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嘯山莊

[英]艾米莉·勃朗特

吃完飯之後,我來到窗前看了看天氣。外麵的天氣很讓人泄氣:時間還不到,天色已經黑了下來,狂風刮起大雪形成一個一個的旋渦,天空和山峰仿佛連成一片。

“我看如果沒有人帶路的話,我現在是回不了家的,”我不禁嚷起來,“道路已經被雪覆蓋了,希斯克利夫太太,”我的語氣十分誠懇,“請您原諒我打擾您。從您的長相上我就知道您是一位心腸很好的人。幫我找幾個標記吧,我才能找到回家的路。”

“怎麽來的就怎麽回,”她回答,定定地坐在椅子上,麵前點著蠟燭,還有一本攤開的大書,“這建議雖然簡單,但卻是我能告訴你的最好的辦法了。”

“那麽如果我凍死在積雪覆蓋的坑裏,您聽說後心裏不會因為自己也有責任而感到不安嗎?”

“怎麽會呢?我又不能護送你回去。他們連花園護牆的盡頭都不讓我去。”

“您?在這樣的夜晚裏,我要是為了自己的方便而讓您出門,我是不忍心的,”我喊道,“我隻是想讓您給我指路,又不是帶路。要不您求希斯克利夫先生,讓他給我派個人指路吧。”

“派誰?這裏隻有他、厄恩肖、奇拉、約瑟夫和我。”

“農場裏沒有其他男孩了嗎?”

“沒有了,就我們幾個人。”

“好吧。這麽看來我隻好在這兒住下了。”

“你自己跟主人說吧,我不管這事兒。”

“我希望你能記住這個教訓,以後不要冒冒失失地來這些山上玩兒,”聲音是從廚房傳來的,希斯克利夫嚴厲地說,“說到想住在這兒,我可沒有預備給客人的床鋪。”

“我可以睡在這兒的椅子上。”我回答。

“不,不行!陌生人就是陌生人。不管他有沒有錢,我都不允許陌生人待在我無法防範的地方。”這位不幸的人粗魯地撂下這句話。

我真是受夠了這樣的侮辱。我氣憤地表達了我的不滿,越過他衝到院子裏,匆忙之中竟然一頭撞到了厄恩肖。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了,我連出去的門都找不到。就在我四處徘徊的時候,我聽到了他們的談話。起先,那小夥子好像想幫我。

“我可以陪他到林子那兒。”他說。

“不如你陪他去地獄吧!”他的雇主,或許是什麽其他關係的人,叫道,“誰照料那些馬?”

“一個人的生命遠比一個晚上不照顧馬重要得多,總得有人陪他。”希斯克利夫太太低聲說。她的語氣遠比我所期望的慈祥。

“輪不到你來指揮我!”哈裏頓回敬了一句,“如果你擔心他的話,就最好保持安靜。”

“我希望他的鬼魂也不放過你!我希望直到農莊成為廢墟,希斯克利夫先生都不會再有第二個租戶!”她尖聲說道。

“聽聽,她在詛咒我們!”約瑟夫嘀咕著,此時我正奔向他。

他坐的地方可以聽到裏麵的談話,此時他正點著燈擠牛奶。我搶過燈來,一邊說明天叫人送來,一邊向後門衝過去。

“主人,主人,他搶了咱的燈!”老家夥一邊喊一邊向我追來,“格納舍!狗兒們!沃爾夫!抓住他,抓住他!”

一扇小門打開了,立刻有兩個毛茸茸的東西跑出來,跳到我的喉嚨處,將我撲倒在地,燈也熄滅了。這時傳來了希斯克利夫和哈裏頓的哄笑聲,這下讓我惱怒和羞辱到了極點。幸好這兩隻猛犬隻是想伸展一下它們的爪子,擺擺尾巴,炫耀一下而已,並沒有想咬死我的意思。不過它們一直撲在我身上,我隻能躺在地上直到它們的主人同意放過我。最後,我的帽子也掉了下來,我氣惱地命令他們放開我——膽敢再讓我這樣多待一分鍾我就讓他們吃不了兜著走——我用許多恐怖事件威脅他們,說一定要報仇雪恨,那氣勢就像李爾王。

我氣得不斷流鼻血,但是希斯克利夫仍然大笑不止,我也不停地咒罵他。我不知道應該怎樣結束這種局麵,這時倒是有一位比我冷靜,比我的主人更仁慈的人在旁邊,此人就是奇拉。這位身材結實的管家聽到外麵的吵聲,出來詢問到底發生了什麽。她以為有誰要向我下什麽毒手,但是又不敢衝著她的主人發火,於是她就扯著喉嚨轉身對那個小無賴發脾氣。

“好啊,厄思肖先生,”她嚷著,“我真難以想象!難道你要在我們家門口製造凶殺案?我看我待不下去了——看看這個可憐的小夥子,他差點上不來氣了!好了,進來,我幫你包包傷口。好了,不要動了。”

說完,她突然在我脖子上潑了半桶冷水,把我拖進了廚房。希斯克利夫先生也跟了進來。

我十分難受,覺得天旋地轉,不得不被迫住在他家了。希斯克利夫先生讓奇拉給我拿了杯白蘭地,然後就進裏屋去了。奇拉看我落了個這麽悲慘境地,就安慰了我幾句。照著主人的吩咐做,等我感覺好點兒了,她就領我上床睡覺了。

奇拉帶著我上樓的時候,囑咐我擋住燭光,不要弄出聲響。因為她要帶我去的房間,她的主人是不允許的,他從沒有隨便讓人在那裏住過。我問為什麽,她說不知道。她隻來這兒一兩年,這家人怪事兒特別多,所以她也不足為奇了。

我的身體都麻木了,所以心裏也管不了這麽多。我把門插好後,環顧了一下四周,一把椅子、一個衣櫥和一個大橡木櫃子就是屋內的所有家具,在靠近大橡木櫃子頂部的地方有幾個洞,有點兒像馬車上的車窗。

我朝窗子裏看了看,裏麵擺放著一張老式的睡床,這樣,一家人就沒有必要人人都獨占一個房間了。實際上,這就是一間小密室,裏麵的窗台還可以用來當桌子。我推開嵌板的門,走進去後又把門關上。我很放心地把希斯克利夫和其他人都擋在外麵了。

我把蠟燭放在窗台上,看見有幾本發了黴的書堆在屋角,牆上刻滿了字,但這些都隻不過是在重複一個名字,有大有小——“凱瑟琳·厄恩肖”,還有“凱瑟琳·希斯克利夫”和“凱瑟琳·林頓”。

我索然無味地靠在窗前,不停地拚寫凱瑟琳·厄恩肖、凱瑟琳·希斯克利夫、凱瑟琳·林頓這幾個名字,一直到兩隻眼睛困得打架。剛合上眼睛不到五分鍾,漆黑的眼前閃過一個又一個白色字母,一時間無數個“凱瑟琳”擠滿了整個房間。我被這些揮之不去的名字驚醒。這時我發現蠟燭芯挨著一本舊書,散發著一股烤牛皮的氣味兒。我把蠟燭吹滅,因為風寒和惡心我總是不舒服,索性就坐起來,在膝蓋上攤開那本已經殘缺不完的書。這本書是一部瘦體字的《聖經》,散發著很濃的黴爛味兒。扉頁上寫著一行字——“凱瑟琳·厄恩肖”,書上署的日期已經是25年以前了。我合上書,放下這本又拿起那本,直到把所有的書都翻了一遍。這位凱瑟琳收藏的書看來是精心選擇的,從書的磨損情況來看,曾經被翻看過許多次。差不多每一章都有墨水筆留下的批語——至少算是批語——隻要是出版商留下的空白處都會被批語占滿。有些批語是不完整的,而有些則是特別正式的日記,筆跡稚嫩,像是小孩兒的手寫出來的。書中還夾著一張紙(剛看見這張紙的時候,就像看見了一份寶藏,可能會很歡喜),紙上畫著一幅諷刺畫,主人公竟然是我們的朋友約瑟夫——粗糙但剛勁有力。我頓時對這位素昧平生的凱瑟琳產生了興趣,我開始仔細辨認這些已經有點兒褪色的字跡。

“這個糟糕的星期天”以下這樣寫道,“我盼望我父親能夠回來。亨德萊是個令人討厭的家長!他對待希斯克利夫的態度十分惡毒——他和我準備反抗了,今晚就要實施第一步了。

“整天都在下大雨,所以我們不能上教堂。約瑟夫不得不在閣樓上召開聖會。亨德萊夫婦正愜意地在樓下烤火——絕對不會讀《聖經》的。我、希斯克利夫和在農場幹活的那個苦命的孩子卻要拿著祈禱書到樓上去。我們排成一排,坐在裝著玉米的袋子上,邊哼哼唧唧邊打寒戰。我們希望約瑟夫也會發抖,那樣他就會為了自己少講一點兒時間。但這隻是無謂的異想天開!我們整整坐了3個小時的祈禱,可當哥哥看到我們走下來時,竟然有臉大聲喊:‘怎麽?結束了?’以前我們在星期天晚上是可以玩的,隻要我們不大聲吵鬧。可是現在哪怕輕輕一笑就足以站在牆角挨罰。

“‘你們忘了還有家長在這兒,’暴君叫道,‘誰先把我惹怒了,誰就先遭殃!不準弄出一點兒聲音,保持安靜。嘿!孩子!是你嗎?弗朗西斯,親愛的,你來揪他的頭發。’我聽見他在打響指,弗朗西斯使勁地揪那小孩的頭發,然後回來坐在她丈夫的膝蓋上。他們兩個人就像是一對娃娃,一直在接吻,說些讓我們都難以啟齒的蠢話。我們躺在碗櫃圓拱底下盡可能地讓自己舒服些。我剛把圍裙連起來做成簾子當做帷幕掛起來,誰知約瑟夫正好有事從馬廄過來。他把我的工藝品拽了下來,摑了我一巴掌,發著牢騷:

“‘主人剛被下葬,安息日還沒有結束。你們現在就胡鬧起來,真是不知羞恥!坐下!有這麽多好書給你們讀,坐下好好想想吧!’

“說著,他強迫我們坐得筆直,好讓我們借著遠處微弱的爐火,看他扔給我們的書。我真的受不了這個。我把書扔到狗窩裏,說自己不喜歡這些書。希斯克利夫也把他的那本踢到狗窩裏。接著是一場大鬧。

“‘亨德萊主人!’我們的牧師喊道,‘主人快來!凱茜小姐把《救世之盔》給撕了,希斯克利夫把《毀滅的道路》的第一卷給踢爛了。讓他們這樣可不行。以前的主人一定會好好管教他們的——可是他已經不在了!’

“亨德萊離開壁爐旁的溫柔鄉,衝了過來,抓住我們倆,一個抓衣領,一個抓胳膊,把我們扔進了後廚房裏。約瑟夫還信誓旦旦地說,有惡魔等著抓我們,隻要我們還活著的話。我們聽了他說的話就各自躲在一個角落裏,等待惡魔的降臨。

“我夠到書架上的一瓶墨水和這本書,然後推開房間的門好讓亮光照進來。我這樣才有時間寫了20多分鍾。但是我的同伴不耐煩了,提議說我們不如借擠奶女工的外衣當掩護,去荒野上瘋跑一陣。真是個不錯的建議——我們就是在外麵淋雨,也不會比待在這裏更潮濕、更寒冷。”

我猜凱瑟琳的計劃一定成功了,因為下麵她又寫起別的事情來了。她變得越來越悲傷了。她寫道:

“我怎麽也沒有想到亨德萊讓我哭得這麽傷心!我的頭痛得都無法枕枕頭。即使這樣,我還是放心不下。可憐的希斯克利夫!亨德萊罵他是小無賴,不讓他和我們坐在一起,也不許和我們一起吃飯,和我一起玩了。如果我們不聽他的話,就威脅說要把希斯克利夫趕出門。他一直埋怨爸爸(他竟敢埋怨起爸爸來!),說太嬌慣希斯克利夫,而且還發誓要讓希斯克利夫知道自己姓什麽——”

讀著這些模糊的字跡,我開始犯困。我的視線開始從批語轉移到印刷的字上。我看見一個裝飾得很漂亮的紅標題:《70個7次,及71個的第一——傑貝茲·勃蘭德罕牧師在吉姆頓沼澤區教堂的一次布道》。就在我迷迷糊糊地猜測傑貝茲·勃蘭德罕會怎麽對這個題目布道時,我卻已經倒在**睡著了。哎,喝了倒黴的茶,又發了一頓臭脾氣,這會兒吃苦了!要不怎麽會讓我度過這樣一個可怕的夜晚呢?

我開始做夢——幾乎在我還能意識到自己身居何地時就做開了。我覺得已經是黎明時分,我在約瑟夫的帶領下往家走。大雪至少下了一碼那麽厚,我們艱難地往前走。約瑟夫一直喋喋不休地埋怨我為什麽不帶朝聖節杖,他的責備讓我筋疲力盡。約瑟夫告訴我沒有這種拐杖的話就永遠進不了家門,邊說還邊得意地揮舞著他手裏的棍棒——我是這麽叫他手中的東西的。有那麽一會兒我認為這簡直太荒謬了,我為什麽要拿這麽一件東西進自己的家門呢?然後我又轉念一想,我並不是回自己的家。我們要去聽著名的傑貝茲·勃蘭德罕的布道——《70個7次》。不知是約瑟夫、牧師,還是我觸犯了“71個的第一”條罪,要被公之於眾,逐出教會。

我們來到教堂,實際上,我平時散步時來過兩三趟。教堂位於兩座山之間,不遠處有一處沼澤地。沼澤地裏散發著潮濕的泥煤味兒,據說足以使存放在那兒的幾具屍體不會腐爛。教堂的屋頂至今完好無損,這裏的牧師一年隻能拿到20鎊的俸祿,住著一座隻有兩個房間的房子。沒有牧師願意在這個教區工作,尤其是現在還聽說很快就隻有一間住房了。就算牧師餓死,他的教民們都不願意從口袋裏拿出一個便士來。傑貝茲·勃蘭德罕在我的夢中為許多聚精會神的教友布道——上帝!這布道可真夠長的,竟然被分作490個部分,每一個部分都可以單獨作為一次布道,專門討論一種原罪!我不知道他到底在哪兒找到這些東西的。他有自己的獨特見解,好像所有的人都犯有一項罪名。

我越來越疲倦,我翻騰了半天,大打哈欠,時不時地打盹。我不停地掐自己,揉眼睛,站一會兒又坐一會兒。我用胳膊肘推了推約瑟夫,告訴他結束時叫醒我。聽所有這些布道就是對我的煎熬。他講到“71個的第一”。此時一個念頭突然閃過,我站起來指責傑貝茲·勃蘭德罕犯有基督徒都不能原諒的罪過。

“先生,”我叫道,“我坐在四壁之間盡量忍著聽完你的490個題目。我有490次衝動地想拿起帽子離開——而你卻490次強迫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現在是第491個,我可再也受不了啦。夥計們,不要放過他!把他拉下來,暴打一頓。他站的地方就不會再有人了。”

“你就是罪犯!”傑貝茲·勃蘭德罕沉默片刻後大喊,“490次你在打哈欠——我490次對我自己說,看,這就是人類的弱點,這倒可以被寬恕!這就是71個的第一。教友們,審判他吧,所有聖徒都可以享有這份榮幸!”

說完這些,與會的所有人舉起朝聖節杖,朝我衝過來。我手中又沒有武器自衛,於是開始搶約瑟夫的,因為他離我最近也是打我打得最厲害的。大家的棍棒一時間交加到一起,雖然都是衝著我來的,但有的也打在別人頭上了。現在整個教堂裏乒乒乓乓地打了起來,大家都在跟身旁的人大打出手。勃蘭德罕也不閑著,滿懷**地亂打講壇。最後,他們終於把我吵醒了。

是什麽聲音讓我夢到這場**呢?傑貝茲在其中到底扮演了什麽樣的角色呢?外麵的樅樹枝在狂風的帶動下敲打著我的窗戶,上麵堅硬的果子也打得玻璃窗劈啪作響。我狐疑地聆聽這些聲響,然後又倒頭睡下了。我又做起夢來——這次的比剛才的夢境還要讓我不悅。

這次我感覺自己躺在橡木櫃子裏,我能聽到外麵狂風怒吼、雪花狂舞的聲音,也能聽到樅樹枝杈那讓人惱怒的聲音。這些噪音實在讓我厭煩,真想製止它們。我感覺自己站了起來去打開窗戶。但是窗鉤與插銷是焊在一起的,我醒著的時候看到過,不過此時的夢裏我卻忘記了。“不管怎樣,我一定要製止這些聲音!”我邊嘀咕著邊用手敲破玻璃,伸出胳膊去抓那些煩人的樹枝。可是我的手並沒有抓到什麽樹枝,而是抓住了一隻冰涼的小手的手指頭!

夢魘般的強烈恐懼震住了我,我試著抽回胳膊,但是那手卻緊緊攥住我。一個淒涼的聲音哭泣著說:“讓我進去——讓我進去!”

“你是誰?”我掙紮著,想抽回我的手。

“凱瑟琳·林頓,”那聲音顫抖著回答(我怎麽會想起林頓來?我曾有20多次把“林頓”讀成了“厄恩肖”),“我回家來了,我在沼澤地上迷路了!”

就在那個聲音這麽訴說時,我依稀地看到一個孩子的臉龐正向窗裏張望。恐懼讓我不得不狠下心來,看出無法擺脫這個可怕的東西後,我就使勁拉著她的手腕在碎玻璃上來回蹭,直到她的手血流不止,弄濕了床單。但窗外的聲音仍然在哭訴:“讓我進去吧!”那小手緊抓著我不放,我都快被嚇瘋了。

“這不行!”我說道,“如果你想我放你進來的話,就先放開我的手!”

那隻手鬆開了,我趕緊從碎玻璃裏抽回自己的手,飛快地拿起一大堆書擋住窗戶。我把耳朵捂上不聽她那哀求聲。

我大約捂了一刻鍾的時間,可是一鬆手那悲哀的聲音又出現了。

“走開!”我大喊,“我永遠都不會讓你進來的,就算你再求20年也不行。”“已經20年了,”那個聲音低吟著,“我一直流浪了20年啊!”

接著窗外響起了微弱的摩擦聲,擋在窗前的書開始晃動了,就好像有人在往裏推。

我想跳起來,可是卻動彈不了,我害怕地大叫起來。

讓我迷惑不解的是,我發現自己的叫喊聲並不是真實的。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近了我的房門口,有人撞開了房門,微弱的亮光從大橡木櫃子頂上的孔裏透了過來。我戰戰兢兢地坐著,擦著額頭上的冷汗。撞門進來的那個人有些遲疑,好像在自言自語。最後,他小聲問:“這有人嗎?”顯然並不期待有人回答。

我想我還是承認我在這兒的好,因為我聽出是希斯克利夫的聲音。我怕如果我不回答的話,他會親自搜查這個房間的。這麽想著,我打開了嵌板門。我簡直無法忘記此舉所帶來的後果。

希斯克利夫穿著襯衫和褲子站在門口,他手上拿著的蠟燭正在往他手上滴蠟油,他的臉色比身後的牆還要蒼白。橡木發出的聲響讓他十分震驚,就像遭到了電擊一樣,他手中的蠟燭被扔在了幾英尺外的地上。他顫抖得這般厲害,甚至連蠟燭都拾不起來。

“隻是您的客人而已,先生,”我說道,希望不會讓他再被嚇著,“我因為做噩夢而大叫了幾聲,很抱歉吵醒了您。”

“哦,讓上帝懲罰你吧,洛克伍德先生!我希望你——”我的主人開口說話了,邊說邊把蠟燭放到椅子上,因為他已經拿不穩蠟燭了。“誰帶你到這個房間的?”他接著問,他咬著牙製止上齶的**,雙手的指甲都掐進手心裏了。“是誰!我現在就要把他們趕出去!”

“是您的女仆奇拉,”我回答,趕緊從**跳到地上,穿上衣服,“我管不著您要做的事情,希斯克利夫先生。這樣處分她也不過分,我猜想她是想讓我進來驗證這個地方是否真的有鬼。是的,這裏遊**著各種鬼魂!我認為你應該把這間屋子鎖起來。沒有人會因為在這個洞裏打個盹而感激你的。”

“你什麽意思?”希斯克利夫問,“你在幹什麽?既然你現在在這間屋子裏,那你就躺下這麽過一夜吧。不過,看在上天的份兒上,不要再弄出可怕的聲音了!除非刀架在你的脖子上,否則我饒不了你!”

“如果那個小惡魔真從窗戶鑽進來,她一定會掐死我的!”我回敬說,“我可不打算再忍受你那熱情好客的先輩了。那個傑貝茲·勃蘭德罕不是你母親家族那邊的親戚嗎?還有那個妖女凱瑟琳·林頓,或者叫厄恩肖,管她叫什麽的——她肯定是個笨小孩兒——邪惡的小東西!她告訴我她在外麵已經流浪了20年了:我斷定她這是罪有應得!”

剛說完這席話,我就想起希斯克利夫好像和書上凱瑟琳的名字有某種關係。我把這完全給忘了,直到這會才想起來。我因為自己的欠考慮而難為情,但是我無意承認自己的冒犯之處,又趕緊說:“事實上,先生,我在這裏度過了前半夜——”

我又停住了——我本來想說“我仔細地讀了那些舊書”,但想到這樣說的話就說明我知道書中的字和內容。於是我連忙改口說:“看到刻在窗台上的名字。我一遍一遍地讀這個名字,就像數數似的——”

“告訴我這些是什麽意思!”希斯克利夫咆哮著,“你怎敢——怎敢在我的家裏?上帝呀!他這樣說簡直是發瘋了!”他憤怒地敲著自己的額頭。

我不知道是應該憎恨他所說的,還是應該繼續解釋。但是他看起來特別激動,我就開始可憐他,繼續解釋我的夢境。我肯定自己以前從來沒有聽到過“凱瑟琳·林頓”這個名字,隻因為我念這個名字的次數多了,當我不再能約束住自己的想象時,它就幻化成一個人了。在我說話時,希斯克利夫逐漸往床邊後退,最後幾乎是躲在床後麵了。從他不規則的呼吸聲中,我猜他一定是在克製自己異常激動的情緒。我不願意讓他知道我已經看出他內心的掙紮,邊看表邊自言自語地說,“竟然還不到3點!我本想發誓說現在已經是6點鍾。時間在這兒停住不動了,昨晚我們肯定是在8點鍾的時候就休息了!”

“冬天一直都是9點睡,4點起。”我的主人說。我看他胳膊的動作好像是正在擦眼角的淚水。“洛克伍德先生,”他繼續說,“你可以去我的房間。你現在下去隻會影響別人。我的睡意已經被你孩子般的哭叫聲驅散了。”

“我也是。”我回答,“我會在院子裏溜達等到天亮,然後就離開這裏。這樣您就不用擔心我騷擾您了。我這想要交朋友尋樂趣的毛病——不管在城市或農村——到現在都已經克服了。一個明智的人應該懂得,有自己給自己做伴就應該知足了。”

“愉快相伴!”希斯克利夫低吟道,“拿上蠟燭,上你想去的地方吧。我會去找你的。不要去院子裏,因為那幾隻狗沒有拴住。還有正屋裏朱諾在守夜,那也不行,你隻能在樓梯和過道裏走動。好吧,去吧!我兩分鍾後就來!”

我照做了,走出房間。可是我卻不知道這條狹窄的走廊到底通向哪裏,我站住了。此時我卻無意看到希斯克利夫爬到**,打開窗子,哭得特別傷心。“來吧,凱瑟琳。來吧,再來一次!我親愛的!這次聽我的話,凱瑟琳!”

鬼魂卻表現出它素有的飄忽不定,變化無常,一直沒有出現的跡象。跑進窗子的隻有飛雪和狂風,甚至都吹到我站的地方了,把我的蠟燭都撲滅了。

在他的懺悔中帶著深沉的痛苦和悲哀,我很受感動,一點兒都不覺得可笑。對自己不小心聽到他內心的獨白表示歉疚後,我走開了。我想本不該講出自己做過的怪夢,讓他無端生出這麽多苦惱——至於為什麽,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小心地下樓,到了後廚房。那的火堆裏還有殘存的火光,我借著火把蠟燭重新點燃了。屋裏靜悄悄的,這時隻有從灰堆裏躥出來的一隻灰貓衝著我惡狠狠地叫了一聲。

爐子前麵放著兩條圓弧形的長椅,差不多要把爐子圍起來了。我躺在其中的一條長椅上,而那隻貓跳到了另一張椅子上。我們倆就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這時約瑟夫從天花板的活板門裏放下來一個木梯,我想上麵應該是他的閣樓。他向我投來陰沉的眼神,一把趕跑那隻貓,自己坐在那邊的位置上。顯然我已經闖進了他的領地,他開始往自己的煙鬥裏裝煙草,根本沒有理會我。他默不做聲地把煙鬥塞進嘴裏,交叉胳臂,自顧自噴起煙霧來,我也不去破壞他的那份愜意。抽完最後一口煙,他歎了口氣站起來走了,就像來時那樣沉默無語。

接著傳來一陣有節奏的腳步聲,我本想說一聲“早安”的,可是卻咽了回去。因為是哈利頓·厄恩肖在做晨禱——他碰上每件東西都對它一直罵個不停,現在他正在角落裏找鏟雪的鐵鍬。他張大鼻孔向長椅後麵看了一眼,對我就像對我那個同伴貓一樣,根本不想同我打招呼。看到他做好鏟雪的準備,我猜我可以走了。於是我離開長椅,想跟他出去。他看出我的用意,就用鐵鍬撞了一下裏門,不知嘀咕了些什麽,算是告訴我,應該從那邊兒走。

那扇門是通向正屋的,女人們已經起床了。奇拉在拉風箱,火焰都衝到煙囪上了。希斯克利夫太太跪在壁爐邊看書,她舉著一隻手為眼睛擋住爐火散發的熱,好像全部精力都在那本書上。隻有在斥責女仆不該把火星弄到她身上,或者推開湊上來的狗的時候,才會停下一會兒。我驚奇地發現希斯克利夫先生也在這兒,他站在火爐邊,背對著我,剛罵完奇拉。可憐的奇拉,時不時地停下手裏的活撩起圍裙角憤憤地歎氣。

“還有你,你真沒有用——”我進屋的時候,他正轉向他的兒媳婦,還用上了綿羊、鴨子一類無傷大雅的稱謂。“你呀,又在搞你那些無聊的鬼把戲了!每個人都在辛苦掙錢,隻有你全靠我的施舍打發日子!扔掉那些廢物,找點事做吧。你這樣老在我眼前讓我討厭,總有一天我要和你算這筆賬的。該死的賤人,你聽到了嗎?”

“我這就扔掉這廢物,我要是不扔,你也會強迫我扔的,”那少婦說著,合上書扔在旁邊的椅子上,“可是除了我願意幹的事外,否則就算你咒爛舌頭,我也什麽都不幹。”

希斯克利夫舉起手,說話的人趕緊跑遠點兒,躲開那隻手掌的力量。

我沒有興致看他們打架,就趕緊上前,裝著要到爐邊來烤火的樣子,根本沒意識到這會打斷他們的爭吵似的。這兩個人還算給自己留些麵子,停止了爭吵。希斯克利夫為了不讓拳頭再發癢,插到了口袋裏。希斯克利夫太太則嘟著嘴,坐到遠處的一個位子上去了,並且說到做到,在我待著的那會兒,像個雕像般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