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和珅茶樓聽民聲 乾隆籌謀固海壩

乾隆在江蘇的江寧(南京)、蘇州、揚州三個繁華之都,遊玩盡興之後,前往浙江。船到杭州府,在杭州逗留數日,吟賞山水,自不必說。巡遊完畢,便到海寧,海寧乃杭州府一小縣城,乾隆到來,全城轟動,張燈結彩,譬如過節一般。乾隆一入小城,住陳閣老私宅。

陳閣老,即雍乾兩代的相國陳元龍,海寧世家,此時已仙去。陳閣老宅名曰隅園,始建於明代晚期陳元龍曾祖陳與相。陳元龍拜相後,將它改建擴大,並把大門改為竹扉,又增建了“雙清草堂”和“筠香館”,有皇宮內院之氣派。宅院分東中西三條軸線,中軸線上有大門、儀門、轎廳、愛日堂、大樓、道士巾、外紅檻杆、內紅檻杆等,東軸線上有家廟、祠堂、寢樓、筠香館、廊橋、雙清草堂、藏書樓、大廚房、東陪弄等,西軸線上多為家伶戲班住房、庫房等。廳前有假山數疊,名木幾株,流水一脈,並有曲橋南通“雙清草堂”,園雖小而曲橋流水,山石卉木各具,環境幽靜典雅,乾隆甚愛此中韻味。

乾隆來到海寧,自有深意,因對和珅道:“和愛卿,明日朕有要事,不如你先去聽聽坊間的聲音。”和珅明白皇上的意思,附會道:“正是,奴才正有此意,地方官員懷揣私意,隻報喜不報憂,揀好聽的說,未必能聽到真心實意。”乾隆點頭道:“正是此意!”

趁著皇上休息,和珅便選了一套普通的衣裳,打扮齊整,儼然像個斯文商人,往街市而來。街上行人麵露喜色,處處談論乾隆的事,互相打聽乾隆住在何處,明日行程,又問在哪裏可以目睹龍顏。也有談起陪同乾隆的紀曉嵐,說他鬼才莫測,各種傳說。和珅聽了,心中隱隱不快,又仔細傾聽,全無關於自己的見聞。

到了路邊一竹樓鋪麵,旗子上寫個“茶”字,和珅漫步上去,這裏的閑人倒是多,均竹凳竹桌,碗茶伺候。和珅坐下,要了茶,又要了茶點,卻見前頭一肥頭胖麵的人大聲說道,指手劃腳,旁人側耳傾聽。和珅便問邊上一客人,道:“這人可是在說書?”客人臉頰瘦削,留著山羊胡子,甚是精神,搖搖頭道:“不是說書,就是閑扯,他見這麽多人聽,就當說書說開,嘩眾取寵罷了。”和珅仔細一聽,原來正說到乾隆與陳閣老的傳聞。胖頭說道:“陳閣老名曰陳世倌,後在康熙年間入朝為官,與雍親王一家常有往來。這年,恰好雍親王和陳閣老的兩家夫人分別生了孩子,而且是同年同月同日。某日,雍親王讓陳家把孩子抱入王府看看。可是,當送出來時,陳家老少個個目瞪口呆起來,自家的胖小子竟變成了小丫頭。陳閣老掂量出此事性命攸關,勸全家忍氣吞聲算了。那換入王府的胖小子,就是後來的乾隆大帝……”

胖頭說到此處,眾人“噓”了一聲,驚訝中帶著恍然大悟的神氣。胖頭更加神氣:“眾位客官也許不信,但你想,這已經是乾隆五次下江南了,四次都住在陳閣老宅園,停駕暫住為什麽呀,是看望自己的親爹親娘、帷幔祭牌。”

眾人小聲附和談論道:“正是,要不然到我們海寧這小地方做甚!”又有人問道:“那個被換出來的公主呢,有著落嗎?”

胖子一拍桌子道:“這個問題有水平,有水平呀!這位皇家的金枝玉葉,被陳家抱回江南後,好好撫養,長大後嫁給了大學士蔣廷錫之子蔣溥。這蔣家是常熟的大姓,雍正女兒所住的那棟樓,常熟人就叫作‘公主樓’。不信你們去常熟問一問!”

眾人驚歎胖頭無所不知。有人不服道:“你怎可知道得那麽仔細,有鼻子有眼?莫不是瞎編的?”

胖頭急了,撇嘴道:“我近親在朝廷當官,耳目通靈,我親眼見過皇上祭拜陳家牌位,你們信不信呢?”

眾人又“噓”了一聲,道:“你要有這身家,不混個差使,還有工夫在這兒貧嘴!”

胖頭搖頭道:“你們不信世上有人就不願當差,就願做平頭百姓,每日裏來這兒喝茶論道的?今兒讓你們開眼了,我就是這麽一人,不求富貴,隻求快活。你們不信我,沒有關係,我淡泊名利,不求虛名。有一個問題,陳家有乾隆親筆題寫的兩塊堂匾,一塊是‘愛日堂’,一塊是‘春暉堂’,這不是我吹的,就是正兒八經掛著的,你們知道這有什麽意思麽?”

眾人搖頭道:“當今聖上喜歡到處題匾,哪有那麽多意思?”

胖頭輕蔑地撇嘴道:“就知道你們無知,‘愛日’也好,‘春暉’也罷,用的都是唐朝孟郊詩‘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這一典故。乾隆若不是陳家之子,談得上報答父母如春暉一般的深恩嗎?”

眾人一聽,又信了,道:“這倒有點意思,有點意思,你還真有點能耐。”

胖頭得意地抿了一口茶,哈哈大笑道:“服了吧,哈哈,你們服了吧!”

和珅見身邊的山羊胡子不動聲色,便問道:“你相信他說的嗎?”

山羊胡子眉頭一抖,道:“這有的說沒法證的東西,胡說八道罷了。”

和珅一聽,誇讚道:“既是胡說八道,那康熙爺六下江南隻到杭州,當今聖上卻四次到海寧,又是什麽說法?”

山羊胡子道:“你們外地人不知,海寧人可不能不知,乾隆年間開始海潮北趨,海寧一帶潮患告急,皇上過來視察海患而已,祭拜生父生母之說,純屬扯淡。”

“那又怎麽解釋乾隆要住陳閣老宅,人家可說得有鼻子有眼呀。”

“海寧是小縣,哪裏有比陳閣老宅更適合做皇上行宮的住宅呢?再說了,皇上來了,也沒有聽說對陳家子孫有召見。”山羊胡子歎道,“世人愛牽強附會,本是常事。可恨這廝在此嘩眾取寵,說得活靈活現,一傳十十傳百,加上你們這些外地人一傳,胡說就變成正史了。”山羊胡子邊說邊搖頭,似乎對胖頭十分不滿。

和珅起先聽胖頭說道,心想,還好皇上不曾跟自己一起微服出來,要是皇上聽此說法,平白無故多了個親爹,不知道會不會氣得讓胖頭坐大牢。而山羊胡子可就實在多了,真是個人才,若皇上在此,一高興說不準會請他入仕呢。皇上經過海寧,確實隻有一件事,關心海患,當初在設計路線時,曾經問乾隆,要不要在海寧另設行宮,皇上堅決說不必了,就住陳閣老家。

“你說得對。”和珅對山羊胡子道,“還有一件事,可以打破謠言。在乾隆六年陳世倌升任內閣大學士不久,就因為起草諭旨出錯被革職,乾隆斥責他:‘少才無能,實不稱職’。如此一點情麵不留,別說是生父,就是普通的前朝老臣也很少受到這樣的奚落。”

“噢,你怎知道有這件事?”山羊胡子對和珅肅然起敬。

“我是從京城來的,知道的消息自然多些,而且此事是有史可查的。”和珅道,“你若上前去說道說道,就可以為皇上辟謠了。”

“哎,你有所不知,我上去辟謠也是無人理會的,這茶樓坊間並不需要實情,隻需要那些娛人耳目的玩意兒。”山羊胡子道,“乾隆下江南,有多少牽強附會的故事,辟謠辟得過來嗎?那開包子鋪的,說乾隆吃過這包子,包子就身價百倍,買包子的也願意挨宰。這些人哪,是沒救了,跟他們講什麽真假。”

和珅點了點頭,覺得山羊胡子深諳世理,倒是可以和他聊聊,把皇上交代的任務完成了,於是把自己的茶點推到他麵前,道:“你倒是看得真切——來,一塊吃,這叫什麽糕?”

山羊胡子見是京城來的客人,也生了興致,道:“這個糕點,可有點來頭,你不妨聽聽,本來名叫眼睛糕,海寧的名小吃,但如今卻叫李衛眼睛糕——也是為了提點名氣。”

和珅咬了一口,外看色澤白嫩,裏麵居然是肉餡的,綿軟有味,便問道:“何故跟李衛扯上關係?”

山羊胡子點頭道:“不過這倒不是牽強附會的胡扯,是真事,雍正朝的大臣李衛奉旨督建鹽官海塘,一日,海潮忽急,修建兩個多月的海塘,竟然被衝垮了一半以上。李衛心急,派親信調查。結果親信回報:築塘官兵並非不願築海塘,實在是太費力氣了,中午按一般的軍糧供應夥食,大家到了下午就沒有了力氣。李衛後來到了鹽官的一家茶館,老板向他推薦了茶館特製的眼睛糕。兩塊眼睛糕下肚,李衛吃得很飽。於是,李衛就在鹽官附近招收做眼睛糕的師傅數十名,將‘眼睛糕’改名為‘堰兢糕’,每天送往海塘。大家都明白了李衛的良苦用心,官兵們從此兢兢業業,努力修好了每一段海塘。後人為紀念李衛,把眼睛糕稱為‘李衛眼睛糕’。你瞧,隻有這實實在在為民做事的,留下的美名,百姓才肯買賬——你這位客官,看你麵相也是當官的料子,將來若當上官,想留個名什麽的,須得記住李衛眼睛糕!”

和珅悅色道:“托你吉言。都說錢塘江潮厲害,這裏的海塘到底牢固不牢固?”

山羊胡子搖頭道:“曆代都是修了又爛掉,爛了又修,如此往複,能不能保住良田,全靠老天爺吧。”

和珅奇道:“修了又爛,爛了又修,原因何在?”

山羊胡子道:“你在京城有所不知,錢塘江的潮水,世所罕見,一天兩次,那些木樁竹籠石,哪經得起衝蝕。再者,修塘是個貪錢的差使,哪個負責的不偷工減料點,質量也無法保證。”

和珅問道:“依你的想法,可有可施之計?”

山羊胡子道:“我一介平頭百姓,不知怎麽建才是百年基業的塘,但隻知道,不論建什麽塘,如果監管不力,從中克扣,怎麽建都白搭。凡是天災,百姓無話可說,若是人禍,則必怨聲載道。”

和珅道:“你這種憂國憂民的人,該去做官才對,怎麽有心思在這裏喝茶?”

山羊胡子道:“這兒不是皇上到海寧了,聽說皇上喜歡微服私訪各種茶肆探訪民情,我就是想來碰碰運氣,興許能跟皇上聊兩句呢。你是從京城來的,可有皇上行程的消息?”

和珅忍住笑,點頭道:“這個我倒是有一點可靠消息,明兒皇上要到海堤查看,你去那兒候著,興許能遇上。”

山羊胡子興奮道:“這可太好了,聽說皇上是老人身童子顏,常吃長生不老藥,很有見效,不知可否有此事?”

和珅嘿嘿笑道:“若是有長生不老藥,秦始皇恐怕現在還活著——你前頭鄙夷人家說牽強附會的事,如今自己怎麽也相信這種子虛烏有的說法?”

山羊胡子不好意思道:“哎,說別人容易,自己做到卻難——誰讓咱們沒見過皇上呢!”

和珅道:“你倒是個實誠人,時間不早,我這就告辭了。”

山羊胡子道:“那你明天去海堤上看皇上嗎?”

和珅道:“一定去,必須去。”

山羊胡子道:“那明兒去嘍,您慢走!”

次日,按照預定,乾隆啟駕巡查海水堤壩,這是巡視浙江的重中之重。

在海寧縣與仁和縣之間,是江海的交匯處,這裏的錢塘江海塘,每天要承受兩次海潮洪峰的衝擊,直接威脅背部的平原地區、魚米糧倉。為什麽此處的海潮特別猛烈、世所罕見?

因為錢塘江口平麵呈喇叭形,在海寧市附近河底有沙坎隆起,海潮倒灌,受地形收縮影響潮頭陡立,便形成雄偉壯麗的“錢塘潮”。

剛開始修築的海塘是用泥土來堆建的,後來用柴塘,到了元代,開始使用一種獨特的築塘方法——木樁石塘法,以木樁穩固打底,投放石料。乾隆二十五年,浙江水情告急,地方官有的主張修築石塘,有的主張修築柴塘,意見不能統一。柴塘用木柴堆砌經不住海浪衝刷,要經常維修。石塘十分緊固,不怕海水衝刷,效果很好,也不用經常維修,但工程浩大,花費銀兩過多,當時國庫不充裕,無力承擔。乾隆二十七年,皇帝第三次南巡,到達海寧,在現場查看,如果修建石塘,則要放棄原來的塘壩,後移數十丈重新打樁修築,權衡之下,下諭旨曰:如果修築石塘,勢必毀掉海邊百姓的田地與村莊。修塘本來是為了保護海邊百姓的生活,這樣反倒先害了他們,所以先行修築柴塘,試驗效果如何,地方官員要保證每年用竹簍裝石頭加固塘壩。

這一次乾隆再次到達舊地,正遇漲潮時間,潮聲隆隆,猶如猛獸伏在水下,一路潛行,砸到礁石之上,化作萬千雪花,如萬馬奔騰,又如群獅怒吼,此起彼伏。乾隆沿著塘壩,下坡觀看,巡撫吳元謀急忙近前護住,道:“皇上,此地潮水變化莫測,不可離水太近。”乾隆道:“不妨,我仔細看看壩底損壞到什麽地步。”和珅扶著皇上,見皇上凜然不懼,也附和道:“我看這潮水見了皇上,也知道退後三分,哪敢打過來。”

乾隆看到壩底水流湍急,往複的衝刷使得岸邊泥土已經衝走,裝石頭的簍子早已露出,有的簍子竹條已經斷了,石頭幾欲脫落。正查看間,冷不丁一個潮頭湧到岸邊,突然後勁十足地爬高,朝乾隆劈頭蓋臉撲過來。眾人在岸上看得清楚,急忙驚叫起來。和珅眼疾腳快,護在乾隆身前,浪頭打在他後背上,乾隆隻濕了一點。吳元謀忙扶著皇上後退,和珅搶著去扶皇上,腳下卻一滑,摔了個跟頭,原來濕掉的衣服沾了一身海泥。

吳元謀忙叫侍衛上前扶起和珅,道:“和大人衣服濕了,帶和大人到轎子裏處理。”

和珅搖搖頭,道:“不必,為保護皇上打濕,這是奴才的榮幸。”從地上爬起來,到乾隆身邊問道,“皇上可曾受驚?”

乾隆豪邁道:“這點小浪,算得上什麽。不過這裏的浪頭來往莫測,恐怕會傷及行人吧?”

吳元謀不敢隱瞞,道:“此地潮水最為多變,難以預料,特別是大潮之時,往往有百姓被卷入水中。各處均有提示,往往防不勝防,唯有加高加固,才能防患未然。”

乾隆回身上塘頂,眾人圍將過來,乾隆歎道:“朕看柴塘被衝刷得支離破碎,這樣下去塘壩塌陷會更多,終究不是長久之計,眾愛卿有何良策?”

吳元謀道:“柴塘每年都要填石,遇到大潮大水的年份,又要大修;石塘最為穩固,可以維持數百年基業,但耗資巨大,請皇上定奪。”

乾隆好奇道:“若築石塘,怎麽個築法,能維持百年?”

吳元謀道:“浙江水利僉事黃光升開創魚鱗石塘法,皇上若問具體築法,可請黃僉事答疑。”

早在一旁候著的黃光升被叫過來,磕頭答道:“小人的魚鱗石塘築法,乃是改進明代王璽所創的縱橫疊砌之法,曾在某處試驗,數年過去,完好無損。該法全部用齊整的方形條石,呈‘丁’字形,自下而上順次疊砌。每塊條石之間用最具黏性的糯稻米打漿、灌砌,避免水流衝刷、掏挖塘身,再用鐵鋦扣榫;石塘頂部使用鐵錠扣鎖,防止鬆脫;塘身後加幫土墩護塘。這樣做成的塘壩,從側麵看層次排列如同魚鱗,整齊堅固,稱為魚鱗石塘。”

乾隆喜道:“此法甚好,不知造價幾何?”

黃光升道:“造價昂貴,小人仔細算過,每築一丈長,需八千兩銀子。”

乾隆吸了一口涼氣,道:“這幾十裏的堤,造價確實不菲。和愛卿,昨日朕叫你出去探聽民意了,以為如何?”

和珅穿著濕淋淋的衣服,觀察著乾隆的一舉一動,忍住哆嗦道:“奴才昨日私訪民間,百姓深受水患災害,確實希望能建石塘,以保永固。況且此塘壩崩潰,則太湖平原千裏良田受災,此乃國家的糧倉,事關重大。臣以為,修建石塘,很有必要。”

乾隆問道:“造價如此之高,戶部可有辦法解決?”

和珅見皇上躍躍欲試,已知道此刻不能退卻,道:“奴才兼任戶部侍郎,有責任為此籌款,為皇上分憂,為黎明造福。此塘壩將惠澤千秋萬代,世人將其與長城、大運河並稱天下三大工程,必然非一朝一夕就能改造完成。奴才當想盡辦法,一年不成就三年,三年不成就五年,讓魚鱗石塘一步步得以實現,讓太湖百姓高枕無憂!”

和珅之所以敢把這事應承下來,其一是皇上已經有意把多年躊躇未決的工程做一了斷,自己作為皇上得力的財政主管,不能不替皇上分憂;其二,這種惠民工程,自己在這裏拍板,將來名字也會刻在功勞簿上,美名傳萬代,機不可失;其三,以自己管理內務府的經驗,為戶部動動腦子,戶部增加收入大有可能,這一點和珅頗為自信。

乾隆見和珅拍胸脯了,也頗為自信,笑道:“和愛卿真是我朝的大財神呀,既然和愛卿答應籌款,這事就成了一半了。朕諭旨,即日起,開始修築魚鱗石塘!”

眾人歡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乾隆指著潮水道:“有我魚鱗石塘,諒你再也不能放肆。”

和珅奏道:“奴才昨日還聽得百姓擔憂,此大工程,若是層層克扣,偷工減料,乃是常事,如何能保證質量?我希望戶部的一分一兩銀子,都能用在刀刃上。”

和珅絕不能容許戶部的銀子被地方官以工程的名義裝到兜裏去,於公於私,他都無法容忍。

乾隆道:“嗯,和愛卿是廉潔典範,自然容不得這種事。黃僉事,如何能保證魚鱗石塘的質量?”

黃光升道:“啟稟皇上,若是偷工減料的魚鱗石塘,十年之內必出問題,若是嚴格按照程序而建,可保十年至百年無恙。如十年之後殘損,必是天災而非人禍。皇上可依照此理定責。”

乾隆沉吟片刻道:“既如此,則以十年為保固期,在保固期內,海塘如有損壞,承修官員必須賠修,即使官員本人去世,也須由家屬賠修。若建築其間發現貪贓枉法者,必斬。此乃千秋大業,臣民須齊心合力,吳愛卿,可將朕方才的話列入保護塘堤製度中去!”

吳巡撫道:“是。”

當天,乾隆即親自打樁,臣民深受震動,魚鱗石塘正式開工。正因為有乾隆如此重視與問責監督,魚鱗石塘日後建成,每日遭受潮水衝刷,數百年後依然屹立,被稱為“捍海長城”,這是後話。

從浙江回來,船到江蘇鎮江,乾隆心中高興,群臣陪同遊金山的江天寺。登上山頂,極目遠眺,乾隆心曠神怡,詩興大發,道:“諸位愛卿,今日美景,可聯句為樂。”

乾隆喜歡詩詞同樂,在一旁的和珅早知乾隆心癢了,便道:“皇上才學過人,給大家開個頭吧。”乾隆以才學自居,欣然同意,遠望長江景色,悠悠吟道:“長江好似硯池波。”眾人喝彩,和珅恭維道:“皇上胸懷寬廣,以長江為硯池,既是寫實,又有文采,不愧是帝王氣象的句子。”

乾隆嗬嗬笑道:“哪位愛卿聯句為詩?”紀曉嵐在一邊,自然非他莫屬,續道:“舉起焦山當墨磨。”不遠處的焦山也是聞名風景,碧波環繞,滿山蒼翠,在長江之中,宛如一塊碧玉沉浮水上,名字中有一個“焦”字,將它比作墨,再貼切不過。眾人暗暗喝彩。

和珅不甘落後,早已看到東北方向有一座七層古塔,續句並非難事,得意道:“寶塔七層堪作筆,如何?”乾隆喜道:“這下筆、墨、硯都有了,就差最後一句了。”說笑間看到十五皇子永琰正在身側,有意考驗,道:“永琰,你來吧。”

在諸多皇子中,永琰忠厚有才,乾隆頗為看好,帶在身邊,時不時給點難題,有意考驗。永琰朝四周望去,似乎沒有可以比作“紙”的景色,一時不知如何應對,緊張張望,望著身邊的紀曉嵐。紀曉嵐正在他身邊,見皇子為難,以手放胸部,遮住皇上的視線,以手指指了指天上,仰頭示意。永琰眉頭一鬆,朗聲吟道:“青天能寫幾多行!”這一句氣象宏達,又貌似信手拈來,舉重若輕,詩中文房四寶,一應俱全,使得整首詩渾然天成,如一人所寫。眾人齊聲叫好。和珅道:“十五皇子妙手天成,有皇上之風!”乾隆吟了幾遍,叫負責撰寫《起居注》的史官記上,歡喜之情溢於言表——皇子能有如此才能,怎不令他寬心愉悅。

和珅知道乾隆到每一處,手癢,有題詞的癖好。見山頂的寺廟外有一麵照壁,於是提議道:“皇上若能在寺廟照壁留下題詞,使得世人都能瞻仰皇上的墨寶,享受恩澤,豈不更好!”乾隆欣然同意,道:“此山此景,令人心曠神怡,你們議一議,留個什麽字好。”

紀曉嵐道:“皇上在此高覽風物,江天相連,請用‘江天一覽’,可對今日情景,又應皇上手筆。”乾隆一聽,這四個字簡潔,又氣勢磅礴,十分得體,喜道:“好,就這四個字!”和珅道:“皇上有才,這四個字對應此處的意境,真是絲絲入扣!”

乾隆微笑不語,大雄寶殿內早已備好筆墨,乾隆秉筆,一氣嗬成,畢竟年事已高,書寫到最後一字,一時筆誤,將“覽”字寫成“監”字。乾隆自己不清楚,圍觀者看得仔細,都倒吸一口涼氣。和珅離得最近,自己是皇上的貼身近臣,不說呢,將來錯字刻在壁照上,丟的是皇上的人,要負責任的可是這些近臣呐;說出來,你若敢說皇上這個字寫錯了,那可是大不敬,惹皇上生氣不說,還要吃罪的。見紀曉嵐在一邊皺眉,便問道:“紀大人,你學識淵博,皇上這四個字可給品評一二。”紀曉嵐心裏暗叫苦,這個和珅把燙手山芋扔過來,將來要鬧出笑話,指定把責任推我頭上了。好在他腦子靈活,將計就計,高聲道:“這個‘覽’者,看也,‘覽’字乃點睛之筆,和大人覺得這個‘覽’字如何?”和珅暗暗叫苦,自己跟紀曉嵐鬥小聰明,還是玩不過,他又把山芋扔回來了,這如何是好呢?和珅善於和稀泥,當下道:“這個‘覽’字呢,嗯,既然是紀大人出的句,該由紀大人點評才是。”乾隆見兩人把“覽”字推過來推過去,不由仔細看了一眼,這才醒悟,便從邊上再取一張紙,重新寫“覽”字,再把原來的“監”字裁去。

和珅提起的心落了下來,恭維道:“這個‘覽’字真是氣勢磅礴,有帝王氣象。”紀曉嵐諷刺道:“和大人這回怎麽不叫我點評了?”和珅嗬嗬笑道:“皇上的字是公認的有氣勢,難道紀大人有異議?”紀曉嵐道:“自然沒有異議,隻不過好話都讓你說了,不曉得讓別人該說什麽好呀。”和珅道:“皇上不是要聽好話,而是要聽真話,你有肺腑之言,盡管說就是,我對皇上的字,就是不由自主讚歎而已。”紀曉嵐道:“皇上您聽聽和大人這張嘴,天下就沒有虧能塞進去。”

這一番與紀曉嵐鬥貧,讓和珅出了一口氣,一路下來,總是紀曉嵐出盡嘴上的風頭,每每得到乾隆的讚賞。和珅不僅鬱悶,甚至有時候想起紀曉嵐得意的神色,皇上讚許的表情,竟然輾轉難眠。有時他也不禁罵自己,怎麽跟娘們兒一樣爭風吃醋,說出去簡直讓人笑話,又以理智為自己開脫,皇上喜歡紀曉嵐寫文賦詩的才,也喜歡自己辦實事的能力,每每自己一個奏折一個建議,皇上便有讚許,更有期待,這正是自己升官升得比誰都快的原因。因此紀曉嵐與自己,乃是半斤八兩,甚至自己比他更得實惠,又為何去妒忌他呢?想來想去,還是不能平息,竟然想:難道自己是想得皇上的獨寵?

乾隆興致頗高,嗬嗬笑道:“和愛卿今天嘴上占了便宜了,哈哈。”

和珅聽見皇上讚賞,心中興奮。興奮之後,卻隱隱覺得不適,突然覺得心中一動,想起祖父英廉說的,你平步青雲,譬如卵石立於危崖,多少人想把你踢下來,切不可得意忘形。驀地心中一慌,覺得自己方才過於外露,嘴上逞強,正是禍來之前兆。乾隆開心之時,待自己猶如兒子,群臣因自己與皇上如此親近,也都敬畏三分,但切不可忘了君臣之禮,失了分寸,自己隻是皇上的一個奴才,皇上一句話,就可以讓自己從九霄雲頭掉下來。當下警醒自己,麵上逞強不得,須得如履薄冰,切不可再犯這種錯誤。

這一路“省方觀民,勤求治理”的南巡,乾隆多次頒發諭旨,免去直隸、山東等地應征地丁錢糧的十分之三;凡是老民老婦,均加恩賞賜,沿途他還派官員祭祀那些已故的興修河道的官吏;在杭州、江寧等地閱兵,再一次拜謁朱元璋孝陵。第五次南巡,共諭免江蘇、安徽乾隆三十九年至四十四年欠銀一百三十餘萬兩。五月九日,起駕回京。回京之後,乾隆自己寫《南巡記》,寫了南巡的原因、目的,成效,記敘得失。從熱鬧的南巡中平靜下來,他在養心殿終於可以靜靜地思考一下,他確實太需要安靜了,隻有此時,他才可以一手執筆,地方官員的一個個麵孔重新浮上他的腦海,一幕幕繁華表象中的隱患他才慢慢品味出來。

必須殺雞儆猴了,他想。

不過,拿誰開刀呢?乾隆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