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血緣傳說與天命神話

李淵是典型的門閥世族出身。根據李唐皇室自己的譜牒記載,他們有著極為高貴的氏族血統,其遠古祖先甚至可以追溯到五帝時代的顓頊帝高陽氏,而春秋時期的祖先則可以追溯到老子李耳,西漢時的先人則是抗擊匈奴的名將李廣。

這是李唐皇室自己記述的最早的世係淵源,看上去顯得十分輝煌。不過可惜的是,現在的學界已經徹底否定了這個說法,認為這隻是李唐皇室為了“高遠其來者”而精心編造的血緣神話,根本不足采信。

久遠的世係被證明是一則美麗的謊言,那麽較近的世係呢?

很遺憾,同樣經不起推敲。

據李唐皇室自稱,李淵的七世祖是十六國時期的隴西成紀(今甘肅靜寧縣西南)人、西涼的開國帝王李暠;六世祖李歆是西涼後主;西涼被匈奴攻滅後,五世祖李重耳流亡南朝劉宋,後又歸降北魏,任弘農太守;高祖父李熙任北魏金門鎮將,率豪傑鎮守武川(北魏“六鎮”之一,宇文泰家鄉,今內蒙古武川縣),遂留居此地;曾祖父李天錫亦為北魏重臣。

因為西涼王李暠是西漢名將李廣後裔,所以這段世係意在表明李唐皇室不但出自漢代名門、世代均為隴西望族,而且又是西涼王室之後、北魏的豪門顯宦。這樣一段家譜自然是無比顯赫的,但它上麵仍然籠罩著重重的曆史迷霧。經現代學者研究認為,李氏家族與西涼王室絕無關係,並且據史學大師陳寅恪先生考證,他們也與隴西望族李氏毫無瓜葛。此外,李唐皇室之所以自稱先祖曾留居武川,目的在於暗示他們與西魏的實際統治者、北周的開創者宇文泰同出一源,均為北朝後期至隋唐年間叱吒風雲的武川軍團的核心成員。可陳寅恪先生認為這樣的說法同樣是子虛烏有。

既然如此,那麽李唐皇室的世係淵源究竟出自何處呢?

陳寅恪先生的看法是:河北趙郡李氏。

雖然趙郡李氏也是中國北方屈指可數的名門望族,但李唐先世很可能隻是其中沒落衰微的一支。陳寅恪先生在《唐代政治史論述稿》中說:“據可信之材料,依常識之判斷,李唐先世若非趙郡李氏之‘破落戶’,即是趙郡李氏之‘假冒牌’。至於有唐一代之官書其記述皇室淵源,間亦保存原來真實之事跡,但其大部盡屬後人諱飾誇誕之語,治史者自不應漫無辨別,遽爾全部信從也。”《劍橋中國隋唐史》的作者認為,雖然陳寅恪先生的說法不能被視為最終定論,但他的論證非常有力,至今尚無人能做出令人信服的反駁。

至此,李唐皇室高貴的出身淵源和美麗的血緣傳說一一破滅。

然而,不管最初的淵源何在,從李淵的祖父李虎開始,李氏家族的曆史就脫離了傳說,進入了貨真價實的“信史”階段。北魏末年,李虎追隨宇文泰創建了西魏,官至太尉、尚書左仆射,封隴西郡公,並與太師宇文泰、太傅元欣、太保李弼(李密曾祖父)、大司馬獨孤信、大司寇趙貴、大司空於謹、少傅侯莫陳崇八人同為西魏的佐命功臣、柱國大將軍。

這就是曆史上著名的西魏“八柱國”。

《周書》稱:“當時榮盛,莫與為比!故今之稱門閥者,鹹推‘八柱國家’雲。”從此,李氏家族再也不是什麽“破落戶”和“假冒牌”了,而是一躍成為堂堂正正的貴族門閥。

按宇文泰創設的府兵製,在顯赫的“八柱國”之下還設有十二大將軍,隋文帝楊堅的父親楊忠就是其中一員。這“八柱國十二大將軍”及其家族共同構成了一個空前強大的政治軍事集團,成為西魏王朝當之無愧的中堅力量,並且在此後的中國曆史上產生了無比深遠的影響:其中,宇文家族建立北周、吞並了北齊;楊氏家族建立隋朝、統一了中國;李氏家族建立唐朝,開創了大唐盛世……

這個在北朝後期強勢崛起並且對中國曆史影響深遠的政治軍事集團,被陳寅恪先生命名為“關隴集團”。該集團的幾大核心家族不但是政治和軍事上的同盟,而且還通過彼此聯姻的方式締結了一條特殊的政治紐帶。這條紐帶中的一個關鍵人物就是西魏的八柱國之一、大司馬獨孤信。

他的長女嫁給了宇文泰的長子,即北周明帝宇文毓;七女嫁給了楊忠的兒子楊堅,即後來的隋文帝;四女嫁給了李虎的兒子李昞,她在北周天和元年(公元566年)生下了李淵。武德初年,李唐皇室追尊李昞為元皇帝,而李淵的母親自然也就被追封為皇後。所以從理論上來講,獨孤信就成了三個皇帝的嶽父,而獨孤家族也成了三個王朝的外戚。

這就是中國曆史上絕無僅有的“一門三皇後”的傳奇。

北周建立後,已經去世的李虎被追封為唐國公,其子李昞承襲了爵位,並任安州總管、柱國大將軍。北周建德元年(公元572年),李昞卒,年僅七歲的李淵襲爵唐國公。長大後,這個年輕的世襲貴族不但風流倜儻、一表人才,而且為人豁達寬容,毫無紈絝子弟的驕矜惡習,史稱其“任性真率,寬仁容眾,無貴賤鹹得其歡心”(《舊唐書·高祖本紀》)。很顯然,從少年時代起,李淵就以其親和力贏得了人心。一個開國帝王所應具有的人格魅力似乎在此時便已露出端倪。隋朝建立後,姨父隋文帝楊堅和姨母獨孤皇後對李淵恩寵有加,於開皇元年(公元581年)任命他為天子的近身侍衛——千牛備身,後來又讓他在畿輔地區和西北的戰略要地曆練,輾轉擔任譙、隴、岐三州刺史。

在中國曆代正史的帝王本紀中,大多數開國皇帝的頭上都會籠罩許多匪夷所思的神話光環,修史者總是想借此表明他們是異於凡人、天命所歸的真龍天子。比如漢高祖劉邦出生前,他母親就曾在一個“雷電冥晦”的午後於野外打盹,一不小心就“夢與神遇”。她老公急急忙忙出去找她時,竟然目睹了一個很黃很暴力的場麵——一條張牙舞爪的巨龍正在強行與他老婆**!史書沒有記載劉老爹戴上這頂“天龍”牌綠帽時的心情究竟是竊喜還是悲憤,隻說劉大媽“已而有娠,遂產高祖”(《漢書·高祖本紀》)。

後世的修史者可能覺得這個黃暴場麵過於粗俗、有礙觀瞻,所以不敢抄襲。輪到為宋太祖趙匡胤作傳的時候,這些人的筆墨就收斂了許多。他們說宋太祖在洛陽夾馬營出生的那天,“赤光繞室,異香經宿不散”,而剛落地的天子則“體有金色,三日不變”(《宋史·太祖本紀》)。

趙匡胤的這個神話故事顯然比劉邦那個幹淨得多,可後來的修史者又覺得它過於含蓄,失之呆板。所以,當他們在創作“曆代帝王神話之朱元璋版”的時候,藝術手法上就有了很大的進步,既不失趙匡胤版的幹淨,又不失劉邦版的生動。故事是這麽說的:朱元璋的母親陳氏剛有身孕,就夢到一個神仙送給她一顆丹藥。拿過來一看,通體放光;一吞進嘴裏,口舌生香。分娩的那天晚上,老朱家的土房子忽然“紅光滿室”,而且紅光躥出房頂,整夜閃個不停。村裏的鄉親們“驚以為火,輒奔救,至則無有”(《明史·太祖本紀》)。明明以為老朱家著火了,跑過來看卻啥都沒有,最後才知道是老朱家在生娃。實在是神奇啊,眾人不約而同地想,看來此娃定非凡胎,日後必有一番驚天動地的造化!

關於曆代開國皇帝的天命神話就這麽堂而皇之地記錄在官方正史上,被民間後世傳為美談,或者傳為笑話,讓千百年來的讀者頂禮膜拜,或者嗤之以鼻。

既然其他的真龍天子都有神跡,那麽唐高祖李淵呢?

喜歡獵奇的讀者也許會失望,因為李淵出生前後的故事非常樸素,既沒有他母親與巨龍郊外野合的黃暴場麵,也沒有紅光似火把隔壁鄰居折騰了一宿的生動記載,唯一讓李淵顯得與眾不同的地方,就是《新唐書》中關於他生理特征的一個記載。

該書稱李淵——“體有三乳”。

這真是讓人百思不得其解。一個男人為什麽會有“三乳”呢?

然而,就是如此畸形怪誕的體貌特征,在古人眼中卻是千古不遇的“大吉之征”。比如在許多古代典籍中,周文王就擁有“四乳”。《史記·周本紀》稱:“文王龍顏虎肩,身長十尺,胸有四乳。”《淮南子·修務訓》說:“文王四乳,是謂大仁,天下所歸,百姓所親。”《春秋繁露·三代改製質文》說:“天將授文王……有四乳而大足。”可見曆代有關文獻都將周文王的畸形四乳,看成是天下歸心、周朝勃興的征兆。

既然周文王能比常人多出二乳,那麽作為大唐開國之君的李淵比常人多出一乳就顯得再正常不過了。然而我們卻有理由懷疑,這第三乳極有可能不是老天爺所為,而是後世史家強行“摁”上去的。一個比較明顯的證據是:這個記載隻見於《新唐書》,而該書修於北宋,屬於後出的史料;先出的修於五代的《舊唐書》並沒有這個“體有三乳”的怪誕說法。所以我們隻能說,這則“三乳奇談”很可能出自後世史家的杜撰。

相對於《新唐書》的“三乳奇談”,《舊唐書·高祖本紀》的記載就樸實了很多,它僅僅托相士之口,對李淵日後必將君臨天下做出了某種暗示。該書稱,一個名叫史世良的善相之人曾對李淵說:“公骨法非常,必為人主,願自愛,勿忘鄙言。”高祖從此“頗以自負”。

這則故事的真實性,我們當然已經無從查考。但是相對於其他帝王的天命神話和“三乳奇談”來說,或者從李淵日後的種種作為和表現來看,《舊唐書》這則“相士預言”的可信度還是比較高的。換句話說,很可能早在擔任地方刺史的時候,李淵的內心就已經暗暗生出問鼎天下的誌向和使命感了。

關隴集團內部很流行政治聯姻,這種做法自然延續到了李淵這一代。

李淵的父親李昞娶的是鮮卑望族獨孤信的女兒,而李淵同樣娶了另一個鮮卑望族、隋定州總管竇毅的女兒(按《魏書·官氏誌》,“竇氏”即鮮卑的“紇豆陵氏”)。這個後來被追封為太穆皇後的竇家女兒就是李建成、李世民和李元吉的生母。

據說,這個竇家女兒出生不久便“發垂過頸,三歲與身齊”(《舊唐書·後妃列傳》),如此一頭美麗的長發實屬罕見,因此自然是人見人愛。竇氏的母親是北周的襄陽長公主(宇文泰的五女)、武帝宇文邕的姐姐。宇文邕特別喜歡這個美麗的小外甥女,所以一直把她養在宮中,視如己出。

其時,北周王朝尚未統一中原,仍然與北齊、陳朝處於“三國鼎立”之局,因而不得不依附東突厥,並與其聯姻,以求得政治和軍事上的支持。當時,宇文邕娶的就是東突厥的公主。但是這種純粹的政治婚姻毫無半點感情基礎,所以宇文邕並不寵愛這個突厥皇後,對她極為冷淡。

也許是因為出身於鮮卑的名門望族,再加上在宮廷中的耳濡目染,所以竇氏從小就聰慧過人,而且具有非常敏銳的政治頭腦。就是在突厥皇後這件事情上,年幼的竇氏特意找了一個四下無人的時候,鄭重其事地向她的皇帝舅舅提出了自己的政治見解。她說:“而今四邊未靜,突厥尚強,願舅舅抑製自己的感情,對皇後多加撫慰,如此才是以蒼生為念!隻要真正得到突厥的助力,那麽江南(陳朝)、關東(北齊)就不足為患了。”

宇文邕大為驚訝,沒想到外甥女小小年紀,對政治形勢的判斷居然如此成熟老到!又驚又喜的宇文邕當即采納了小外甥女的意見。

竇氏的父親竇毅聽說此事後,高興地對妻子說:“此女才貌雙全,不可輕易許人,當為之擇一賢夫。”到了竇氏該出嫁的年齡,竇毅就在自家的屏風上畫了兩隻孔雀,然後舉行“佳婿海選”,向長安城的貴族公子們宣布:若想求婚者,就給他兩支箭,必須兩箭各中一隻孔雀一目,才有資格成為竇家的乘龍快婿。長安城的公子哥們聽說著名的長發美女要選婿了,頓時蜂擁前來,但是一連數十個帥哥出手,卻沒有一個成功。後來發生的事情就不言自明了。英姿颯爽、玉樹臨風的李淵一到,啪啪兩箭,各中一目,幹脆利索,成功奪魁。眾位帥哥黯然失色,竇毅夫婦笑逐顏開。沒過多久,神箭帥哥李淵就在眾人既羨且妒的目光中把長發美女竇氏娶過了門。

這則“雀屏中選”的故事從此在長安坊間流傳開來,並且在後世傳為美談,成了擇婿許婚的代名詞。

北周大象三年,亦即公元581年,楊堅篡周,建立隋朝,並將幼主周靜帝和北周宗室群王屠戮殆盡。麵對宇文皇族遭遇的滅頂之災,竇氏悲憤莫名,撲在**痛哭,邊哭邊說:“恨我不是男兒,無法拯救舅家的災難。”竇毅夫婦當場嚇得麵無人色,趕緊捂住她的嘴,低聲訓斥道:“你千萬別亂說,這是會滅族的啊!”

從這件事情我們足以見出,竇氏身上具有一種巾幗不讓須眉的膽識和血性。這也許與她身上流淌的鮮卑血液密切相關。

大業初年,李淵曆任滎陽、樓煩、扶風等郡的太守。在擔任扶風太守期間,李淵曾經得到了幾匹膘肥體壯、奔跑如飛的駿馬。就在他樂得合不攏嘴的時候,竇氏卻蹙起了眉頭。她告訴李淵:“主上亦喜飛鷹駿馬,此公之所知,所以這些馬必須送入宮中,不可久留,否則一旦有人跟主上提起,它們必定成為負累,請公慎重考慮。”

李淵一聽大為鬱悶。他明知道妻子說得有道理,可又舍不得那幾匹剛到手的寶馬,一直猶豫不決。沒想到幾天後楊廣果然知悉,馬上對他進行責罰,搞得李淵追悔莫及。後來,李淵汲取了教訓,老老實實按妻子說的做,四處搜羅良馬獵鷹,頻頻進獻給楊廣,終於討得天子歡心,於大業十二年被擢升為右驍衛大將軍。

可是,當李淵得到這個職位的時候,竇氏已經在三年前去世了,享年僅四十五歲。李淵涕淚橫流地對幾個兒子說:“若早聽從你們母親的話,我在這個官位上已經很久了。”

竇氏既沒能看到李淵成為隋朝的大將軍,更沒有看到李淵成為大唐王朝的開國之君。這不能不說是一個莫大的遺憾。

大唐開國後,秦王李世民就曾屢屢為此黯然神傷(《資治通鑒》卷一九〇:“世民每侍宴宮中,對諸妃嬪,思太穆皇後早終,不得見上有天下,或歔欷流涕。”)。

如同我們前麵所說的,出身鮮卑望族的竇氏從小就具有異常早熟的政治智慧,北周滅亡時又表現出“恨非男兒”的血性,嫁給李淵後,更是成為李淵政治生涯中不可或缺的參謀和智囊。所以我們完全有理由認為,竇氏的確是當時一位不可多得、出類拔萃的政治女性。假如不是早亡,竇氏應該能在初唐的政治舞台上發揮一定的作用和影響。

不過,雖然竇氏對大唐開國的這段曆史沒有產生直接影響,但是在李氏三兄弟的成長過程中,這位鮮卑母親的影響肯定是不可小覷的。

除了李淵所提供的政治世家的教育和熏陶之外,李氏三兄弟應該也會從竇氏的言傳身教中得到必要的政治啟蒙,培養相應的政治抱負,同時也能從母親那鮮卑人的血液中獲得強悍勇武的基因。所以我們也可以說,竇氏雖然早亡,但她的影響力早已透過上述種種方式植入了李氏三兄弟的體內,不但為他們日後縱橫沙場、爭霸天下埋下了伏筆,並且最終為千古一帝李世民的橫空出世埋下了伏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