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治官場不能明爭必然暗鬥

有人說,做官是高危職業,此言不差。官場上,難以預料的事件隨時都會發生。

話說這一年的深秋,一片肅殺中,北京西市十字路口,人山人海、萬頭攢動,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被押解到場,不一會兒,在眾人驚叫聲中,白發老人血淋淋的人頭滾落在地。

被殺的老人不是別人,而是國家的二號人物、內閣首相夏言。

下旨處死夏言的當然是國家一號人物嘉靖皇帝。這位大老板不能說昏庸,但是相當有個性,行為舉止差不多可以算得上荒誕。他長期以生病為由住在宮禁之外修身養性,不上朝,不出席各種會議,比如廷議或者說禦前會議,法定的主持人應該是他,可他就是不參加;但是,他對國政並不是撒手不管,而是牢牢控製著國家權力。這個人性格剛毅,很好麵子,也很多疑。

攤上這麽個老板,CEO夏言真是受夠了,有時候難免流露出些不滿。老板通過夏言的副手嚴嵩,對這一切都了如指掌,便利用一次機會徹底把他給收拾了。罪名是篡黨奪權,事實上僅僅是老板認為這個CEO不忠誠、不順從了,還對他有了怨氣。

具體的導火索是,首相夏言接受西北軍政長官曾銑提出收複被外敵侵占多年的河套的建議,嘉靖皇帝也很欣喜,對態度不積極的兵部還一頓猛批。可是後來嘉靖皇帝擔心萬一收複不了不是丟麵子嗎?他突然覺得提這個建議簡直就是多事,給他這個“英明領袖”難堪,一氣之下,罷了首相的官。夏言蒙了!一肚子怨氣不敢向老板發泄,就指責參了他一本的副手嚴嵩,說當初嚴嵩也是同意收複河套建議的,現在倒反過來說我冒進,真是不地道!嘉靖皇帝一聽,惱羞成怒,這不是指桑罵槐抱怨我這個“英明領袖”嗎?這還得了!於是下令將夏言抓起來審判,司法機關為了貫徹領導意圖,絞盡腦汁好不容易找了個罪名,果然給定了個死罪,把夏言拉到西市“依法”處斬!

說不好當時正在翰林院深造的張居正是不是目睹了這個場麵,但是無論如何,這件事對他們這些初入仕途的年輕人的震動,都是很大的。

不用說,大家私下裏都在猜測、議論這件事。官方公布的案情人們不是太相信,可是真相到底如何,誰也說不清楚,所以謠言也就特別多。

驚悚之餘,大家不敢說也不相信這事是“英明領袖”他老人家讓幹的,都說是內閣的二把手嚴嵩不地道,他早想取夏言而代之,一定是他在皇帝麵前誣陷了夏言,導致了這個悲慘結局。

活該繼任首相嚴嵩倒黴,他從一上台開始,就被認為不太光明正大,甚而至於說他是奸佞之人,稍微厚道些的,也說嚴嵩不是一個厚道人。

嚴格說,在嘉靖皇帝手下,嚴嵩並沒有什麽實權,最高權力牢牢控製在嘉靖皇帝的手裏,嚴嵩也就是一個話語權而已。

當然,嚴嵩有話語權,也了不得,因為嘉靖皇帝主要是靠聽取個別人匯報做決策的。

辦事、用人,要想辦,就可以說出一大堆理由;不想辦,也同樣可以說出一大堆理由。匯報的人想辦的,就按照想辦的理由說;不想辦的,就按照不想辦的理由說,那很容易讓聽取匯報的人順著匯報人的思路走。

隱身幕後、高高在上的最高領導人靠匯報決策,那麽誰能夠接近他、說得上話,誰就占據主動。

嚴嵩作為首相,具有這個優勢。

說起來,嚴嵩這個人是很有學問的,為人也很和藹。他靠自己的毅力、忍耐,將近70歲才有了出頭之日。應該說,這個人開始很有操守,很多機會明明可以利用,他都因為操守放棄了。

這個也不難理解。那個時候的讀書人,從開蒙到中進士,一直都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接觸社會現實不多,而所讀的書,都是孔孟程朱這些聖人的著作,所謂名教賢訓,都是理想主義的說教。如果說一直受到這樣的熏陶,成為書呆子有些可信度,熏陶出一個壞人來,那是沒有說服力的。

進入官場後,經曆了一番挫折,情形就不同了。像嚴嵩,一直固守道德底線,換來的是在官場原地踏步。總結經驗教訓後,他開始投機鑽營,而同鄉夏言是他巴結的對象。在夏言的提攜下,加上嚴嵩的學問很好,他得到了最高領導人的信任,漸漸地爬上了內閣“二把手”的位置。

嚴嵩開始時對比自己小好幾歲的夏言很感激也很順從,有點兒子對父的意思。夏言在嚴嵩麵前一向盛氣淩人,視其為奴仆,慢慢地嚴嵩就有點兒受不了。

領導講話經常要求下麵的領導班子團結,實際上他內心希望下麵的幹部最好經常鬧點矛盾,這樣便於駕馭。尤其是隱身幕後的領導人,更是如此。

嚴嵩摸透了大老板的心思,在表麵依然對夏言恭恭敬敬的同時,暗地裏卻不斷施展各種小計謀,以降低大老板對夏言的信任度。終於,夏言不僅被大老板炒了魷魚,還被從肉體上徹底消滅。

就連嚴嵩本人,大概也想不到夏言的下場如此悲慘。他上台後不能不吸取夏言的教訓,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花很多功夫去揣摩領導的意圖,對“英明領袖”表現出柔順、逢迎的姿態,大體上屬於在領導麵前當哈巴狗類型的幹部。

但是,在儒家的意識形態裏,是反對對上司一味柔順的,尤其是領導如果有毛病,就應該直言不諱地提出來,不能逢迎,即所謂“逢君之惡其罪大”。

因此,大家對嚴嵩就比較反感:怎麽能這樣呢?氣節、骨氣安在?毫無原則,一味做領導的哈巴狗,還配做堂堂宰輔嗎?再加上“官二代”——嚴嵩的獨生子嚴世蕃這家夥比較狂,也比較貪,大家就對嚴嵩更有看法了。站出來公開攻擊、彈劾嚴嵩的幹部很多,有一位可以稱為官場刺兒頭的人、錦衣衛的秘書人員——沈鏈,資曆深、性情直,甚至可以說有些故意找領導碴兒的習慣。他的仕途比較坎坷,越發對領導意見大,他就站出來一口氣彈劾首相嚴嵩“十大罪”,極盡攻擊痛罵之能事。

我在前麵說過,明代有些憲政國家的元素。就像現代憲政國家的政府首腦必然要麵對民意代表沒完沒了的質詢、彈劾一樣,在明代尤其是張居正前後百年裏,你要做首相,你就得有這樣的心理準備。

要說,嚴嵩這個人,總體上說是比較有度量的,攻擊、彈劾他的人很多,本身就是一個明證。

當然,彈劾首相的,一般也沒有好果子吃。未必是嚴嵩小心眼兒實施報複,是大老板不幹!在他心目中,CEO嚴嵩是忠誠、勤勉的好幹部,好不容易選到這樣一位CEO,你們這些員工卻前赴後繼、不依不饒攻擊他,是何居心?我說他好,你們偏說他壞!我信任他,你們就說他不可信!矛頭不是對著我來的嗎?所以老板公開說了:你們這些人,唯恐天下不亂,不攻君即攻相,真是不忠不義!

奧秘就在於,柔順、和藹的CEO嚴嵩和比較剛強的大老板嘉靖皇帝,在性格上具有互補性,可謂珠聯璧合,嘉靖皇帝覺得這個CEO用起來很順手,所以才屢屢袒護他,如此一來,嚴嵩執政的時間相當長。

當然,隱身幕後的大老板也不忘施展分而治之的權術,有時候故意給嚴嵩點顏色,給和他地位接近的徐階一點兒暗示。

那些看不慣嚴嵩的人很著急,也常常覺得有點兒曙光。

明爭不易,隻能暗鬥。暗鬥是要有資格的,或者說,雙方得有帶頭的,反對嚴嵩的勢力就把希望寄托在經曆坎坷、正統有為、聲名顯赫的徐階身上。

暗鬥的一個基本軌跡,就是爭相討好能夠決定彼此仕途官運的人,徐階采取的是慢功撼大樹、扮豬吃虎之法。

領導喜歡你嚴嵩,不是因為你柔順聽話嗎?那好,我徐階比你更柔順更聽話。

嘉靖皇帝選拔或者信任主要領導幹部有一個特殊標準,就是會不會寫“青詞”。青詞,簡單說就是寫在青藤紙上頌揚太上老君的華麗辭藻,通過焚燒達於天聽。沉溺於修道的皇帝需要有人給他提供這樣的文字,誰寫得好,他就喜歡誰、信任誰。因為,在他看來,這是對高級領導幹部的考驗,是不是擁護他修道,對他的忠誠度如何,都可以通過青詞來檢驗。

徐階就很用心地寫青詞,力爭在這方麵超過嚴嵩。

對大老板很柔順,對自己的頂頭上司嚴嵩,徐階也如此。他是官場老手了,自知撼動嚴嵩的地位絕非易事,對嚴嵩采取的是低眉順眼的順從姿態。攀同鄉——徐階說他祖籍是江西,所以和首相老人家是江西同鄉;攀親戚——他把自己的一個孫女,許配給嚴嵩的一個孫子。平時和嚴嵩相處就更不用說了,有一次,徐階的兒子仰齋到首都探親,徐階安排他去謁見嚴嵩,因擔心他說出什麽不恰當的話,居然在家裏商議、演練兩日夜,能夠想到的都想到了,才壯著膽去參謁。誰知道,嚴嵩並沒有問這問那,隻是問:“你從江南來,江南的倭患現在怎麽樣了?”仰齋事先沒有準備,隻好如實回答說:“勢甚猖獗。”此言一出,嚴嵩頓時臉色陰沉。回到家裏,徐階忙問參謁詳情,仰齋一五一十報告其父,徐階垂手頓足,連說疏忽!疏忽!因嚴嵩不久前才向皇帝報告說,江南倭患已平,請領導不必憂慮;自己的兒子卻說出“勢甚猖獗”,徐階大為不安,親自領著兒子到嚴嵩麵前請罪,足見徐階在表麵上對嚴嵩是何等恭順。

所以,那些表麵恭順的幹部不是想利用你,就是想整倒你,恰恰是最需要防備的。

因為徐階和嚴嵩暗鬥的水平非常高,一開始就連張居正也沒有看出來,他在臨請假回家前寫信指責徐階沒有擔當,表示了對徐階的失望。

當然,張居正並不是僅僅因為徐階對嚴嵩恭順才這樣說的。他認為徐階和嚴嵩爭相對大老板討好、逢迎,搞得官場到處彌漫著逢迎的氣氛,沒有人麵對現實、解決矛盾,太令人失望了。

實際上,張居正對人對己,一向是雙重標準。這個時候,尚無權勢的他對官場的討好、逢迎之風很反感。他希望別人能夠站出來直麵矛盾,該不該出手最好都出手;而他自己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