏,否則你就必須像其他人一樣,一個月請假不要超過一次。

蔓蔓愣了好久,決定給媽媽打個電話,媽媽見過老板,她想請媽媽來跟老板說說。

結果媽媽給了她一個意想不到的辦法:老板不讓你回你當然不能回,你可以給舅舅打電話讓他把小慶抱來給你看看,注意,不要直接抱到店裏來,你們可以約定一個地方。

到了約定好的那個下午,蔓蔓還是沒有接到舅舅的見麵電話,忍不住打了過去,舅舅說:哎呀不巧,家裏水管子壞了,我在找人修水管,如果今天能修好,我明天就過來,如果修不好,我就過兩天來,你不要著急,小慶好好的,能吃能睡。

舅舅幾乎每次都要爽約,蔓蔓屈指一算,已經一個多月沒見到小慶了。

這邊老板又交給蔓蔓一個新任務,讓她兼職煮飯,到了飯點,蔓蔓就放下洗頭的事,去後麵廚房裏給六名店員做飯。

你等於是雙薪了,足不出戶,就能拿上雙薪,上哪去找這麽便宜的事。

蔓蔓又給媽媽打電話,媽媽喜出望外:你運氣真好,好好幹,爭取在那學會理發,我聽說理發師跟廚師一樣,是可以評級的,到了一定的級數,你就是人人都想挖的造型師。

蔓蔓就想,自己要是成了星級理發師,工資肯定會高一些,就可以把小慶帶到城裏來了,從此沒事就盯著理發師的雙手,媽媽說,那才叫學藝。

有一天,舅舅一臉焦急地站在玻璃櫥窗外向蔓蔓招手。

外婆沒來找你?

外婆?怎麽可能?她又不知道我在這裏。

完了!舅舅的視線茫然地轉向大街:外婆走丟了。平時我都是把她反鎖在家裏,偏偏就疏忽了這一次,我已經找了一天多,派出所也報案了,到現在一點線索都沒有。

蔓蔓想想外婆慢吞吞行走的樣子,安慰舅舅說:她不會走遠的,她手上又沒錢,不可能坐車,不坐車她就走不遠。

應該不會走太遠,她手裏還抱著小慶呢,一老一小跑到哪裏去了呢?

蔓蔓眨巴了兩下眼睛,拔腳就往外跑。

舅舅好不容易揪住她,問她要去哪裏,她說不出來話,光是抖著嘴唇,兩片角質高高地翹著,似乎剛才這幾步耗光了她體內的水分,眼底都幹燥發紅了。

媽媽!蔓蔓隻喊得出這兩個字。

我來之前已經給你媽媽打過電話了,她也在幫著找。

第二天下午,外婆有消息了,果然沒走出福林,有人認出了她,將她送了回來,但小慶還是沒找到,問她把小慶放到哪裏去了,她一會兒說放在長椅上,一會兒說一個婦女幫她抱著。

蔓蔓的反應已不像最初那麽強烈,隻會張著嘴點頭,或是機械地搖晃身體。

這年春節,蔓蔓回舅舅家過年,路上偶遇安慶。她喊了聲安慶,安慶本打算走開的,想想又停了下來,望著她:理發學得怎麽樣?

蔓蔓明顯比以前遲鈍了,麵無表情地問他:我們的孩子丟了,你知道吧?

安慶點燃一根煙,深吸一口,慢悠悠地說:怎麽會不知道?福林就這麽大。

是外婆把他弄丟的,她要不是我的外婆多好,我不能掐死自己的親外婆。

我舅舅親口說的。

反正不是她。

那會是誰?

安慶的目光轉向不遠處的高層建築,問蔓蔓:你的新房子在幾樓?

十一樓,舅舅把它租出去了,外婆的房子賣了。

如果我是你,就把產權證從你舅舅那裏拿回來,住在自己的房子裏。

蔓蔓心裏存不住事,回去就跟舅舅提出要產權證,要住自己的房子。

舅舅在看電視,是戲曲頻道,一個身披鳳冠霞帔的人在那裏不緊不慢四平八穩地唱,舅舅抽個空子轉頭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誰給你出的主意?那房子是小慶的,憑什麽給你?

電視聲音有點大,蔓蔓怕舅舅聽不見,把聲音提高了些:小慶是我兒子,我是他媽媽,我當然可以住他的房子。

你喊什麽喊?舅舅橫了她一眼,起身拿來戶口本,在蔓蔓麵前晃了一下:在這裏,小慶是我的養子,這是國家法律承認了的,小慶是未成年人,作為他的監護人,我有權處理他的一切財產。

他怎麽成了你的養子了?小慶明明是我的兒子。

你真是什麽都不懂。你們的關係不合法,上不了戶口,隻能由我出麵,我出麵就隻能是養子,不可能是孫子。

那我呢?我是他什麽人?

我是他養父,你總不能是他媽媽吧?

舅舅出門去了,蔓蔓站在原地未動,眼睛盯著電視。

中間,外婆出來過一次,擦身而過時,嘀咕了一句什麽,她沒反應。

直到半夜,舅舅推門進來,蔓蔓還站在那裏,電視裏重播著他白天看過的節目,不禁笑了一聲:你也喜歡看這節目了?

坐下之後,舅舅似乎覺得哪裏不對勁,回頭一看,不禁一聲驚呼:你頭發怎麽了?

蔓蔓頭上像被灑了一層白粉似的,從額頭和兩鬢開始,均勻地向後緩緩推進,隻有後腦勺和發梢暫時還黑著。

舅舅站起來,摸了摸她新白的頭發,僵粗如鋼絲。摸到腦後時,蔓蔓猛地抬起手,擋開了舅舅。

我明白了!

什麽?舅舅屏住呼吸,盯著她問。

合同,還有小慶。

話音剛落,舅舅看到她餘下的黑發瞬間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