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心集 “硬譯”與“文學的階級性”

聽說《新月》月刊團體裏的人們在說,現在銷路好起來了。這大概是真的,以我似的交際極少的人,也在兩個年青朋友的手裏見過第二卷第六七號的合本。順便一翻,是爭“言論自由”的文字和小說居多。近尾巴處,則有梁實秋先生的一篇《i侖魯訊先生的“硬譯”》,以為“近於死譯”。而“死譯之風也斷不可長”,就引了我的三段譯文,以及在《藝與批評》的後記裏所說: “但因為譯者的能力不夠,和中國文本來的缺點,譯完一看,晦澀,甚而至於難解之處也真多;俏將仂句拆下來呢,又失了原來的語氣。在我,是除了還是這樣的硬譯之外,隻有束手這一條路了,所餘的唯一的希望,隻在讀者還肯硬著頭皮看下去而已”這些話,細心地在字旁加上圓圈,還在“硬譯”兩字旁邊加上套圈,於是“嚴正”地下了“批評”道: “我們‘硬著頭皮看下去’了,但是無所得。 ‘硬譯’和‘死譯,有什麽分別呢?”

新月社的聲明中,雖說並無什麽組織,在論文裏,也似乎痛惡無產階級式的“組織”,“集團”這些話,但其實是有組織的,至少,關於政治的論文,這一本裏都互相“照應”;關於文藝,則這一篇是登在上麵的同一批評家所作的《文學是有階級性的嗎?》的餘波。在那一篇裏有一段說“……但是不幸得很,沒有一本這類的書能被我看懂。……最使我感得困難的是文字……簡直讀起來比天書還難。……現在還沒有一個中國人,用中國人所能看得懂的文字,寫一篇文章告訴我們無產文學的理論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字旁也有圈圈,怕排印麻煩,恕不照畫了。總之,梁先生自認是一切中國人的代表,這些書既為自己所不懂,也就是為一切中國人所不懂,應該在中國斷絕其生命,於是出示日“此風斷不可長”雲。

別的“天書”澤著者的意見我不能代表,從我個人來看,則事情是不會這樣簡單的。第一,梁先生自以為“硬著頭皮看下去”了,但究竟硬了沒有,是否能夠,還是一個問題。以硬自居了,而實則其軟如棉,正是新月社的一種特色。第二,梁先生雖自來代表一切中國人了,但究竟是否全國中的最優秀者,也是一個問題。這問題從《文學有是階級性的嗎?》這篇文章裏,便可以解釋。Proletary這字不必譯音,大可譯義,是有理可說的。但這位批評家卻道: “其實翻翻字典,這個字的涵義並不見得體麵,據《韋白斯特大字典》,Proletary的意思就是:A citizen of the lowest clas swhoserved the state not with property, but only by havingchildren。……普羅列塔利亞是國家裏隻會生孩子的階級! (至少在羅馬時代是如此)”其實正無須來爭這“體麵”,大約略有常識者,總不至於以現在為羅馬時代,將現在的無產者都看作羅馬人的。這正如將Chemic譯作“舍密學”,讀者必不和埃及的“煉金術”混同,對於“梁”先生所作的文章,也決不會去考查語源,誤解為“獨木小橋”竟會動筆一樣。連“翻翻字典” (《韋白斯特大字典》!)也還足“無所得”,一切中國人未必全是如此的罷。

但於我最覺得有興味的,是上節所引的梁先生的文字裏,有兩處都用著一個“我們”,頗有些“多數”和“集團”氣味了。自然,作者雖然單獨執筆,氣類則決不隻一人,用“我們”來說話,是不錯的,也令人看起來較有力量,又不至於一人雙肩負責。然而,當“思想不能統一”時, “言論應該自由”時,正如梁先生的批評資本製度一般,也有一種“弊病”。就是,既有“我們”便有我們以外的“他們”,於是新月社的“我們”雖以為我的“死譯之風斷不可長”了,卻另有讀了並不“無所得”的讀者存在,而我的“硬譯”,就還在“他們”之間生存,和“死譯”還有一些區別。

我也就是新月社的“他們”之一,因為我的譯作和梁先生所需的條件,是全都不一樣的。

那一篇《論硬譯》的開頭論誤譯勝於死譯說: “一部書斷斷不會完全曲譯……部分的曲譯即使是錯誤,究竟也還給你一個錯誤,這個錯誤也許真是害人無窮的,而你讀的時候究竟還落個爽快。”末兩句大可以加上夾圈,但我卻從來不幹這樣的勾當。我的譯作,本不在博讀者的“爽快”,卻往往給以不舒服,甚而至於使人氣悶,憎惡,憤恨。讀了會“落個爽快”的東西,自有新月社的人們的譯著在:徐誌摩先生的詩,沈從文,淩叔華先生的小說,陳西瀅(即陳源)先生的閑話,梁實秋先生的批評,潘光旦先生的優生學,還有白壁德先生的人文主義。

所以,梁先生後文說“這樣的書,就如同看地圖一般,要伸著手指來尋找句法的線索位置”這些話,在我也就覺得是廢話,雖說猶如不說了。是的,由我說來,要看“這樣的書”就如同看地圖一樣,要伸著手指來找尋“句法的線索位置”的。看地圖雖然沒有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