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在難以表態索性保持沉默

沒有官場經曆的人或許根本想象不到,官場中的人其實挺累的,整天都要忍受大大小小的苦惱的折磨,甚至就連升職,也會帶來煩惱。因為升到哪個位置,就會有哪個位置帶來的問題。

到了張居正得以入閣拜相的時候,他所麵臨的就是這樣的難題。

現在,大明帝國剛剛“換屆”,42歲的張居正就坐直升機升到了國家最高決策層,實現了入閣拜相的夢想。

入閣拜相,這是多少讀書人夢寐以求的願景啊!資曆不深年紀不大的張居正,能夠如此順利地實現這個夢想,一定很興奮也很自豪!

當然,張居正也應該有心理準備——他麵臨著一個大麻煩!

這不,張居正一坐到內閣的辦公室,就感覺到了這個國家最高中樞機構裏充滿了火藥味:首相徐階和內閣裏最能幹的同僚高拱,當時中央威信最高、被認為是第一流政治家的兩個人,正在展開激烈的爭鬥。

徐階和高拱的矛盾,有權力之爭、意氣之爭,但是更多的,是政見上的分歧。

作為老練的政治家、官場老手,徐階心機很深。現在,他已經年邁,麵臨著退出政治舞台的問題。鑒於夏言、嚴嵩的教訓,這個時候的徐階想法其實很簡單,就是平穩過渡。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實現軟著陸。所以,在徐階看來,能維持的就維持,別出什麽亂子就好了。維穩,是徐階的基本方略,差不多可以用“兩個凡是”來概括:凡是觸動既得利益得罪人的事,堅決不幹;凡是對官員有好處能夠贏得官心的,堅決要幹!

可是,在高拱看來,國家積累的矛盾很多,不應該再掩蓋,也不能采取維持的辦法,半死不活地拖下去。要以國家利益為重,通過改革創新,解決矛盾,實現富國強兵。

對徐階的心機,高拱沒有考慮那麽多,對徐階的隱衷,他也未必了解。因為高拱這個人有一個理念,那就是:既然已經位在權力中樞了,那就沒有自己的利益可言了,這就是高拱所說的“相天下者當忘我”!所以,凡事應該從國家利益考慮,是怎麽回事就怎麽回事,該怎麽辦就怎麽辦。

但是,徐階是首相,高拱難以施展。高拱認為該辦的,比如觸動既得利益的,徐階認為不能辦;高拱認為不能辦的,比如千方百計收買官心的,徐階認為必須辦。不可避免地,兩個人會發生爭論,也可以說,由政見分歧導致權力之爭。

事情的複雜性還在於,改變徐階形象、為其帶來巨大聲望的《遺詔》,事前被他瞞得滴水不漏,高拱感到自己受到冷落、輕蔑,心裏很不舒服,有時候,就會拿《遺詔》裏的一些具體說法向徐階挑戰。在這個問題上,有是非之辯,但是也不能不說,更多的是意氣之爭。

政見分歧、權力之爭、意氣之爭摻雜在一起,就很麻煩,內閣研究工作,常常是爭論不休。

過去,有那位隱身幕後的老人家仲裁,還可以運轉;現在,新領袖“革命熱情”不高,他認為國家的事有內閣拿意見就行了,自己未必比“常委會”的“常委”們更高明,就沒有必要多操心了。對“常委會”裏的爭吵,“常委”之間的矛盾,他也懶得過問。

這就相當難辦了。

更麻煩的是,徐階和高拱這對立的雙方,和張居正的關係都非同一般。

徐階是張居正的恩人,官場的導師和保護人。張居正後來就一再表示說,受到“老師甄陶引拔,致有今日,恩重於丘山”,就是說,徐階對他恩重如山。現在,他張居正能夠坐在這裏,全是因為徐階的一手提拔。

另一方的高拱則是張居正誌同道合的好朋友。

好到什麽程度?

按照張居正的說法,他和高拱是“生死之交”;按照高拱的說法,他和張居正是“金石之交”;按照當時一些知情人的說法,高拱和張居正的關係,屬於“刎頸交”“同道同心”“肝膽相照”,其親密程度,“膠漆金石,不足比擬”。

關係怎麽樣,好到什麽程度,恐怕再也找不到更好的詞加以描述了吧?如果說他們兩個人情同手足,似乎也不算誇張。

諸位想想看,一個恩重如山,一個情同手足,這兩個人發生了爭鬥,讓張居正如何是好呢?

似乎有點兒像婆媳不和,身兼兒子和丈夫雙重身份,夾在中間實在不好辦。

況且,引發徐階和高拱矛盾公開化的導火索——《遺詔》,張居正是徐階之外的唯一參與者;而徐階之所以派直升機把張居正接到內閣,最迫切的需要,就是希望張居正能夠幫助應對《遺詔》引發的高拱對他的挑戰。

現在,問題來了,麵對這個局麵,張居正該怎麽辦?

其實,張居正麵對徐階和高拱之間的爭鬥,或許偶爾會有些尷尬,但未必就覺得是麻煩,甚至相反,很可能在張居正看來,這不是壞事,是好事。

因為很顯然,兩強相爭,必然兩敗俱傷,說白了,最好是徐階和高拱連同他們各自的同黨都卷鋪蓋回家!如此,則無須勞張居正費神,橫在前麵的兩個強勢人物就一下子都搞定了。

這對張居正沒有損害,隻會帶來利益!

話雖這樣說,但畢竟張居正和兩個人的關係非同尋常,如果言行中稍微流露出如此的想法,那後果是嚴重的。

這就需要政治智慧了。

張居正的政治智慧體現在12個字上:坐山觀虎鬥,該出手時就出手。

當高拱和徐階爭執的時候,尤其是涉及《遺詔》裏的一些事情的時候,徐階難免以期盼的目光,看著他派直升機接到內閣的學生。因為,他內心裏清楚,高拱所譏諷、批評的《遺詔》裏的那些話,出自他的這位學生的手筆。

可是,學生沉默不語。

有時候,研究處理國務,高拱表達了自己的觀點後,難免會以期盼的目光看著他的好朋友。因為他內心裏明白,這些想法,他和好朋友一起在國子監工作的時候就經常交流,有過共識。

可是,好朋友低頭不語。

徐階畢竟是官場老手,城府深不可測,手腕老辣而巧妙,他設下了一個圈套,引誘高拱跳進去。

以張居正對徐階的了解,他應該是能夠看透老師的這個手腕的,但是他並沒有提醒好朋友高拱。

總之,張居正采取了沉默的辦法,來應對這個看似棘手的大麻煩。這就是我說的坐山觀虎鬥。

僅僅是坐山觀虎鬥就太一般了,張居正一直在拿捏分寸,該出手時就出手。

出手的第一對象是高拱。

倒不是張居正出麵整高拱,是高拱被徐階給耍了,得罪了言官,被群起而攻之,張居正出麵提出了善後意見——請高拱回河南老家休息。

其實攻擊、彈劾高拱的人,也沒有什麽把柄,都是些空洞無物的指責,說高拱這個人專橫,就像是宋朝的奸相蔡京一樣。高級領導幹部受到彈劾,原則上就要提出辭職,高拱提出辭職,他的學生兼上司隆慶皇帝不同意,高拱就繼續幹,後來的彈劾就說他求去不堅決,厚著臉皮賴在台上不下來。

也就是說,反對高拱的人整高拱的邏輯是:高拱應該滾蛋,要他滾蛋他不滾蛋,這就是他的毛病所在。

高拱連著寫了10次辭職報告,隆慶皇帝就是不同意。

可是,不搞掉高拱,徐階是不罷休的。他一番運作,動員起了廣大幹部一起來整高拱。以吏部部長楊博為首,中央各部門居然上公文要求罷免高拱,這是曆史上絕無僅有的。所謂牆倒眾人推,這個局麵下,張居正找到高拱,勸他趕快卷鋪蓋回家!

高拱向他的好朋友張居正解釋說:“我不是不回去,是皇上不同意啊!要按我的性格,我才不受這些窩囊氣呢!我一走了之,皇上會傷心的。我是因為不想為難皇上,才忍受如此屈辱的。”

現在老兄的處境很危險啊,還是暫避鋒芒為好,等到時機成熟再回來也不遲啊!張居正勸高拱說。他或許還會說:“我兄盡管放心去吧,小弟我不是還在嗎?我兄好好休息一段時間,等著聽小弟我給你帶去好消息吧!”

大體上,他們還研究了如何才能使隆慶皇帝批準高拱辭職這樣的事情。

高拱聽從了張居正的建議,又上了兩次辭呈。再上的辭呈就不是因為受到彈劾而提出辭職這樣的內容了,是說他身體有病,實在不能堅持工作了,為了保命還是回家休養為好。

雖然隆慶皇帝很不情願,但是看到這個局麵,又考慮到老師的身體,勉強同意了。

現在,“換屆”剛剛不到半年,隆慶元年(1567年)的五月,中央最有才幹的“常委”、第一流的政治家高拱,黯然下台了。

送別了好朋友高拱,張居正多少會有些悵然吧?畢竟他們的關係不錯,看到一個真正清廉又有才幹的“常委”,無非是受責任感、緊迫感驅使,想為國家做點實實在在的事情,就無辜地受到這樣的屈辱,張居正難免會生出些感慨。但是,他應該也會偷著樂的,不僅因為他前麵的強勢人物正在被淘汰出局,還因為隨著高拱的下台,他個人在內閣裏至少不需要再像以前那樣壓抑自己,謹慎拿捏了,實在說,這樣的日子並不好過。

張居正又開始考慮,下一步該怎麽辦?

他決定,趕緊幫老師一個忙,以便彌補一下此前幾個月裏沒有公開站出來幫他整高拱的“過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