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光鼐忠諫死裏逃生 和琳辦案不辱使命

乾隆五十一年,和珅已經位極人臣,官居文華殿大學士,正一品,為四大學士之首,並兼管吏部、戶部事務。與之相比,和琳就遜色得多。和琳自從筆帖式升為吏部給事中後,並無再大發展。吏部給事中與監察禦史合稱“科道”,職掌抄發題本,審核奏章,監察六部、諸寺、府、監公事,聽起來職權很大,實際上是個有名無實的職位,難以出什麽成績,升遷也比較困難。更大的原因,是和琳生性耿直,沉得住氣做事,卻不善於走關係,因此在升遷上毫無發展。

和珅深知和琳性格,心想拉弟弟一把,這一日便到和琳家中,商談前程之事。

和珅道:“如今你在吏部給事中,有何想法?”

和琳道:“我兢兢業業,隻盼皇上隆恩,給我升職的機會。”

和珅笑著搖了搖頭,道:“你這腦子,在官場也待了幾年,還不懂訣竅,真是難為你了。”

和琳道:“哥哥知我不善鑽營之事,我天性如此,也沒有辦法,不論做什麽,都是為朝廷盡一份職,盡職盡力就可以,請哥哥放心。”

和珅歎道:“哎,如果你再在吏部待下去,我看也難有作為。你向來尚武,不如另謀一條路子?”

和琳來了興趣,道:“嗯,帶兵打仗,我倒是極為向往,哥哥有何良策?”

和珅道:“如今朝廷上下,在帶兵打仗方麵,最有能耐與地位的,當屬阿桂和福康安。想要建功立業,就得跟這兩個人多曆練曆練。特別是阿桂,文武雙全,出將入相,是皇上最倚重的大臣。我打算把你送到阿桂手下做事,一來跟著阿桂,起點高,機會多,可以積累一些政績,常言道,強將手下無弱兵,就是這個道理,相信你跟他幾年,可以學些真本事,將來可以獨當一麵;二來可以建立最好的將士人脈,對你將來前程頗有好處。”

和琳聽了,又喜又疑惑,道:“若能在阿桂手下鍛煉,那是求之不得,隻不過你和阿桂素來不睦,朝廷人盡皆知,阿桂公不會為難我嗎?”

“我雖然和阿桂不和,但相信沒有人比我更了解阿桂。”和珅胸有成竹道,“阿桂也是官場老手,與我交手幾個回合,也深知我的利害,如今也不敢輕易得罪我,麵子上的事,該給還是要給我。當然,更重要的是,阿桂此人,公私分明,你若真的是可造之材,他不會因為與我不和而冷落你。你性子耿直,做事細心,學問、膽識與軍事才能俱佳,我感覺阿桂應該會喜歡你的秉性,在他手下應該大有機會。”

聽了和珅分析,和琳大喜道:“哥哥想得這麽深,讓我大有信心!”

和珅道:“你若能與阿桂處理好關係,依仗他做一番事業,很快就可以出人頭地,就如我們當初說的一樣,你從武,我從文,各占半邊天。”

和琳道:“我還以為哥哥忘了當初說的話。”

和珅知道和琳的言外之意,和琳雖然不在乎自己官職大小,但在心頭一定認為和珅顧著自己的前程家業,早就忘了對弟弟當初的承諾,便道:“我隻是在找恰當的時機呢,要知道,豐紳殷德出生之前,你是我最親近的人。”

和琳感動道:“無論哥哥怎麽做,我都無怨言。”

和珅借著前麵的話題道:“你在阿桂的手下,也可以幫我了解他的舉動,甚至改善我們的關係。倘若關係融洽,還可以給我說點好話。像阿桂、福康安這樣的人,樹大根深,雖然恨我,但我也扳不倒他們,隻能互相牽製博弈,能夠得到幾分敬重便是。”

和琳似懂非懂地點頭稱是。他對和珅保持著自小而來的態度:言從計聽。他也享受著和珅的關愛,雖然這種關愛比起小時候已淡了許多,但在心底實無甚變化。

這一天,和珅在軍機處一反常態,對阿桂一臉笑意,道:“桂中堂,在下有一事請求,不知能否應允。”

阿桂冷峻道:“何事請講。”

和珅知道在阿桂麵前說話,不必繞彎子,便單刀直入,道:“我弟弟和琳在吏部給事中,已有多年,勤懇正直,未有升遷。但其實他的誌向是學武,將來好帶兵為朝廷效力。當今朝廷,未有如佳木公這般出將入相、戰功赫赫,他想在您的手下鍛煉鍛煉,懇請您給機會。”

阿桂聽了,心中不悅,對於和琳,他不了解,但和珅明目張膽地把親弟弟放在自己手下,安插耳目,這種事簡直是欺人太甚,當下道:“我朝中能征善戰的將軍多的是,我又忙得很,隻怕不是最佳人選。”

和珅已經料到阿桂的這種拒絕,依然和顏悅色道:“佳木公平日與和某人也許是有些誤會,但我弟弟是我弟弟,與我性格不同,在佳木公手下辦事,是他的心願。我也知道佳木公素來會給有才德兼備的年輕人機會。如果將來和琳不合您的眼光,您把他差遣到別處,我也不會介意。他現在隻有正五品,您隻要給他同等的職位即可,對於您來說,這必定不是什麽難事。”

話說到這個分上,阿桂一尋思,還是不好拒絕。第一,阿桂當官已經幾十年,他的父親就是三朝元老,幾經宦海沉浮,給阿桂印象最深的,就是父親曾經有好幾次被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年輕官員彈劾而吃虧,由此,阿桂得出經驗,在官場中,輕易不要得罪其他官員,特別是年輕有為的官員。自己如果拒絕此事,就把和珅、和琳一對兄弟全部得罪,和珅如今已經官居極品,誰知道和琳將來如何。第二,將和琳安插在自己手下,賣給和珅一個麵子,倘若和琳也跟和珅一樣是鑽營之輩,自己晾著他,不讓他插手重要事務,將來他自會離開。

於是阿桂道:“既如此,我就答應,成不成事,就靠他的本事了。”

和珅點頭道:“就是這個意思,在桂中堂手下,不成什麽事,能學點本領,也是福分不淺了。”

和琳當即被安插到阿桂手下。阿桂以其對和珅的印象,並不讓和琳插手大事,隻給他一點瑣碎的小事,來消磨他的耐心。但和琳是一個認真踏實的人,對阿桂的提防並不在意,不論是大是小,隻是埋頭認真完成,所有交給他的事,都能幹得幹淨漂亮,盡職盡責。而且,和琳的性格與和珅完全是兩極,平時話語不多,但一句是一句,務實清晰,更不像和珅說話不盡不實,善於阿諛獻媚。和琳的表現讓阿桂漸漸稱奇:同是兄弟,個性處世為何有如天壤之別?

阿桂不讓和琳插手大事,但和珅沒有忘記弟弟,他在尋找施展和琳才能的機會。

卻說這年春天,浙江學政竇光鼐要調任北京,升為禮部侍郎。這是好事,倘若竇光鼐高高興興進京上任,倒是保住了自己的前程。但是竇光鼐之前做過左副都禦史,以敢於揭發官場黑幕、仇恨貪官汙吏而著稱,性情耿直,甚至做事直切,不會拐彎,常常將自己逼入險境。臨行前,竇光鼐偶然聽說平陽知縣黃梅的母親去世,不欲發喪,居然在家裏找了戲班子唱戲,不顧人倫。此為不孝大罪,有傷風化,竇光鼐便對此人進行調查,意外發現平陽縣虧空錢糧已經超過十萬兩銀子。平陽縣位於浙江省最南端,天高皇帝遠,使得黃梅大膽妄為。再深入查下去,發現浙江官場各縣官員貪汙受賄,損公肥私,導致嘉定、海鹽、平陽等縣,虧空均達到十萬兩銀子以上。

竇光鼐心急如焚,不及動身,連忙寫了奏章派人赴京,舉報黃梅以及其他各縣貪汙虧空狀況。

浙江省這幾年連年虧空,乾隆多次催辦,曆時四年彌補,仍有三十萬虧空。乾隆看了竇光鼐的奏折,讚賞其據實參奏,批評浙江省官員督察不力,委派戶部尚書曹文植、侍郎薑晟為欽差,赴浙江查辦此案。

竇光鼐的彈劾得罪了一大票官員,其中黃梅與和珅私交甚好,是和珅布在浙江的眼線。彈劾的消息早在欽差到達之前已經送達浙江。

竇光鼐原以為欽差到來,此案幾天便有結果。哪知道黃梅早已動了手腳,曹文植等到了杭州之後,又不能不顧及各種關係,詢查了幾天,毫無進展。待要下到縣裏去查,便先把竇光鼐拿來詢問,道:“你所奏的平陽縣虧空逾十萬一事,係什麽人告發?”

竇光鼐雖然耿直,但也身居官場多年,知道官場險惡,自然不願連累舉報人,道:“隻是聽說,一時記不起名字。”

曹文植又問:“你說的黃梅貪汙、勒索下屬、隨意攤派、母喪演戲等事,有什麽受害人可以證明?又有什麽具體的證據嗎?”

竇光鼐隻是派私人調查過,自然沒有任何證據能夠幫助欽差,一時啞然,不能回答。曹文植便問詢當地官員,黃梅的事到底怎麽回事。

當地官員層層相連,均稟報:“平陽縣虧空等事,經過嚴密查訪,乃無中生有。平陽知縣黃梅母喪一事,是當夜找戲班子演戲在前,看完戲後,當夜黃梅母親暴死。”

曹文植派司員海成到平陽縣調查黃梅貪汙勒索一事。海成在縣衙放布告三天,誰若受到黃梅的勒索,或有證據證明黃梅貪汙,請前來舉報。當地百姓對他貪汙、受賄的事,均心知肚明,且在平時便傳得沸沸揚揚。但黃梅父子在平陽一手遮天,百姓害怕欽差走後遭到報複,誰敢告發?三天之後,沒有一個人前來舉證,海成空手回到杭州。

欽差查了幾天,沒有什麽結果,便把竇光鼐的詳細回答向乾隆匯報。乾隆接到奏折,覺得竇光鼐實在是靠不住的人。此舉連舉報人、受害人的姓名都沒有弄清楚,就隨意上報,豈不是信口誣陷。乾隆在奏章批示回複:竇光鼐彈劾黃梅,是誣人名節,實屬荒唐,竇光鼐必須據實回奏,到底是因何而有此舉,有無以公報私?倘若說不出可靠理由,則交部議處聽候發落。

竇光鼐滿腹委屈,隻得如實回報:平陽縣的錢糧虧空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確實始於黃梅,黃梅縱容他兒子以各種名義征收苛捐雜稅,全省的人都知道。黃梅母喪演戲這件事,也是全縣幾乎人人知曉,欽差大人赴平陽審查時,完全被地方官蒙蔽。為了弄清事實,請允許我親赴平陽,查核事實,再行回奏。

竇光鼐原來想皇上若真的想將黃梅的問題查清楚,理應派自己去平陽核實,取來證據。所有人都知道,欽差到外省,是很難辦案的,沒有本地知根知底的官員配合,斷然被蒙騙的居多。但此刻乾隆帝已經不再相信竇光鼐了,非但沒有準奏,而且吩咐欽差將竇光鼐帶回京城,聽候發落。

這給滿懷熱血的竇光鼐當頭一棒。如果自己沒有證據,到了京城被從嚴治罪,將遭遇滅頂之災。留在前麵的隻能是死路一條,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拚個魚死網破。於是竇光鼐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不顧乾隆旨意,當天夜裏悄悄出發,星夜兼程趕往平陽縣,決心要把黃梅的問題查個水落石出,洗脫冤屈。

竇光鼐到了平陽,吸取了曹文植的教訓,不是大張旗鼓地查訪取證,而是利用自己當過多年浙江學政的人脈,先派幾個生員,在平陽縣暗訪,找到那些被征收苛捐的百姓,動員他們起來揭發黃梅。這一做法頗有效果,百姓不敢公然到縣衙向欽差公開揭露,但在可以保密的情況下,還是向生員提供一些證據事實。

竇光鼐在杭州失蹤,引起了浙江巡撫伊齡阿的恐慌,急速派人去查,得知私自往平陽查案去了。一旦黃梅的案子被查實,各個縣城虧空情況暴露,豈不是公開證明巡撫審查不力?到時候恐怕落個革職查辦的處分。伊齡阿派人跟蹤、監視竇光鼐,根據情況,添油加醋,羅織罪名,急急向皇上稟報:竇光鼐公然抗旨,擅離職守,私自到平陽調查黃梅貪贓之事。

竇光鼐在孔廟大殿召集生員、學監,詢問黃梅劣跡。眾人起初不肯說,竇光鼐就加以恐嚇,並在平陽的城隍廟多備刑具,傳集書役,用刑逼供。眾人被逼無奈,這才有人揭發黃梅,竇光鼐讓他們簽字畫押,洋洋得意。

乾隆接到稟報,大怒,下旨斥責道:竇光鼐舉動癲狂,拿交刑部治罪!

竇光鼐在平陽的調查剛有一點進展,拿他治罪的聖旨已到,不得不回到杭州。曹文植等人已經得令,即日便押解竇光鼐到京。

竇光鼐回到家中,心想此事已經罪上加罪,心中憂慮,與家人一一道別,淚灑衣襟。自己一腔報國之情,卻成禍起蕭牆之首,想來這個世道,要做一個忠臣是多麽難呀。

鬱悶之中,天色漸黑,他想著自己的官宦生涯,就跟這個日頭一樣,已到盡頭了。正在此刻,家人來報,門生王以銜、王以鋙二人來看望老師。竇光鼐連忙請進。兄弟二人進門拜道:“老師此去京城,凶多吉少,還望珍重!”

竇光鼐心係朝政,對自己死活倒是沒有懼色,道:“我知道皇上盛怒,此去必是革職查辦,盡管如此,我也無所畏懼,有機會見到皇上,我還是要據理力爭。隻是可惜貪官如此橫行,卻是手段了得,逍遙法外。”

兄弟倆道:“老師一片忠心,令人感慨。這一路遙遠,我等兄弟送來一件棉襖,老師路上禦寒之用,務必帶著,以報答老師之恩。時間不早,我兄弟在此多待,恐怕生事,就此拜別。”

顯然,兄弟倆怕逗留太久,引人生疑,或被牽連,這才人之常情。

一件棉襖,作為報答師恩之情,本是一件小事,竇光鼐並不在意。但兄弟倆一直強調,務必帶在身上,竇光鼐覺得蹊蹺。其時杭州剛剛入秋,天氣還十分炎熱,兄弟倆何以早早預備棉襖,有何端倪?竇光鼐這麽一想,忙把扔在一邊的棉襖拆開,細細查看,就這麽一翻,突然一摞紙張被抖落下來。棉襖裏暗藏紙張,這是何意?竇光鼐拿起紙張,放在燭光下細看,這一看不得了,臉色由青泛紅,心中一陣激動。不過經曆了幾番波折,竇光鼐變得小心了,當下冷靜下來,不做聲張,心中暗暗打定主意之後,收拾行囊,隻等被欽差押解回京。

一路風塵,急急到了京城,欽差將竇光鼐送到殿上,讓皇上親自審問。乾隆看竇光鼐,一臉決絕,道:“竇光鼐,你誣告他人,又抗朕旨意,私自查案,刑訊逼供,有何話說?”

竇光鼐麵無懼色,坦然如常,道:“皇上,我與黃梅等人無冤無仇,揭發舉報,乃是為清正朝廷貪汙之風,絕無私意。浙江官員在朝廷耳目眾多,欽差辦案之前已經透露風聲,涉及貪汙的官員層層袒護,無法獲得有效的消息,而派去平陽查案的欽差,用的辦法過於平常,百姓生怕欽差走後被秋後算賬,誰敢舉報?黃梅父子貪汙勒索,人盡皆知,浙江府庫虧空,皇上也必有所聞。這種百姓都心知肚明的案件為什麽一到審查,就難以找出證據,就是因為牽涉人員過多,辦案人員沒有威嚴,方法不當,我請求皇上派有威望有能力的欽差重新查案,勢必要徹查浙江官場!”

乾隆怒道:“大膽竇光鼐,你自己作為舉諫官員,隻道聽途說,沒有證人證據,就上奏朝廷,如果人人這樣,那多少好官也要受到誣陷。你自己都拿不到證據,卻把責任怪罪到欽差身上,真是胡攪蠻纏,難道你不怕罪加一等?”

竇光鼐見皇上震怒,居然一副視死如歸狀,坦然道:“皇上,如果我拿出有力證據,是不是可以請求另派欽差,與我一同再去查辦?”

皇上疑惑道:“你有什麽證據?”

竇光鼐從身上掏出一疊紙來,道:“這是黃梅平時勒捐時的田契、印票、收據等證據,計有兩千餘張。這些票據不可能作假,也不可能是黃梅父子勒捐的全部證據,請皇上明鑒。我不懼死,隻求皇上給我一個機會,與欽差一同查案,以報效皇恩,為自己正名!”

竇光鼐說得凜然,令人肅然起敬。皇上拿過這些票據,證據確鑿,也為竇光鼐的正氣感染,道:“朕依你之意,派欽差與你同去,如若查不出問題,你還是要問罪的。”

原來,王以銜兄弟是平陽鄰縣的生員,得知竇光鼐在尋找黃梅罪證,卻被皇上聖旨叫回去治罪,知道凶多吉少,便到平陽縣,將其他生員搜羅的證據來不及交給竇光鼐的,苦心搜集起來,以送棉襖的方式,交給竇光鼐,助他一臂之力,又避免自己受到牽連。這一招讓竇光鼐絕處逢生。

卻說當時和珅在朝中,看到竇光鼐的氣勢與證據,知道黃梅這下逃不掉了。地方貪汙的手段與對付欽差的把戲,和珅通過這幾年的辦案,已了解得一清二楚。曹文植等都屬書生,又沒有威望,到了地方處處掣肘,查案的手段有限,難以與地方官員周旋,查不出問題十分正常。如今有了證據,朝廷再派一個有能力的官員,連同不怕死的竇光鼐,此案必定要水落石出,便向皇上奏道:“浙江吏治問題繁多,官場盤根錯節,去調查的大臣說法不一,必定有貪贓枉法之徒在其中搗亂。此案我看要派一個位高權重的大臣去,才能不受掣肘,秉公執法。朝中大臣,我覺得隻有阿桂中堂可以當此重任,和琳也可一起前去,他心細強記,助阿桂一臂之力,必有把握!”

案件到此,已是不好收場,乾隆便依照和珅的意思,派阿桂帶著和琳,連同竇光鼐前往浙江。

這一步,是和珅眼疾手快,順利地把和琳推舉出去。和琳跟著阿桂,此案必破,隻要能混點兒經驗就能立下功勞。退一萬步來說,萬一案情複雜,和琳能有何過錯,有阿桂頂著犯不到和琳身上。

出發前夕,和琳去討教和珅,道:“哥哥,這是我第一次出外辦案,請問我該怎麽處理?”

和珅胸有成竹道:“這次是你立功的好機會。這種虧空案子,問題並不複雜,難的是曹文植他們吃不住當地的官員。阿桂經驗豐富,辦事有謀略,你不需要急於出頭拿主意,隻需緊跟阿桂,認真做好阿桂囑咐的活兒,留一個秉公執法的口碑就是。”

和琳道:“如果我隻是幹這種活兒,就算是學點經驗,但立功就算不上了,這一點我還是有自知之明的。”

和珅壓低聲音,得意笑道:“不,我叫你立功,自有你立功之處。這次浙江的案子,一查到底,我估計十有八九要牽涉到一個人,此人叫盛住,是杭州織造。如果查辦了盛住,第一,不要得罪盛住;第二,你個人往輕裏給盛住定罪,給他留條活路,這是你立功的地方。”

和琳雖然不懂和珅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還是牢牢記住了和珅的話。

到了浙江,這案子放在阿桂手裏,就輕鬆多了,巡撫們在阿桂麵前根本沒有斡旋的餘地,根據已有的證據,阿桂雷厲風行,識破貪官們掩藏國庫虛空的詭計,迅速查清了貪汙受賄案件,記錄了各縣虧空數額。其中,竇光鼐所奏的黃梅貪汙受賄、母喪演戲都是屬實,黃梅當了八年縣令,所得贓款,折合銀子共計二十萬餘兩。和琳跟著阿桂,兢兢業業,做著本分的工作,一絲不苟,令阿桂刮目相看。

此案如同和珅預料的一樣,盛住也牽涉其中,貪汙公款,也被阿桂查辦,押解回京。

兩個欽差回京複命,涉案的各級人員,從巡撫到縣令,皆按律例明示處罰。關於盛住,阿桂稟報道:“案件已經查明,盛住等人貪贓枉法,目無朝廷,下屬州縣虧空十分嚴重,應當嚴懲不貸,按律應當判盛住為斬監候。”

乾隆聽了,有些遲疑,並沒有當場表態,而是讓和琳也發表自己的看法。和琳稟報道:“浙江吏治風氣極差,杭州織造盛住確實曾經橫行不法,但他很快認罪,態度可鑒,有心悔改。念其做官勤勞,罪不當誅,微臣覺得可以從輕發落。”

乾隆似乎就等著和琳的意見,道:“既然你們意見不甚統一,暫時不著急定罪。這件事先交由大學士、九卿再議一議。”

和琳一聽,方覺得和珅神機妙算,自己的意見居然被皇上看中,予以權衡,這是莫大的榮耀。

此事過後,和珅才告訴和琳其中奧妙:原來,盛住的姐姐是十五阿哥永琰的福晉,盛住也算是皇親國戚了。而且,皇上又喜歡十五阿哥,所以一定不希望處死盛住。

過了幾日,乾隆宣阿桂道:“江南桃源、安東河決堤,朕思量再三,決定讓你前去治水,即日出發吧。”

阿桂領命出京後,乾隆根據和琳輕判的意見,從輕發落盛住,保住他一條命不說,一年後就重新起用盛住了。

和琳最大的收獲,還不是在此案中立功,而是進入了乾隆的視野。乾隆誇和琳做事有分寸,進退有度,條理井然。不久,戶部侍郎蘇淩阿上奏皇上,為和琳邀功道:“和琳年輕有為,浙江查案中,公正廉明,幹練明達,廓清江浙官場,為聖上分憂,聖上當給以嘉獎,鼓勵群臣立功。”

乾隆也有此意,便把此次浙江空缺出來的杭州織造直接賞賜給和琳。和琳開始踏上獨當一麵的仕途。

和珅在朝中以謙遜有禮、結交有才之士而著稱,若有翰林才子到府上,總是不及整衣出來迎接,以示尊重。當時的翰林孫星衍、洪亮吉、阮元、畢沅都是大學士,這四人都是和珅喜歡結交的對象。隻可惜前兩者不依附和珅,斷絕來往,後兩者與和珅交好,受益匪淺。

畢沅,字秋帆,自號“靈岩山人”,自幼聰明,文武兼修,科舉也順利,比和珅出道早得多,乾隆十八年參加順天鄉試中舉,被授內閣中書,後來入值軍機處,擔任軍機章京,俗稱“小軍機”,專門負責繕寫諭旨、記載檔案、查核奏議等秘書工作。乾隆二十五年三月,畢沅參加會試,結果榜上有名。但能否登科,還得看四月二十六日的殿試。會試中選的舉子,都不敢鬆懈,緊張備考。

能夠參加殿試的舉子,都是千裏挑一的讀書人,水平相差不大,這時候就十分偏重考生的書法水平。畢沅的軟肋就是書法水平一般,字怎麽也寫不好。殿試的前一晚,恰逢畢沅與同僚諸重光、童鳳三一起在軍機處值班。眼見明天就要殿試了,諸重光、童鳳三兩人準備回家準備,對畢沅道:“以我們二人的書法,大有奪魁之望,想回去準備一下。你書法不行,不要有非分之想了,安心替我們值班吧。”

兩位同僚的話雖不好聽,但畢沅一想,說的也是實情,就同意了,晚上獨自一人在軍機處值班。當天夜裏,軍機處收到陝甘總督黃廷桂奏折,是關於新疆屯田事宜的。畢沅看了奏章,研究一番,知道來龍去脈和其中道理,便放下來,明日上司問起奏折之事可以對答如流了而已,其他也沒放在心上。

第二天殿試開考,畢沅與其他考生一起進入太和殿,等考卷送進太和殿,眾位考生列隊跪受,然後回到各自的試桌答題。畢沅因為昨日值班,自然不如別的考生精神,既然這種考試大家水平差不多,靠的是文章能否符合皇上的胃口,自然多想也無用,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是。於是揉一揉眼睛,提筆打開試卷,一看考題,驀然間眼睛一亮,心中激動,精神抖擻起來,原來考題正是策問新疆屯田事宜。若按照平時,畢沅則隻能想當然,避實就虛闡述治理之策。而昨日自己看的奏折,對於屯田,多是實際問題和辦法,此事已經胸有成竹,無需再苦心空想、矯揉造作了。

殿試結束,諸位閱卷大臣在文華殿閱卷,評論畢沅的卷子,對於屯田問題,言之有據,立意深遠,顯然是精心研究過這個問題,比起其他的才子明顯要高出一籌。這種卷子,本來應該拿到第一,但是楷書確實不太好,有失文雅,列為第四名。

名單與卷子傳到乾隆手裏,乾隆看到畢沅的文章,言之有物,策論切實,才幹過人,相當欣賞,並不在乎他的書法缺憾,親自提升為一甲第一名,即狀元。畢沅在軍機處的同僚,諸重光得了一甲二名,即榜眼;而童鳳三位列二甲第六名。

發榜之日,兩人見畢沅得了狀元,十分驚詫。因為畢沅的書法軟肋是有目共睹的,便請教畢沅有何妙方。畢沅也不隱瞞,道:“那晚值班,軍機處來的奏章就是新疆屯田的,我怕上司發問不明就裏,便仔細研讀了,因而對屯田問題一目了然!”兩位聽了,後悔得直跺腳。

畢沅奪魁雖然有僥幸成分,但其自身的才華橫溢卻是不可否認的。畢沅喜愛古玩、字畫,還精通金石、校勘,且性格豪爽,好結交讀書人,各方麵與和珅極為相似。所以和珅上來結交,便走得很近,不但利益相交,也有諸多共同話題。在甘肅冒賑案中,畢沅正是甘肅的巡撫,當時甘肅的高層官員幾乎一鍋全端了,但是畢沅卻被和珅保了下來,毫發無損。後來因為禦史錢灃緊追不放,乾隆追究下來,懲罰不過是“降三級留任”,但不久在和珅的幹預下,又東山再起。

且說這一年朱珪到山西代替巡撫一職,畢沅當時是山西布政使。這朱珪是乾隆十三年進士,曆任福建糧道、湖北按察使等,四十一年開始,一直擔任十五阿哥永琰,也就是日後的嘉慶皇帝的老師,為官清廉,此時還不太顯眼,日後卻與和珅的生死有利害關係。朱珪到山西上任的路上,聽說運城連降大雨,溝河倒灌,遍地都是水,莊稼全被淹沒,房屋倒塌無數,老百姓流離失所,四處逃奔。朱珪心係百姓,便舍棄了車馬,不去太原,而是先到運城去。在運城邊境,隻見到處一片汪洋,根本看不見莊稼地,老百姓困在村莊,老少體弱的死去不少。朱珪以巡撫的身份,趕緊著手救災,找來船隻木筏,救出被大水圍困的百姓,發放救濟糧,疏通水道,緩解水勢。百姓眼見巡撫親自來救,心裏逐漸安定。

滔滔水勢,終於被上萬百姓疏通出去,水災局麵得到控製。可是百姓救出來,吃飯卻成了大問題,房屋倒塌、牲畜被衝走,糧食顆粒無收。朱珪命令運城縣令開倉放糧,再拿出府庫中的銀子賑災,可是官府卻拿不出一點兒糧食和銀子。朱珪見此形勢,把縣令叫來,問道:“你為官一方,本應造福百姓,如今饑民遍地,形勢緊迫,為何不放糧賑災!”縣令見躲不過,隻好跪下請罪,照實說了:“小人有罪,本縣的府庫,早已經虧空多年,附近都是如此,這是多年的積弊,罪不再某任身上,現在根本就拿不出糧食呀。”

朱珪大怒,命令縣令補齊虧空。縣令東挪西借,但一時之間哪裏湊得齊!饒是他貼上全部家當,還是離虧空數額相差甚遠。朱珪隻能表奏朝廷,把他抄家,繳出物資、糧食用來賑災。

畢沅作為山西布政司,專管一省的財賦和人事,秉錢糧財政大權,全省的賑災物資,正好也是畢沅負責,下麵的府庫虧空,畢沅也有很大責任。朱珪把運城縣府虧空一事告知畢沅,詢問是怎麽回事。實際上,當時每個縣裏都有大量虧空,這已是山西官場眾所周知的現狀,隻不過朱珪剛從京城來,不知情況。畢沅隻好敷衍推脫,說是縣令可能平時貪汙,自己有所不知,一麵從其他地方調集救援物質,配合朱珪救災。

整個山西官場,都知道朱珪的清正廉明,慌成一團。畢沅一麵救災,一麵悄悄吩咐下去,命令各縣的虧空盡快補上。他自己也四處籌錢,彌補山西省的府庫虧空。無奈虧空太多,不能完全補上。畢沅也覺察到朱珪正在逐漸調查整個山西的狀況,等他了解完畢,必定上報朝廷,自己這個布政使是擺脫不了幹係的。

畢沅日夜擔心,除了到時候百般推托,想不出有效的辦法,隻能提心吊膽。這一日,朱珪突然召見畢沅,畢沅心裏一慌,不知道什麽把柄被他抓住,見了朱珪,臉色都蒼白了,忐忑跪下,道:“大人召見,不知道有什麽要事?”

朱珪見他行此大禮,慌忙上前扶起,誠懇道:“我今日剛剛接到家中的急信,老母現在病重,我得馬上回去,不知道是不是見最後一麵。可惜我到山西上任不久,又忙著救災,把自己的幾個錢也花進去了,口袋空空如也,現在路費短缺,老母重病又需要借錢,你有沒有二百兩銀子借給我,等我回來後慢慢歸還,不知可否?”

畢沅以其官場經驗,心中一動,忍不住樂了,想來是朱珪終於不耐沒有油水,忍不住索要賄賂,不由一陣輕鬆,連忙答應道:“屬下這就想辦法。朱大人且等著,我去取就來。”畢沅回家,取了一千兩銀子,用袋子裝了,放在朱珪麵前道:“世伯母貴恙,我無以為敬,請巡撫大人收下就行。”

畢沅心想,隻要朱珪能接受這一筆錢,便同自己是同一陣營,府庫虧空之事,便可以同進退了。

朱珪口頭稱謝,寫了兩百兩白銀的借條,遞給畢沅道:“這是借據,你且留著,以為憑證,我日後歸還。”

畢沅接下,不動聲色。官員索賄,各種麵子之事還是要做的,這一套畢沅見得多了。

朱珪拿起裝銀子的口袋,點了點數目,吃驚道:“我隻借二百兩,這些太多了。”畢沅微笑道:“大人不必客氣,伯母貴恙,屬下理當孝敬。”說著便把借條一道道地撕碎。

朱珪這才知道畢沅誤會了自己,一時羞憤交加,怒道:“我隻是急事,借銀子,難道你要趁機行賄嗎?”

畢沅心中一驚,細看朱珪,著急得都失去分寸,完全不是佯裝拒絕的樣子,馬上反應過來,鎮定道:“朱大人,你怎麽說這種不能見人的話。你我同署為官,天天見麵,彼此誠如兄弟一般。朱大人平日體貼屬下,今天聽說世伯母病重,而大人急成這個樣子,想來你為官清正,家裏用錢的地方必定很多,便多拿一些銀兩孝敬伯母,蒼天可鑒,這是我的一片赤誠之心。同僚朋友之間,有事互助,這本是人之常情,也是我素來一向的行為,大人這樣敏感,以賄賂之名加罪於我,豈不是以怨報德?”

畢沅之所以能如此慷慨說出,渾然天成,乃是因為他本來就是樂善好施之輩,素來風趣豪爽。當時有名的文士汪中有段時間窮困,聽說畢沅好俠義助人,有一次便跑到畢沅的官府衙門,遞給看門人一張紙條,吩咐道:“你隻說本人住在某某客棧,你家大人一看便知。”仆人把紙條拿給畢沅看了,隻見紙條上寫著:天下有汪中,先生無不知之理,天下有先生,汪中無窮困之理。畢沅看罷,哈哈一笑,慷慨取出五百兩銀子,派人送去客棧給汪中。可見,畢沅雖有賄賂之意,但也有一半說的是實話。

朱珪從來沒遇見這種事,聽畢沅說得振振有詞、聲情並茂,並非沒有道理,一時竟然說不出反駁的話,再加上畢竟有求於他,隻得說道:“既然如此,愚兄錯怪你了。不過我事先說好的,這些銀子我隻要二百兩銀子,你一定要收下借條,否則就變味了。”畢沅隻好照辦。

朱珪走後,畢沅找來山西按察使,以及幾個縣令一起商量計策。畢沅道:“朱珪已經覺察到虧空,他一旦了解清楚,必然上報皇上。而且他性格耿直,難以拉攏,各位想想有沒什麽辦法,否則就別想做官了。”

按察使道:“看來隻有一個辦法,就是讓他離開山西。你跟和大人有來往,隻有請他運作,方能奏效。”

商議之下,各人聯名寫了一道奏折,彈劾朱珪,奏折道:“朱珪終日隻知道讀書,對地方政務並不了解,疏於整頓。”奏折之外,籌集四萬兩白銀和一些珍稀古玩,送到京城和珅手裏,求和珅把朱珪調出山西。

這對和珅來說,並非一件難事。這一日上朝,和珅向乾隆上奏:“山西官員聯名上奏朱珪不熟地方政務,剛去上任巡撫不久,又因母病回家,使得山西政務淩亂癱瘓。我看朱珪更適合在京城當官,不如將他調回京城,讓熟悉政務的畢沅暫行署理巡撫之職。”

皇帝看了地方官員的聯名奏章,亦覺得和珅的建議甚是合理,道:“好,和愛卿建議甚是圓通,就這麽辦吧。台灣林爽文叛亂拖了幾個月了,朕憂心的是這個,有捷報傳來麽?”

和珅當即叩頭道:“奴才正要稟報,閩浙總督常青上報,林爽文叛軍賊勢浩大,雙方僵持,局勢並無改觀,請求朝廷援助。”

乾隆怒道:“一方叛亂,總督還鎮壓不了。和愛卿,你當初推薦常青時是怎麽說的!”

原來,乾隆後期,吏治腐敗,已是病入膏肓,百官與百姓皆心知肚明,但一己之力,又能如何?眾多官員,隻能隨大流,舍公利己。少數憂國憂民者,有心無力,舍命彈劾一名貪官,又能換來幾許清明?隻有乾隆,還沉浸在盛世美景的幻象之中。各地民間起義層出不窮,台灣亦不例外。台灣知府孫景燧貪汙腐敗,民間苛捐雜稅眾多,其他的官員紛紛效仿,總兵柴大紀隻不過任職兩年,就貪汙銀子五六萬兩。羊毛出在羊身上,貧苦百姓衣食無著,民不聊生。天地會首領林爽文揭竿而起,率眾豎起反清大旗,很快攻下彰化縣城等地。台灣的清軍抵擋不住,節節敗退,上報閩浙總督常青,常青又上奏朝廷。和珅在軍機處得到奏報,便對皇上建議:“委派閩浙總督常青去鎮壓叛亂。”皇上隨即應允。和珅推薦常青,有個人原因,因為常青是他的門生,如若鎮壓成功,可把功勞掌握在自己人手裏。可惜常青卻不爭氣,到達台灣數月了,局麵並無好轉。乾隆遲遲聽不到捷報,是故大怒。

和珅推薦福康安,也有小打算。第一,林爽文賊勢浩大,確實要靠久經沙場的將帥,朝中唯阿桂與福康安可堪此任。阿桂年紀大了,又是多麵手,治水、辦案、打仗樣樣都行,需要留在朝中救火,派福康安最為合適;第二,此次去台灣打仗,至少一年半載,若能得勝回朝,自己也有推薦之功;若是不能得勝,也好滅一滅福康安的傲氣。

乾隆聽了,別無他法,也隻好準奏,令福康安前往台灣剿匪。

另一方麵,朱珪在家陪母親養病,一個月後接到朝廷詔書,命令他回京聽命,不必再回山西了,大吃一驚,才曉得必定是畢沅在京城做了手腳。而畢沅得到詔令,自己代理巡撫之位,喜不自勝,歎服和珅在朝中的周旋能力,無與倫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