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斯克姆比溪穀奇案

一天早晨,我正和妻子用早餐,女仆送進來一封電報,是夏洛克·福爾摩斯打來的,上麵寫道:

“能否抽出幾天時間?收到英格蘭西部電報,涉及博斯克姆比溪穀慘案,若你伴同,甚佳。當地空氣景致頗好。

將於十一點十五分自帕丁頓啟程。”

“親愛的,”妻子隔著餐桌看著我說, “你想去嗎?”

“我真不知如何是好,我手頭上有很多事。”

“噢,你的工作安斯特魯瑟可以替你。你近來臉色有點蒼白,我想換換環境對你有好處,並且你對夏洛克·福爾摩斯偵查的案件興趣一直很大。”

我回答說: “想想從任意一個案子中學到的東西,我這次要是不去,就太不仗義了。不過要是去的話,我馬上就得準備行李了。現在隻剩一個半小時了。”

在阿富汗的宿營生涯中,我起碼有了一點收獲,那就是能夠迅速完備地作好出行準備。我要帶的必需品並不多,不到半小時就帶著旅行箱坐上了出租馬車,飛速地向帕丁頓車站駛去。到達之後,我看到夏洛克·福爾摩斯正在站台上踱來踱去,身著一件長長的灰色出行鬥篷,頭戴一頂緊箍著頭的帽子,這使他清瘦的身形越發顯得瘦長。

見到我,他說: “華生,你能來太好了。有個能完全靠得上的人陪伴著,情況就大不一樣了。地方上的協助要麽是毫無價值,要麽滿是偏見,你去占那邊角落裏的兩個座,我去買票。”

車廂裏就我們兩個人,福爾摩斯隨身帶了一遝雜亂的報紙,一上車就開始翻閱,偶爾停下來做點筆記,時而還默想片刻,就這樣一直過了雷丁站,他忽然把所有報紙團成大大一團,隨手扔到行李架上。

接著他對我說:“你聽說過這案子嗎?”

“一點也沒聽過,好幾天了,我一張報紙都沒看過。”

“倫敦的報紙報道的消息一直不全麵,剛才我瀏覽了最近所有的報紙,想了解一下這事的詳情。根據我搜集的資料看,這應該是一件極難偵破的簡單案件。”

“這話聽起來可有點自相矛盾。”

“從深層意義上看,這可是真理。奇案中幾乎總是可以找到線索,罪行越沒特點、越普通,解決起來越困難。而這個案子,他們已經認定是一起子弑父的重案。”

“那就是一起謀殺案了?”

“哦,他們推測應該是這樣。在親身調查此案之前,我不會妄下任何論斷。根據我所能了解的一切,我簡要地跟你說一下有關的情況。”

“博斯克姆比溪穀處於赫利福德郡,屬農村地區,距離羅斯郡不遠。此地最大的土地領主是一位叫約翰,特納的先生,他過去在澳大利亞賺了大筆錢,數年前剛回到故鄉。他將名下的農場之一哈瑟利農場,租給了同樣是從澳大利亞回來的查爾斯·麥卡錫先生,他們在澳洲殖民地時就認識了,因此他們返回定居時要盡可能地比鄰而居,這就再正常不過了。顯然,特納更富裕些,於是麥卡錫就成了他的佃戶。不過看起來他們關係一如往常,完全平等,還是經常在一起。麥卡錫有一個兒子,十八歲,特納的獨生女也是十八歲,不過他們二人的妻子都已過世。他們好像一直避免和鄰近的英國本土人家有任何交往,過著隱退的生活。不過麥卡錫父子喜歡運動,經常出現在當地舉行的運動會上。他家還有兩個仆人,一男一女。而特納家的人要多些,至少六口人左右。這就是我了解到的這兩個家庭的所有情況。另外還有些具體事實。

“六月三日,也就是上周一,三點左右,麥卡錫離開在哈瑟利的家,步行去博斯克姆比水塘。這個水塘是由從博斯克姆比溪穀流出的溪流匯集而成的一個小湖。他上午和男仆一起去過羅斯一趟,還囑咐仆人說一定要抓緊時間,因為他下午還有一個重要約會。可是他去赴約之後就再沒能活著回來。

“哈瑟利農場距離博斯克姆比水塘有四分之一英裏的路程,他在走過這段路時有兩個人見過他。一個是位老婦人,報紙上沒提她的姓名;另一個是特納先生雇的農場看守人,名叫威廉·克勞德。這兩個人都宣誓作證說麥卡錫先生是一個人走過去的。那個農場看守人還說,幾分鍾後看到他的兒子詹姆斯·麥卡錫先生胳膊下夾著一杆槍沿著同一條路走了過去。他確信當時還能看得到這個父親,也就說明兒子是在跟蹤父親!當時他沒再多想,可是晚上就聽到了這個慘案。

“在麥卡錫父子走出農場看守人威廉·克勞德的視野之後,還有人見到過他們。博斯克姆比水塘周圍都是茂密的樹林,隻在水塘邊上長著一圈雜草和蘆葦。一個名叫佩興斯·莫蘭的十四歲的女孩——她是博斯克姆比溪穀莊園看門人的女兒,當時正在那裏的一片樹叢中摘花。她陳述說,她在那裏時看見麥卡錫和他兒子就在樹林邊靠近池塘的地方,當時他們好像發生了激烈的爭吵。她聽到老麥卡錫在大罵兒子,然後看到兒子舉起手好像要打他父親似的。他們吵得那麽厲害,小女孩嚇得趕緊跑開了,回到家時告訴她的母親說是看到麥卡錫父子在博斯克姆比水塘邊吵架,恐怕他們會動手打起來。她剛說了這幾句,小麥卡錫就跑進房來,說看到他父親死在樹林裏了,來向看門人求助。當時他很激動,身邊沒槍,也沒戴帽子,右手和右臂袖子上有新鮮的血漬。他們跟著他到了那裏,發現屍體躺在池邊的草地上。死者頭上被人用沉重的鈍器連續擊打,凹了進去。傷口有可能是用他兒子的槍托打的,那杆槍就扔在離屍體幾步遠的草地上。根據這些情況,這個年輕人當即就被逮捕,周二開庭審訊定案為‘蓄意謀殺’,周三交由羅斯郡地方法官審理,後又提交高層巡回法庭審理。這些就是由驗屍官和刑事法庭提供的這個案子的大體事實。”

我說: “再沒見過比這更該死的案子了。這個過程就是通過現場證據指認罪犯。”

福爾摩斯若有所思地回答道: “現場證據有時會遮蒙人的雙眼,有時它似乎會直接指向某個對象,不過你隻要稍稍轉變一下觀點,就可能會發現它同樣也可以明確地指向完全不同的一個方向。不過必須承認案情對這個年輕人非常不利,他也很可能真的就是凶手。不過周圍還是有幾個人相信他是無辜的,其中就有該地區土地領主的女兒特納小姐,並且委托勒斯特雷德來調查這個案子,為小麥卡錫辯護。你可能還記得勒斯特雷德,他曾參與過‘血字的研究’案。勒斯特雷德對此一頭霧水,就向我求助。於是我們這兩個中年人就不能再在家靜靜享用早餐,而是以每小時五十英裏的速度飛馳而來調查這個案子。”

我說: “恐怕事實已很清楚,你很難再從這個案子裏獲得點什麽了。”

他大笑著回答道: “沒什麽比這種顯而易見的事實更具有欺騙性了。況且,勒斯特雷德沒有看出的一些事實,說不準我們會一眼就能看出來呢。你了解我,我的方法勒斯特雷德根本用不了甚至理解不了,我會用自己的方法來證實或者推翻他的觀點,這我絕對不是在吹牛。眼下就可以舉個例子,我非常清楚你家臥室的窗子開在右手邊,這點不言自明,而勒斯特雷德先生就不見得能夠注意到這點。”

“可你是怎麽知道的?”

“哦,親愛的夥計,我太了解你了,你保持著軍人特有的愛整潔的習慣,每天早晨都會刮臉,在當前這個季節,你肯定會在陽光下刮。而你左側臉頰越靠後刮得越不幹淨,在耳根附近就非常馬虎了,很明顯,這說明左側光線不如右側好。你這麽愛整潔,要是在光線均勻的情況下把臉刮成這個樣子,真的讓人很難想象。我舉這個小例子,隻為說明一下觀察推理的過程,這正是我的特長,很可能對我們要進行的調查有些幫助。法庭傳訊中提出的問題中也有這麽一兩個值得考慮。”

“什麽問題?”

“看來他沒有立即被捕,而是在回到哈瑟利農場後方才被捕:當巡警官向他下達逮捕命令時,他卻說對此並不奇怪,他是罪有應得。他的這段陳述自然會消除驗屍陪審團心中尚存的任何疑慮。”

我忍不住說道: “他這是在坦白。”

“不對,因為隨後有人聲明說,他是清白無辜的。”

“在發生了這一係列令人發指的事件之後發表聲明,這就不足為信。”

福爾摩斯說:“恰恰相反,這是眼下我在迷雲中所能看到的最清楚的一線光亮,因為他就算是再單純,也不會傻到看不出當前情況對他非常不利。要是他對被捕一事表示震驚或是裝出憤慨的姿態,我都會認為這些聲明完全不可采信,因為這種震驚或者憤慨在這種情況下都不正常,隻是一個富有心計的人的策略;而他坦然接受當前的形勢,表明他要麽清白無辜,要麽就是個自製力很強、意誌特別堅定的人。至於他說自己罪有應得,你要知道,他說這話時就站在自己父親的屍體旁邊。毫無疑問,他那天忘了自己做子女應該盡的孝道,和父親爭吵起來,甚至像小女孩提供的重要證據一樣,還要動手打他父親,想想這些,你就會覺得他這樣說再自然不過了。可是我從他的自我譴責和悔悟中看出他是個心理健康的人,心靈並不邪惡。”

我搖了搖頭,說: “很多人在證據比這少得多的情況下被執行了絞刑。”

“確實如此,不過許多都是被錯殺的。”

“這個年輕人自己是怎麽交代的?”

“恐怕會讓那些支持他的人失望,不過還是有一兩點能夠說明點什麽,這上麵有,你自己讀讀吧。”

他從那捆報紙中抽出一份赫利福德郡當地的報紙,翻過其中一頁,指著一段話,其中有那個不幸的年輕人對所發生的事情的交代。我坐在車廂的一個角落裏認真地讀起來,報上這樣寫道:

死者獨生子詹姆斯·麥卡錫先生出庭時證詞陳述如下: “我曾經去布裏斯托爾待了三天,上周一,也就是三號那天上午剛剛回家。到家時,父親不在。女仆告訴我他和馬車夫約翰·科布驅車到羅斯去了。就在我回家後不久,就聽到他的馬車駛進了院子,我從窗子裏看到他下車後就快步走出了院子,不過我當時並不確定他去的方向。然後我帶了槍,漫無方向地向博斯克姆比水塘走去,打算去池塘另一邊的養兔場看看。確實如農場看守人威廉·克勞德證詞中所述的那樣,路上我看到了父親,不過威廉誤認為我是在跟蹤我父親,我當時並不知道父親就在我前麵。在距離水塘一百碼左右的地方,我聽到‘庫伊’的喊聲,這是我們父子間常用的信號,於是我急忙往前趕,看到他就站在塘邊。他當時看到我好像很驚訝,非常生氣地質問我到那裏做什麽。由於父親脾氣很暴,我們接下來的談話漸漸演變成了爭吵,幾乎就要動手了,我覺得他要控製不住火氣了,於是轉身離開他,往哈瑟利農場走回去。但是我走出不過一百五十碼,就聽到身後一聲可怕的慘叫。於是我快速跑了回去,發現父親躺在地上,奄奄一息,頭部受到了重擊。我扔掉自己的槍,把他抱在懷裏,可他幾乎就在那一瞬沒有了呼吸。我在他身邊跪了幾分鍾,然後向特納先生的看門人那裏跑去求助,因為他的房子距此最近。回來後,在父親屍身附近沒有看到任何人,我也不知道他是怎麽受傷的。他不是一個很招人喜歡的人,態度有些冷淡,有些令人難以親近。但是據我所知,他並沒有什麽明顯的敵人。這事我就知道這麽多。”

驗屍官: “你父親臨終前有沒有對你說過什麽?”

目擊證人: “他含糊不清地說了幾個詞,我隻模糊聽著是‘拉特’。”

驗屍官: “你認為這是什麽意思?”

目擊證人: “我聽不懂,我覺得他當時已經神誌不清了,說的是胡話。”

驗屍官: “什麽原因導致你和父親最後一次爭吵?”

目擊證人: “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驗屍官: “請你務必回答。”

目擊證人: “我真的不能告訴你。不過我可以向你保證,這和之後發生的慘劇毫無關聯。”

驗屍官: “這要由法庭作出裁決,我不用說你也應該知道,拒絕回答問題在將來提出上訴時會對你的案情相當不利。”

目擊證人: “我還是堅持拒絕回答。”

驗屍官: “我聽說, ‘庫伊’是你們父子間常用的信號?”

目擊證人: “不錯。”

驗屍官: “那他怎麽會在見到你之前,甚至說還不知道你已從布裏斯托爾回來的情況下喊出這個信號呢?”

目擊證人(非常困惑地): “我不知道。”

陪審團成員: “在你聽到喊聲回去發現父親受重傷的時候,有沒有看到什麽可疑的東西?”

目擊證人: “我不確定有沒有。”

驗屍官: “你這麽說是什麽意思?”

目擊證人: “我衝到那片空地時,腦子一片混亂,思想非常緊張,想到的隻有我的父親。不過我模糊地記得,我向前跑去的時候,左邊地上有件什麽東西,我記得好像是灰色的,外套之類的東西,也可能是件彩格呢大衣。在我從父親身邊站起來去尋找它時,卻發現它已不見了蹤影。”

“你是說在你去求救之前它就消失了?”

“是的,那時就已不見了。”

“你說不準那究竟是什麽東西?”

“說不準,我隻是覺得那裏有件東西。”

“離屍身有多遠?”

“大約十二碼左右。”

“離林邊有多遠?”

“差不多的距離。”

“那麽也就是說有人在離你十幾碼的地方把它取走了?”

“是的,不過當時我正背向著它。”

對目擊證人的問訊到此結束。

我看著那個專欄,說: “我發現驗屍官的總結陳詞對小麥卡錫相當嚴厲,他理性地提醒公眾注意小麥卡錫有關他父親在看到他之前發出信號這一點與證人供詞不一致之處,也提到他拒絕回答和父親生前那段談話的細節,以及講到死者臨終話語時所講的奇怪的話:正如他所述,所有這些對這個兒子都非常不利。”

福爾摩斯輕聲笑了笑,舒展身子靠在軟席座椅上,說:“你和驗屍官一樣,都在竭力突出幾個有力的要點來證實這個年輕人有罪。難道你沒注意到?你們這樣也是自相矛盾,一方麵讓人覺得他想象力太過豐富,一方麵又讓人覺得他太沒有想象力。第一方麵,他若是連編出一個和父親吵架的理由來博得陪審團同情的能力都沒有,也就說明他太沒有想象力;而你們說他越出常軌,發自內心地編出所謂死者臨終前說出‘拉特’,還有那件忽然不見了的衣服的說法,也就說明他的想象力太過於豐富。這樣不對,先生。我假定這年輕人所述均為實情,從這一角度出發,調查這個案子,讓我們看看這能推衍出什麽來。喏,我帶了《彼特拉克詩集》袖珍本,你拿去看吧。在我們到達案發現場之前,我不想再提這個案子了。大概二十分鍾,我們就能到斯溫登,我們在那裏吃午飯。”

穿過景色秀麗的斯特勞德溪穀,越過波光閃閃、水麵寬闊的賽文河,大約四點鍾左右,我們來到了美麗的羅斯小鎮。站台上,一個身材瘦削、行蹤詭秘、貌似偵探的人正在等候我們。盡管他依照附近鄉村的習慣穿著淺褐色的風衣和緊腿褲,我還是一眼就辨認出他就是蘇格蘭場的勒斯特雷德。然後,我們和他一起乘馬車到赫裏福德阿姆斯旅館,他已為我們訂好了房間。

在我們坐下來喝茶時,勒斯特雷德說: “我雇了一輛馬車,我知道,依照你精力充沛的天性,你不到現場是不會安心的。”

福爾摩斯說: “你考慮得真是太周到了,但去不去全看天氣了。”

勒斯特雷德愕然道: “你意思是?”

“溫度表上是多少?二十九度,沒有風,天上一絲雲彩都沒有。我要在這裏抽上一包煙,這裏的沙發不錯,比普通鄉村賓館那些討厭的設施要好得多。我想今晚就不用馬車了。”

勒斯特雷德放聲大笑起來,說道:“你可能是通過報紙已經有了結論了吧,這案子案情再清楚不過了,你對此案越是深入越覺明朗。不過,一位女士要求你來詬查這個案子,你當然不會拒絕。她不知道從哪裏聽說過你,想聽聽你對此案的看法。盡管我一再告訴她,我解決不了的案子你也辦不了,可她還是堅持己見。啊,天哪,她的馬車已到門口啦!”

他話音剛落,門口就衝進來一位年輕女士,我有生以來再也沒見過比她漂亮的女孩了。她藍色的眼睛目光閃亮,雙唇略張,兩頰微露紅暈,激動焦慮使得她把天生的矜持拋在了腦後。

“噢,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她打量了下我們兩個人,最後憑借女人靈敏的直覺將目光定格在我的搭檔身上, “很高興您能親自到來,我匆匆趕來,就是為告訴您,我知道詹姆斯不是凶手。我希望您開始調查時就了解這一點,請永遠不要對此產生懷疑。我倆從小就彼此了解,沒人比我清楚他的缺點,他這個人非常心軟,連個蒼蠅都不願傷害。真正了解他的人,都會認為這種控告實在太荒唐了。”

福爾摩斯回答道: “特納小姐,我希望我們可以為他洗清冤屈,請相信我,我一定會盡力的。”

“您肯定已經看過證詞了,應該有些結論了吧?您沒發現中間有些漏洞、缺陷嗎?您不認為他是清白的嗎?”

“我覺得他很可能是清白的。”

她把頭往後一轉,輕蔑地看著勒斯特雷德,大聲說: “好啦!聽到了吧!他讓我看到了希望!”

勒斯特雷德聳了聳肩,說: “恐怕,我這位同事結論下得太輕率了點。”

“可他是正確的。噢!我知道他是正確的。詹姆斯絕沒幹過這種事,至於他和他父親爭吵的原因,我敢肯定,他之所以不願對驗屍官講,是因為這牽涉到我。”

福爾摩斯問: “你是怎樣牽涉其中的呢?”

“我不能再有任何隱瞞了。詹姆斯為了我,和他父親有很大分歧,麥卡錫先生急切希望我們成婚,而詹姆斯和我從小感情就像兄妹一樣;當然,他還年輕,還不大了解生活,而且……而且……呃,他自然還不想我們立即成婚。所以他們經常爭吵,我想肯定這次也是為此爭吵。”

福爾摩斯接著問: “那你父親呢?他同意這門親事嗎?”

“他也反對,除了麥卡錫先生,沒人同意。”聽到這裏,福爾摩斯懷疑地看了她一眼,她年輕鮮亮的臉龐霎時紅了。

福爾摩斯說: “謝謝你提供的信息,我明天能登門去見見你父親嗎?”

“恐怕醫生不會同意的。”

“醫生?”

“是的,您沒聽說嗎?我可憐的父親多年來一直身體不好,經過此事,他身體徹底垮了,臥床不起,威羅醫生說他的健康嚴重受損,神經係統非常衰弱。麥卡錫先生生前是我父親在維多利亞唯一的故交。”

“哈!在維多利亞!這非常重要。”

“是的,在礦場。”

“一點不錯,在金礦場,據我了解,特納先生就是在那裏發的家。”

“不錯,確實如此。”

“謝謝你,特納小姐。你對我的幫助很重要。”

“如果明天您有任何消息,請立即告知我。您肯定會去監獄看詹姆斯的,噢,您要是去了,福爾摩斯先生,請務必告訴他,我知道他是清白的。”

“一定照辦,特納小姐。”

“我現在必須回家了,父親病得非常嚴重,而且我離開他時,他總是非常掛念。再見,願上帝保佑您一切順利。”和來時一樣,她匆匆離開了我們的房間,很快我們就聽到她的馬車駛上了街道。

勒斯特雷德沉默了幾分鍾後鄭重地說: “福爾摩斯,我真替你感到羞愧,你為什麽要讓人家對那些注定要失望的事情又燃起一線希望呢?我不是心軟的人,可我還是覺得你這樣太殘忍了。”

福爾摩斯回答說: “我想我有辦法為詹姆斯·麥卡錫洗清冤屈,你有到監獄中探視他的手令嗎?”

“有,但隻限於你我兩人。”

“那我就得重新考慮我之前作出的出行決定了,今晚我們還有時間乘火車去赫裏福德見見他嗎?”

“時間很充裕。”

“那我們就去吧。華生,恐怕你會覺得時間過得很慢,不過我兩三個小時就會回來。”

我和他們一起步行到火車站,然後在小鎮的街上閑逛了一會兒,最後回到旅館,躺在沙發上,拿起一本黃皮的小說來作為消遣。小說簡單的情節和我們正在調查的神秘案件比起來很膚淺,我的注意力老是從小說轉移到這一事件上來,最後我幹脆把小說丟得遠遠的,全麵考慮起當天的事件來。假設這位不幸的年輕人所述完全屬實,那麽,在他離開他父親到聽到父親尖聲喊叫而衝回那片林間空地之間的這段時間裏,又發生了什麽可怕的事情,發生了什麽完全出乎意料的離奇災禍呢?這事肯定非常恐怖,並且一擊致命。那又會是什麽呢?我行醫的直覺會讓我從死者的傷口上看出點什麽嗎?我拉鈴叫人送來一份本縣的周報,上麵逐字逐句地登載著當時的審訊記錄。法醫的屍檢證明上寫著:死者腦後左側第三塊頂骨以及枕骨左半側因受鈍物重擊而破裂。我在自己頭部比劃被重擊的位置,很顯然死者是從背後受到襲擊的。這在某種程度上對被告有利,因為有證人看見他和他父親是麵對麵爭吵的。不過,這說明不了多少問題,死者也有可能是在轉身時被打死的。可還是應該提醒福爾摩斯注意這一點的。另外特別的一點是死者臨終前提到“拉特”,那又是什麽意思呢?這不可能是精神昏迷時的囈語,一個突然受到重擊瀕臨死亡的人是不會出現這一現象的。不,這更像是想說明他是如何遇害的。可那又說明什麽呢?為找到合理的解釋,我簡直絞盡了腦汁。還有就是小麥卡錫看到的那件灰色衣服,如果這一情況屬實,那肯定是凶手逃離現場時丟掉的衣服,很可能是外衣,而且他居然敢在小麥卡錫跪下去的瞬間,在離他背後不過十幾步遠的地方把衣服取走。整個案情是多麽錯綜複雜,不可思議啊!對於勒斯特雷德的觀點,我倒一點也不感到奇怪。但是基於我對福爾摩斯洞察力的信任,隻要能找到新的事實來證實他對小麥卡錫清白的論斷,我都會充滿希望的。

福爾摩斯回來時已經很晚了,勒斯特雷德在城裏住下了,他是一個人回來的。

他坐下來時說:“晴雨表的水銀柱還是很高,希望在我們查看現場之前不會下雨,這非常關鍵。另一方麵,對於這樣一樁理想的案子,你必須拿出最出色、最**的狀態。同時,我也不願意查案前還要經受一番泥濘跋涉之苦。我今天見過小麥卡錫了。”

“從他那裏你有什麽收獲嗎?”

“什麽也沒有。”

“他就不能為自己辯白嗎?”

“一點也沒有,我一度以為他知道誰是凶手,還看到了凶手的麵貌,不過現在我確信他和其他人一樣對此一無所知。這年輕人盡管長得很清秀,感覺心裏還算明智,不過反應不是很快。”

我回答說: “如果他真的不願娶像特納小姐這麽迷人的小姐的話,我對他的品位還真不敢恭維。”

“呃,這裏麵還有個慘痛的故事呢。其實這個小夥子愛她愛得發狂,可是大約兩年前,那時他還懵懂無知,而恰恰女孩離家到一所借宿學校去學習五年,他沒能真正了解女孩的想法。誰曾想,這個傻瓜竟然被布裏斯托爾的一個酒吧女郎纏住,並且還和她在婚姻登記所登記結了婚。別人對此事都一無所知,不過你完全想象得出他幹了這件傻事後是多麽抓狂,要知道他可是做了明知道絕不可行的事,而沒有做他顯然應該去做的事情。這讓他徹底狂躁了,在他父親最後一次和他晤麵,並又一次催促他向特納小姐求婚時,出現了他向父親揮舞雙臂的場麵。並且,他無力養活自己,而他父親又是個非常嚴格的人,一旦知道真相,肯定會徹底不管他的。事發前三天,他到布裏斯托爾和那個做酒吧女郎的妻子待在一起,而他父親並不知道他身處何處。記住這點,這事關重大。不過事情突然有了轉機,那個酒吧女從報上看到他麻煩重重,有可能被判絞刑,就徹底拋棄了他。她給他寫信說,她本是有夫之婦,丈夫在百慕大碼頭工作,所以他們之間並不存在真正的夫妻關係。我想這一消息對深受煩擾的小麥卡錫還算是一個安慰。”

“可要是他清白無辜,又會是誰幹的呢?”

“啊,誰?我要提醒你注意兩點:一、受害者到水塘邊肯定是去約見某人,而這個人絕不是他的兒子。因為當時他的兒子不在家裏,而他並不知道兒子何時返回。二、受害人在知道兒子回來之前,有人聽到他喊過‘庫伊!’這兩點對此案至為關鍵。好了,現在要是你樂意,咱們就談點有關喬治·梅瑞狄斯作品的事兒吧,所有的小問題都留到明天再解決吧。”

正如福爾摩斯預言的一樣,當晚沒有下雨,破曉時也萬裏無雲。九點鍾,勒斯特雷德乘馬車來到旅館,然後我們就動身駛向哈瑟利農場和博斯克姆比水塘。

路上,勒斯特雷德說: “今天早晨收到一個危急的消息,據說莊園’的特納先生病情嚴重,已危在旦夕。”

福爾摩斯問: “那他年齡很大了吧?”

“六十歲左右,但他在國外的生活使他身體垮了,長時間以來,他一直身體虛弱。而此事對他打擊很大。他和麥卡錫交友多年,並且要補充一句,據我所知,他把哈瑟利農場免費租給麥卡錫先生,從這點上看,他還是麥卡錫的一個大恩人呢。”

福爾摩斯接口道: “真的嗎?這倒有意思。”

“噢,是真的!他還千方百計地去幫助麥卡錫,當地所有人對於他對麥卡錫的友善無不稱道。”

“果真如此?可是你不覺得有點奇怪嗎?這位麥卡錫先生一無所有,受了特納先生如此多的恩惠,卻還是要他的兒子去娶特納先生的女兒,也就是特納先生全部產業的繼承人。並且態度還非常驕橫,好像是他一旦提出別人都必須遵從似的。更奇怪的是,我們知道特納先生本人是反對這場婚姻的,這些都是特納的女兒告訴我們的。從這些方麵你沒推斷出點什麽來麽?”

勒斯特雷德向我使了個眼色,說: “我們已經演繹推理過了,福爾摩斯,我覺得光是調查事實就已經很困難了,更別說去憑空臆測了。”

“你說得太對了,”福爾摩斯假裝一本正經地說, “你確實感覺調查事實太困難了。”

聽到這裏,勒斯特雷德有些激動,回答說: “不管怎麽說,我已經掌握了一個你很難掌握的事實。”

“那就是——”

“老麥卡錫死於小麥卡錫之手,其他反麵的說法均是像水中撈月一樣的妄想。”

福爾摩斯聽後,笑著說: “能妄想總比一頭霧水強。呃,要是沒搞錯,我想左手邊就是哈瑟利農場了吧。”

“不錯,那就是。”

那是一所占地麵積很大、挺舒適的二層小樓,石板瓦頂,灰色的牆上長著大片黃色苔蘚。不過,樓裏窗簾低垂,煙囪無煙,一副蒼涼的樣子,仿佛這次事件的恐怖氣氛還深深地籠罩著這處莊園。我們叫開了門,應福爾摩斯要求,莊園的女仆讓我們查驗了她主人死亡時穿的靴子;還看了一雙他兒子的靴子,不過這不是他事發當天穿的那雙。福爾摩斯通過七八個不同方位反複打量了一番這些靴子,之後要求女仆領我們走進農場庭院,然後我們沿著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走到博斯克姆比水塘。

一旦福爾摩斯沉迷於這種探查時就像完全變了一個人。那些隻熟悉貝克街那個沉默寡言的思考者、邏輯推理家的人,此刻會完全認不出他來。他臉色一會兒漲得通紅,一會兒陰沉得發黑,雙眉皺成兩道粗粗的黑線,眉毛下的雙眸閃著堅毅的光芒,臉一直朝下,雙肩向前弓著,雙唇緊閉,細長堅挺的脖子上青筋突出,形同鞭結;鼻孑L張開,恰似一隻追捕獵物的野獸一般。此時他完全專注於案件調查,對別人的任何問題或是談話都置若罔聞,至多急促而不耐煩地、態度粗暴地回複兩句。他默不做聲,沿著小路快步向前,穿過一片草地,然後經過樹林來到博斯克姆比水塘邊上。那是一片沼澤地,地麵潮濕,整片地都是如此。地麵上有很多腳印,小路上還有路邊兩側長滿短草的地麵上也有許多腳印。福爾摩斯時而走得很快,時而停下來一動不動。還有一次他稍微繞了一下到草地裏去看了一下。勒斯特雷德和我跟在後麵,這個官方偵探一副冷漠蔑視的態度,而我呢,興致勃勃地注視著我搭檔的一舉一動,我深信他每個行為肯定都有他的目的。

博斯克姆比水塘水域麵積不大,方圓大約五十碼,周圍長滿蘆葦,正處於哈瑟利農場與富人特納先生的私家花園之間的邊界上。水塘對岸繞著一叢樹林,樹林頂上露出一幢房子的紅色尖頂,那裏是有錢的莊園主特納先生的住址。靠著哈瑟利農場這一側水塘的樹林裏,樹木很茂密;在林子邊到水塘邊上那片蘆葦叢之間,有一塊被水浸濕的草地,大約二十步寬:勒斯特雷德把發現屍體的確切位置指給我們看,那裏地麵潮濕,時至今日我依然可以清楚地看出死者倒下後留下的痕跡。而我從福爾摩斯臉上熱切的表情和銳利的目光可以看出,這片滿是腳印的草地對於他來說意味著更多的線索。他就像追尋氣味的獵犬一樣跑了一圈,然後轉向勒斯特雷德,問道: “你去水塘裏於什麽去了?”

“我用草耙四處撈了一下,我想也許能找到某種凶器或其他什麽痕跡。但是,誰知道——”

“得啦得啦!我沒時間聽你絮叨!這裏到處都是你向裏走時左腳留下的腳印,一直到蘆葦那邊才消失,就是視力不好的鼴鼠也能看得見。唉,要是我之前來的話一切會變得多麽簡單啊!他們來過這裏,踩得就像一群水牛在這裏打過滾一樣!農場看守人領著那幫人就是從這裏走過來的,屍體周圍六到八英尺的地方布滿了他們的腳印。不過,這裏有三對腳印和那些不同,是同一個人的腳印。”他掏出放大鏡,在防水油布上趴下來以便看得更清楚,不停地自顧自地說著話, “這些是小麥卡錫的腳印,他來回過兩次,其中一次跑得很快,腳掌的痕跡很深,而腳跟的痕跡幾乎看不清。這可以證實他講的是實話,他看見父親倒在地上就趕快跑過來。呃,這些是他父親踱來踱去留下的腳印。那,這是什麽呢?是兒子站著聽父親說話時槍托頂端著地的痕跡。這個呢?哈,哈!這是什麽痕跡呢?是腳尖!腳尖的!還是方頭,這可是很不尋常的靴子!這些是走過來的,這些是離開的,這是又走回來的——自然是回來取大衣了:那這些腳印是從哪裏來的呢?”他來回地查看,有時腳印不見了,有時又出現了,一直追尋到樹林邊上一棵大山毛櫸(附近最大的一棵樹)的樹陰底下。福爾摩斯繼續向前追尋,一直追到水塘對岸,然後再一次趴到地上,得意地輕輕喊了一聲。他在那裏待了很久,翻找著樹葉和枯枝,將一些看似塵土的東西裝進信封。他用放大鏡仔細地查看,不隻檢查地麵,就連他能夠得著的樹皮也細細看過。苔蘚中間的一塊鋸齒狀的石頭,他也仔細查看過,並且裝了起來。然後他順著小道穿過樹林,一直走到馬路上,在那裏所有蹤跡都消失不見了。

這時,他才恢複了常態,說: “這案子相當有意思。我猜右手邊上這所灰色的房子一定就是農場看守屋,我要到那裏找莫蘭說句話,也許給她留個便條。完了我們就坐馬車回去吃午飯。你們先到馬車那裏等我,我隨後就到。”

大約十分鍾後我們三人在馬車那裏聚齊,然後就駕車返回羅斯,福爾摩斯還帶著他在樹林裏撿到的那塊石頭。他取出石頭,說: “勒斯特雷德,你也許會對它感興趣,這就是殺人凶器。”

“我可看不出上麵有什麽痕跡。”

“根本就沒有痕跡。”

“那你是怎麽知道這是凶器的?”

“這塊石頭底下的草依然活著,說明它扔在那裏不出幾天時間。而附近看不出石頭是從哪裏取來的,說明是從遠處帶來的。它和死者的傷痕正好相符,除它之外沒有任何凶器的跡象。”

“那凶手呢?”

“是個高個子男人,左撇子,右腿有點跛,腳穿後跟很高的狩獵靴,身穿一件灰色大衣。他抽印度雪茄,使用煙嘴,口袋裏裝著一把很鈍的小刀。還有其他一些跡象,不過也許這些就足以幫助我們進行偵查。”

勒斯特雷德笑著回答說: “我還是保持懷疑。你的理論頭頭是道,不過我們要說服的是那些頑固的陪審團成員,光理論是不夠的。”

福爾摩斯回應道: “我們知道。你用你的方法,我按我的套路。今天下午我會很忙,有可能要乘晚班火車返回倫敦。”

“案子就不破了?”

“不,案子已經破了。”

“可疑團呢?”

“已經解決了。”

“那罪犯是誰?”

“我所描述的那位先生。”

“可,是誰呢?”

“要找出他肯定不是很難,附近沒有多少居民。”

勒斯特雷德聳了聳肩說: “我是個講求實際的人,我不可能在這一帶到處亂轉去搜尋一個左撇子的瘸腿先生,那樣的話我會成為蘇格蘭場的笑柄的。”

福爾摩斯平靜地回答說: “好啦,我已經把機會給你了。你的住處到了,再會。我離開之前會給你留便條的。”

讓勒斯特雷德在他的住處下車後,我們駕車返回了旅館,到旅館時,午餐已經擺到桌上了。福爾摩斯一聲不啊,陷入沉思之中,臉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似乎他遇上了窘困的境地。

餐桌清理完畢之後,他開口說: “華生,聽我說……你就坐在那裏,聽我嘮叨幾句。我拿不準應該怎麽辦才好,我要聽聽你的意見。點上支雪茄吧,聽我詳細說說。”

“請說吧。”

“唔,我們在考慮這個案子的案情時,在小麥卡錫的供述中有兩點當即就引起了你我兩人的注意,盡管我是從對他有利的角度考慮,而你是從對他不利的角度考慮。第一點就是據他講,他父親在看到他之前就喊出了‘庫伊’;第二點是,死者臨終前曾提到過‘拉特’,他含糊不清地說了幾個詞,而他兒子就聽出了這一個。我們必須從這兩點出發來研究整個案情。我們開始不妨假定這個小夥子講的全部屬實。”

“顯然,這不是衝他兒子喊的,他以為當時他兒子正在布裏斯托爾。很可能他兒子完全是出於偶然才聽到這個詞的。死者當時喊‘庫伊’應該是在招呼那個他要約見的人,而‘庫伊’顯然是澳大利亞人使用的一種叫法,並且是澳大利亞人相互之間使用的叫法。因此我們完全可以推測,麥卡錫要在博斯克姆比水塘會見的這個人是一個曾去過澳大利亞的人。”

“那‘拉特’又是什麽意思呢?”

福爾摩斯從口袋裏取出一張折起來的紙,在桌上鋪開,說: “這是一張維多利亞殖民地的地圖,我昨晚打電報到布裏斯托爾把它要來的。”他用手指著地圖上的一個地方說: “你念一下。”

我照著念道: “阿拉特。”

他抬起手來,說:“再念。”

“巴勒拉特。”

“正是如此,這就是死者說出的詞,可他兒子隻聽到了最後兩個音節,他當時是想竭力把凶手的名字說出來——巴勒拉特的某某某。”

我讚歎道: “推理得真棒!”

“這些都顯而易見。如此一來,你瞧,我就把調查範圍大大縮小了。如果承認死者兒子的話是真實的,那第三點就完全可以肯定了,那就是此人有一件灰色大衣。到此為止,我們從最初的一頭霧水已經開始明確凶手是個來自巴勒拉特、擁有一件灰色大衣的澳大利亞人。”

“毫無疑問。”

“並且此人對本地非常熟悉,因為要來這個水塘必須經過農場或者莊園,而陌生人是不可能進來的。”

“確實如此。”

“因此我們今天長途驅車去了現場,通過查看場地我了解到了案情的一些細節,我已經把案犯的主要特征告訴了勒斯特雷德那個傻瓜。”

“你是怎麽了解到那些細節的?”

“你熟悉我的查案方法,是靠觀察細枝末節了解到的。”

“關於案犯的身高,我想你是通過他步子的長度判斷出來的,他的靴子也可以通過腳印推斷出來。”

“不錯,那靴子很特別。”

“但你是怎麽看出他是個跛足的呢?”

“他所有的右腳印都不如左腳印清晰,可見右腳著力較小。為什麽會這樣?因為他走路時一瘸一拐,是個跛足。”

“那怎麽說明是個左撇子呢?”

“你應該注意到審訊中法醫對死者傷痕的敘述,那一擊是緊靠著他背後打出的,並且是打在腦後左側。那麽,要不是個左撇子,又怎麽才能做到這點呢?在父子兩人交談時,此人一直站在樹後,還在那裏抽過煙。我在那裏找到了雪茄煙灰,我對煙灰做過專門研究,能夠認出那是一種印度雪茄。你知道,我曾經花過很大精力研究這個,還寫過專題文章解釋一百四十種不同的煙鬥煙絲、雪茄和卷煙的煙灰。發現煙灰後,我繼續在四周尋找,在苔蘚裏找到了他扔在那裏的煙頭,那是一種印度雪茄,和在鹿特丹卷製的雪茄同屬一類。”

“我發現煙頭沒在嘴裏叼過,可見他是使用煙嘴的。雪茄尾端是用刀切開而不是咬開的,不過切口不大整齊,因此我推斷他有一把很鈍的小刀。”

聽了這些,我說: “福爾摩斯,你已經在案犯身邊布下了羅網,他逃不掉啦。你還拯救了一個無辜的人的性命,成功地將套在他脖子上的絞繩剪開,把他救了出來。我感覺一切都在朝著這點發展。可罪犯是——”

正在此時,旅館侍者推開我們起居室的門,帶來一位訪客,喊道: “約翰·特納先生前來拜訪二位。”

進來的人體形不同常人,讓人過目不忘,他行動緩慢,一瘸一拐,雙肩下垂,顯得老態龍鍾,不過他皺紋深陷、堅定嚴肅的臉龐和粗壯的四肢表明他有著異乎常人的性格和體力。他胡須彎曲,頭發花白,眉毛下垂,顯示出他威嚴的氣度。然而,他臉色灰白,嘴唇鼻翼顏色發暗,我一眼就能看出,他患有不治之症。

福爾摩斯彬彬有禮地說: “請在沙發上就座。你收到我的便條了?”

“是的,看門人把便條交給了我,你便條上說希望在這裏見我,以避免別人說閑話。”

“我想,我要是到你莊園去肯定會惹得人們紛紛議論的。”

“你為什麽要見我呢?”他目光中流露出疲倦、絕望的神色,打量著我的搭檔,仿佛問題已經有了答案似的。

福爾摩斯說: “是的。”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直接回應了他的眼色, “我知道麥卡錫案的一切。”

老人兩手掩麵,喊道: “上帝保佑!可我不會讓這個年輕人受到傷害的。我保證,如果巡回審判法庭宣判他有罪,我會站出來說話的。”

福爾摩斯嚴肅地說: “很高興能聽到你這麽說。”

“要不是為我可愛的女兒著想,我早就說出來了。這會讓她非常傷心的——她要是聽說我被捕會非常傷心的。”

福爾摩斯接口道: “可能還不至於被捕。”

“什麽?”

“我不是警探,我知道,是你女兒把我請到這裏來的,我要維護她的權益。但是小麥卡錫必須無罪釋放。”

老特納回答說: “我是個要死的人了,我患糖尿病已有多年。醫生說我可能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了。但是我不想死在監獄之中,我要在家裏離開人世。”

福爾摩斯站起身來,走到桌子旁邊坐下,拿起一支筆,麵前擺好一遝紙,說: “你隻需告訴我事實的真相,我把它記錄下來,你簽上字,華生作為見證人。那樣,以後在要拯救小麥卡錫萬不得已的時候,我會出示你的自白。我答應你,除非絕對必要,否則我不會使用它的。”

老人說: “這樣也好,我能不能活到巡回審判法庭開庭都還是個問題,所以這對我來說關係不大,我隻是不想讓愛麗絲遭受打擊。現在我一定向你坦承一切,事情過程很長,不過講出來倒用不了多長時間。

“那是在19世紀60年代初期,我還在挖礦的時候,當時我年輕氣盛,也不太安分,什麽都想去做;我和幾個壞人結成了一夥,飲酒作樂,挖礦不成,卻落草當了強盜。我們一夥六人,狂野不羈,不時搶劫車站還有去礦場的馬車。我當時號稱‘巴勒拉特的黑傑克’,現在在那個殖民地,還有人記得我們這個‘巴勒拉特幫’。

“一天,一個護衛隊護衛一批黃金從巴勒拉特到墨爾本去,我們在路上伏擊。護送隊有六個騎兵,我們也是六個人,可以說實力接近,不過我們第一輪開槍就把四個騎兵打下馬來。然而我們還是死了三個人才把那筆錢搶到手。我用手槍對著馬車夫的腦袋,他就是這個麥卡錫。老天!當時我真該一槍打死他!當時我發現他眯縫著鬼眼睛一直盯著我看,仿佛要記住我的一切麵部特征。盡管如此,我還是饒了他一命。我們得到那批黃金,成了富人,來到英國也沒有受到任何懷疑。在英國,我和那些老夥計分道揚鑣,各走各的路,我決心安分下來,過體麵的生活。恰好當時這份產業正標價出售,我就把它買了下來,想用錢做點好事,來彌補一下我搶劫時所犯的罪惡。我還結了婚,盡管妻子年輕時就已離世,卻給我留下了可愛的小愛麗絲。哪怕她還是個嬰兒,可她的小手把我引上了正道,從來沒有任何東西對我如此有效。總之,我悔過自新,竭力彌補我過去的罪惡。所有都在好轉,可就在這時麥卡錫卻扼住了我。

“當時我為一項投資去了城裏,就在攝政街遇見了他,他當時衣不蔽體,連雙鞋子都沒有。

“他拽住我的胳膊,說:‘又見麵了,傑克。你收留我吧,我就父子倆,我們會親如一家的。否則——英國可是個法治國家,隻要一喊,警察就會來的。’

“他們就這樣隨我來到了西部鄉村。從此我再也擺脫不開,他們在我最好的土地上生活,租金全免。我再無寧日,不得安生,走到哪裏都能看到他奸詐的笑容。隨著愛麗絲一天天長大,情況變得越來越糟,因為他很快發現,我害怕愛麗絲知道我的過去,比被警察知道都害怕。於是,不管什麽隻要他想要就得弄到手,而隻要他要,我都會毫無異議地給他,土地、金錢、房子……直到最後他提出一個我再也不能讓步的要求,他要我的愛麗絲。

“你知道,他兒子已經大了,我女兒也成人了。大家都知道我身體不好,他企圖讓他兒子插手我的整個產業。這事我是堅決不幹的,我絕不會讓他那邪惡的血統和我的混在一起;我並不是討厭那個小夥子本人,不過他身上流著他老子的血,這就堅決不行。我堅決反對,麥卡錫又來威脅我,我對他說,就算他使出最毒辣的手段來,我也不在乎。最後我們約定到兩家房子中間的水塘附近談談。

老特納在記錄下來的芻白書上簽了字,福爾摩斯開口說: “好啦,對你的審評不該由我來做。我隻希望,我們永遠不要有這樣的邪念。”

“但願如此,先生,你打算如何處理此事?”

“考慮到你的身體狀況,我不會采取任何措施。你也知道,不久之後,你就會為你的所作所為受到比巡回審判法庭更高的命運的審判。我會把你的自白保存好,一旦麥卡錫被判有罪,我隻能出示它。如果不被定罪,任何人也不會見到它;還有你的秘密,無論你是生是死,我們都會保密。”

那老人一臉嚴肅,說: “那麽,再會。將來,你們臨終之時要是想到曾經讓我安寧離世,你們也會安然的。”說完後,這個魁梧的身影步履蹣跚地離開了我們的房間。

福爾摩斯沉默良久,說: “上帝啊!為什麽老天總要捉弄那些貧苦無助的可憐人呢?每次聽到這種案子,我都能想到巴克斯特的話, ‘福爾摩斯破案全賴上帝保佑。’”

福爾摩斯寫了一些有力的申訴意見,提供給了詹姆斯·麥卡錫的辯護律師,最後他在巡回法庭上被宣告無罪釋放。七個月之後,老特納去世。我們可以看到將來那一對仇家的子女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他倆誰也不知道他們的生活曾經籠罩著那樣一片烏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