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女處長

甘文峰離開後,沈躍把剛才的錄音倒回去重新仔細地聽了一遍,聽完後問侯小君道:“關於甘文峰剛才的講述,你有什麽看法?”

侯小君斟酌著回答道:“這是一個具有預示性的夢。家裏空****的。霾。他說自己很自卑。喜歡手術。在漂亮女同學麵前的訥言。出軌的渴望。對專業的自信。金虹車禍死亡後和他的晚餐……這些關鍵詞似乎都有著某種特別的含義。他分不清虛幻與真實,這對任何人來講都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可是,他所講述的內容中究竟哪些是真實的,哪些又是虛幻的呢?甘文峰和金虹的那次晚餐及後來發生的一切難道真的是他的臆想嗎?不一定,也許是他記憶中時間的錯亂。”

沈躍點頭道:“所以,我們的第一步必須要搞清楚,他講述的內容中究竟哪一部分是真實的,哪一部分是虛幻的。這非常重要。真實的世界是顯性的,是他真正的活動軌跡,而虛幻的世界往往代表著他的潛意識,那才是他真正希望,或者是他最害怕的東西。”

第二天上午,甘文峰準時來了。沈躍請他坐下後問道:“我這裏有咖啡和茶,你喜歡喝什麽?”

甘文峰笑了笑,問道:“其他病人也有這樣的待遇嗎?”

沈躍笑著回答道:“看情況。當麵對一個溝通困難的病人的時候,我會采用這樣的方式舒緩一下氣氛。甘醫生,你也是學醫的,應該明白心理醫生和病人間相互信任的重要性。”

甘文峰看著他,道:“我信任你。”

沈躍點頭,說道:“我知道。不過我認為我們之間的信任還需要進一步加深。我知道你有著自己的顧忌,畢竟我正在試圖進入你的內心世界,所以,你的內心很可能會有些抵觸,一方麵你信任我,另一方麵你擔憂我對你了解太多。甘醫生,是這樣的嗎?”

甘文峰沉默了片刻之後才艱難地點了點頭,道:“是的。”

沈躍笑了笑,說道:“所以,我請你喝茶。當然,你也可以選擇咖啡。我們應該算是同行,我會給你更多的時間讓你了解我的想法。也就是說,今天上午甚至這一整天的時間我就隻接待你一個人。我希望你能夠把我當成是你可以信任的朋友。”

甘文峰有些感動,說道:“謝謝你。”

作為心理醫生,必須時刻與病人保持著平等的距離,而不是高高在上。沈躍朝他微微一笑,說道:“你不用謝我,我們一起來解決你的問題。”

甘文峰歎息著說道:“在很多人的眼中我的婚姻是幸福的。我是一名優秀的外科醫生,她是一位年輕的前途無量的官員。可是沒有人知道我和她的婚姻其實早就名存實亡了。”

沈躍問道:“在你昨天的講述中我發現,其實你一直在懷疑她早已出軌。這其實也是你內心渴望與金虹能夠發生點什麽的根本動因,是這樣的嗎?”

甘文峰搖頭道:“這隻是一方麵。”

沈躍明白了:“其實,你早就喜歡上她了。是吧?”

甘文峰道:“她很漂亮,而且在我的心裏她就像一位公主。”

沈躍想了想,道:“甘醫生,從目前的情況來看,我認為你的敘述中很可能存在著一些幻想的記憶。當然,你自己分不清究竟哪些記憶是真實的,而哪些記憶又是虛幻的。我也無法確定。不過有一種方法可以將它們區分開來。”

“催眠?”

“是的。隻有催眠才可以進入你最真實的內心世界,不過這需要征求你本人的同意。”

“我考慮一下。”

沈躍看著他:“你害怕?”

他點頭:“是的。我害怕。”

“你害怕什麽?”

“……我不知道。”

也許,大多數人在麵對這個問題的時候會這樣回答:不知道。但是他在思考了片刻後回答的是:我不知道。這說明了什麽?是“我”真的害怕,還是“我”很在乎那些虛幻的記憶?

“我”是人類獨有的詞語,它代表著主體意識的覺醒。“我”是一切哲學問題的起點。“我”是我們任何普通人都不能去仔細思考的問題,它極有可能造成精神的迷茫甚至是分裂。

沈躍差點就沉浸在了“我”這個問題之中,這也是他曾經無數次準備去仔細思考但是又最終放棄了的問題。他看著甘文峰,提醒他道:“可是,如果我們不搞清楚這些情況,你的問題就不可能得到解決。”

甘文峰露出了痛苦的表情,說道:“你讓我再想想。”

沈躍道:“好吧。我們現在先談談其他的一些事情。這樣吧,我們采取問答的方式,我問你,你回答。”

甘文峰點了點頭。

沈躍將泡好的茶放到甘文峰麵前,道:“你應該放鬆一些,就把我當成是你的同事、最好的朋友。就像剛才那樣,你問我問題的時候我如實回答,我希望你接下來的回答也一樣,隨意而真實。”

甘文峰苦笑著說道:“我……盡量做到。”

沈躍笑了笑,問道:“金虹為什麽會成為那次訪問學者團的一員,這個問題你想過沒有?”

“我為什麽要去想這個問題?她的名字已經在名單裏麵了。”

“你真的一直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想過,不過隻有那麽一個念頭,我沒有再去細想。”

“是不願意去細想。是吧?”

“是的。”

“為什麽?”

“不知道。”

“除了她的美麗,你認為她還有哪些優點?”

“……不知道。”

“所以,你對她隻有欲望。征服她的欲望。是吧?”

“有欲望,但不是想要去征服她。我自認為沒有那樣的能力。”

“因為自卑?”

“是的。”

“所以你內心一直在等待,等待著她的主動。是這樣嗎?”

“是的。”

“於是,當她對你講出了侮辱性的語言之後,你就憤怒了,甚至無法克製地殺害了她。是這樣嗎?”

“也許吧。當時我的腦子裏麵一片空白。”

“你確定她當時已經死了?”

“是的。她死了。這時候我才害怕起來,然後主動去報了案。”

“可是,日本警方並沒有在你的房間裏麵找到她的屍體。”

“所以,我更害怕。”

“所以,隻有催眠的方式才可以分清楚你記憶中的虛幻與真實。”

“好吧。我同意。”

甘文峰躺在鋪著潔白床單的**,四周的牆壁是蔚藍色的,房間非常隔音,蔚藍色的窗簾已經拉上,柔和的燈光如月色般灑滿了房間的每一處角落。甘文峰發現自己非常喜歡這樣的布置,心裏想道:或者,我的家裏也應該變成這樣。可是,她不會同意。

一隻藍色的催眠球有節律地在甘文峰眼前擺動,甘文峰聽到沈躍那特有的帶著磁性的聲音在耳邊飄**,很快地,甘文峰就進入了催眠狀態,呼吸勻速,睡態安詳。

沈躍翻開甘文峰的眼瞼,確認甘文峰已經真的進入催眠狀態後摁下了錄音鍵,輕聲問道:“在大學的時候喜歡金虹嗎?”

“喜歡。她太漂亮了。”

“你向她表白過嗎?”

“我不敢。”

“她和她男朋友在一起的時候你心裏吃醋嗎?”

“不。我很高興。”

“為什麽?”

“她不屬於我,也不屬於我周圍其他的人。”

“那時候你在她麵前自卑嗎?”

“是的。”

“她大學畢業後與你有過聯係沒有?”

“沒有。從來沒有。”

“你有過想和她聯係的念頭嗎?”

“有過好多次。最終還是放棄了。”

“為什麽?”

“她不屬於我。”

“但你們是同學。同學間聯係一下也可以啊?”

“我害怕見到她。她不屬於我。”

“其實,你希望她屬於你。是吧?”

“是的。”

一個人在被催眠的狀態下是不會說謊的。催眠,是心理醫生進入病人靈魂深處的工具和渠道,這也正是甘文峰開始的時候猶豫的根本原因,因為靈魂深處屬於我們每個人最隱秘的領地。此時,沈躍已經搞清楚了甘文峰那個夢的心理原因了——那是他內心深處對金虹的思戀,以及想要擁有她的願望。

沈躍繼續問道:“也就是說,你認為:如果她是你妻子的話,你的人生才是最圓滿的。是這樣嗎?”

“不。她太漂亮了,她不可能屬於我一個人。”

“你的意思是說,她屬於很多人?”

“是的。漂亮的女人從來都不會屬於某一個男人。”

“所以,你覺得自己也應該是擁有她的男人中的一個,因為你現在已經足夠優秀?”

“是的。”

“其實你有些看不起她,你覺得她是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是嗎?”

“不。她是身不由己。女人長得太漂亮了,麵對的**就會很多,這不能怪她。”

“嗯,你說得很有道理。那麽,你和她一起到了日本後經常在一起嗎?”

“沒有。到了日本後我和其他學者就開始參觀當地的醫院,後來在日本同行的請求下做了好幾台手術,還做了幾次講座。她一到日本就到處去遊玩了。”

“你是怎麽知道她到處去遊玩的事情的?”

“訪問團的成員每天都在一起吃飯,我注意到她不在,於是給她打了電話。”

“她怎麽回答的?”

“她說,她到日本就是來玩的。她還說,在婦產科領域,日本的技術並不比中國強,中國試管嬰兒的成功率比美國還高。”

“你和她最後一次見麵是什麽時候?”

甘文峰說了個時間。沈躍聽了後心裏一沉,因為他說的那個時間與他頭天的敘述是一致的。沈躍問道:“是她主動來找你的?”

“是的。她說出去走走,一起去喝酒。”

“然後呢?”

“我們一起吃了點東西,喝了些酒,後來她主動提出要和我過夜。就在那天晚上我殺了她。”

“你再仔細想想,時間上是正確的嗎?”

“我記得非常清楚。是我掐死了她。”

“可是……”

這時候甘文峰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起來,同時發出痛苦的呻吟。沈躍大吃一驚,急忙斂住心神柔聲對他說道:“沒事,你隻是做了個噩夢。沒事,隻是一個噩夢……”

隨著沈躍的引導,甘文峰的情緒才慢慢平穩了下來。沈躍看著他,心裏喃喃地道:怎麽會這樣?他不敢繼續下去了,暗暗歎息了一聲,隨即將他喚醒。

“情況怎麽樣?”醒來後的甘文峰滿懷期望地問道。

沈躍不能告訴他實情,含糊著說道:“你對催眠有些抗拒。不著急,我們慢慢來。”

甘文峰詫異地問道:“抗拒?”

沈躍點頭,道:“也許是你的自我保護意識比較強。不過我已經搞清楚了一些問題。我們慢慢來,總會找到原因的。”

甘文峰帶著失望離開了,沈躍卻陷入了疑惑與迷茫之中——為什麽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他為什麽會在那個點出現抗拒?他究竟在抗拒著什麽?

雖然心理學並不排斥宗教的理論,但沈躍絕不會認為甘文峰那天遇到的就是金虹的鬼魂。如果他那天所遇到的真的是金虹的鬼魂,也不應該出現剛才那樣的抗拒反應。這件事情實在是太過詭異了。

這是沈躍遇到過的最複雜、最棘手的病例,讓他一時間不知道應該從什麽地方著手。但是他依然不可能去相信鬼神之說。肯定是有原因的,隻不過我還沒有找到罷了。他如此對自己說道。

第二天上午,甘文峰再一次準時來到沈躍的診室。

頭天晚上,沈躍又聽了一遍錄音,忽然發現甘文峰的那個夢其實很有意思。甘文峰進來後,沈躍將已經泡好的茶放到甘文峰麵前,微微笑著說道:“你和我一樣,習慣準時。甘醫生,昨天晚上沒睡好?”

甘文峰搖頭歎息著說道:“根本就沒辦法睡覺。每一次剛剛閉上眼睛腦海裏就會浮現出那天晚上的事情。我努力去回憶,試圖弄清楚究竟什麽是真實什麽是虛幻,可是我越想搞明白就越睡不著,越害怕。”

沈躍問道:“你妻子呢?她知道你目前的狀況嗎?”

甘文峰搖頭,道:“她出差去了。”

沈躍看著他:“我問的是,你妻子知道你目前的狀況嗎?”

甘文峰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我沒有告訴她。從日本回來後我還是像以前那樣每天按時起床、離開家,按時回家做飯,所有的作息時間都沒有改變。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從其他地方知道了我的情況。”

沈躍又問道:“其實你從她的眼神或者某些細微的地方感覺到她已經知道了你目前的狀況,是這樣的嗎?”

甘文峰點頭,說道:“我是有那樣的感覺,但不能肯定。現在我很多疑……”

沈躍再一次看著他,道:“你本應該將自己的情況告訴她才是,畢竟你們是夫妻。當然,我能夠理解你的苦衷,不管你講述的是真實還是虛幻,畢竟你的靈魂已經出軌。”

甘文峰苦笑著說道:“我的婚姻早已經是一潭死水,她知道了也無所謂。”

沈躍道:“哦?你的意思是說,你早就有離婚的念頭了,是吧?”

甘文峰搖頭道:“我沒有想要離婚,我覺得這樣挺好的。”

“為什麽?”

“清淨。我喜歡清靜,她不管我的事情,我也不管她的事。每天回到家裏我可以潛心研究下一次的手術方案,或者看看書什麽的。”

“離婚了不是更清淨嗎?”

“我們都需要婚姻的,那樣會少很多的煩惱。”

沈躍點頭。是啊,無論是單身男人還是單身女人,總是會被許多人關注。有些人替單身男女擔心著急甚於他們擔心著急自己的事情。當然,都是好意。不過卻因此導致了單身男女內心更加不平靜,甚至是苦惱和煩躁。沈躍因此意識到了一點:要麽是甘文峰在婚姻情感上受到過極大的傷害,要麽他根本就屬於不需要婚姻的那一類人。

沈躍更願意相信甘文峰屬於前者。人是社會動物,婚姻是我們每個人必須完成的人生過程,傳宗接代更是本能。甘文峰的內心充滿著情欲,他不可能屬於看破紅塵的那一類人。沈躍想了想,問道:“你和你妻子是怎麽認識的?”

甘文峰問道:“這個問題和我現在的狀況有關係嗎?”

沈躍解釋道:“也許有關係,也許沒有。你是醫生,應該明白我們每個人的內心都是複雜而多變的。而且從心理學的角度上講,心理疾病往往與我們童年時期或者過往受到的傷害有關係,所以,全麵了解你過去的生活才有助於進一步分析你的病情。”

甘文峰搖頭道:“現在我一進病房手就抖動得厲害。沈博士,我希望你能夠首先解決我的這個問題。手術台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如果這樣的情況繼續下去的話,還不如讓我就此死去。”

沈躍的心裏一凝:想不到這個人對專業的執著到了這樣的程度。也許,這本身就是一種心理上的問題,或者說是一種病態。沈躍繼續解釋道:“你的手發抖,其根源是因為你固執地認為是你的那雙手殺害了金虹。你認為自己的這雙手是用來給病人希望的,更擔負著重要的使命,但是它們殺了人,你的心理無法承受。現在我們需要搞清楚的就是你為什麽會存在著那樣一個記憶,所以,我們隻能一步一步地來。”

甘文峰黯然道:“是的。”

沈躍看著他,斟酌著說道:“甘醫生,你想過沒有,如果一個人對自己的專業執著到可以放棄一切的程度,這本身也是一種不正常。這說明除了自己的專業之外,再也沒有讓你感興趣的事情,包括你的婚姻,甚至是生命。”

甘文峰怔怔地道:“我……”

沈躍若有所思地道:“所以,我需要更加全麵地了解你,也許你病情的根源不僅僅是這一件事情,或許那次的日本之行隻不過是一個激發點。”

甘文峰的臉上露出了明顯的焦慮,問道:“我的情況真的有那麽複雜嗎?”

沈躍並沒有直接回答他,說道:“明天是周末,我們去釣魚吧。也許我們換一個地方交談起來會更容易一些。”

甘文峰沒有反對,道:“好。”

初冬時節的江麵上飄**著一層薄薄的輕霧,如果不是透著涼意的江風時時在吹拂著,很容易讓人以為這是夏日早晨的氤氳。

隻有一套漁具,沈躍將它讓給了甘文峰:“你試試。”

甘文峰搖頭道:“我不會釣魚。”

沈躍堅持著:“我們就是來這裏散心的,你試試。”

甘文峰將沈躍已經替他掛好了魚餌的吊鉤拋了出去,他試圖將它拋向很遠的地方,但是發現隻是在前方不遠的江麵上泛起了絲絲漣漪。他正準備將漁線收回來,卻聽到沈躍說道:“就這樣吧。誰知道這江裏的魚會從什麽地方經過呢?”

兩個人在江邊席地而坐,沈躍看著甘文峰拿著漁竿的手,說道:“你的手沒有抖,而且很穩,這說明這確實是心理上的問題。”

話音剛落,甘文峰的手瞬間就抖動了起來,不過很快就被他控製住了,他歎息著說道:“是的。”

沈躍依然在看著他:“這說明你是一個很容易被他人影響的人。也就是說,其實你的內心很脆弱。”

甘文峰搖頭道:“我不知道。”

這時候沈躍忽然笑了起來,問道:“你知道我為什麽要讓你釣魚而我卻在旁邊待著嗎?”

甘文峰驚訝地看著他。沈躍即刻回答了剛才的那個問題:“因為我想成為你最好的聽眾。在這個地方,除了你和我之外再也沒有別的任何人,你可以隨便地、肆無忌憚地說出你內心裏麵的一切。你應該相信我,我對你個人的隱私沒有絲毫的興趣,我隻是想弄明白你目前心理問題的根源。”

甘文峰沉默了片刻,道:“沈博士,可能你把我的情況想得太複雜了。我這個人其實非常簡單,沒有你以為的那麽多隱私。你想想,我連殺害金虹的事情都敢承認,還有什麽事情不能說出口的呢?”

沈躍搖頭道:“不。也許你的內心深處明明知道金虹的死亡與你無關,隻不過你自己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而已,但是你已經知道,日本警方對金虹的死有了非常明確的結論。”

“當時是我主動去報的案!那時候日本警方還沒有給出任何結論!”

“但是你一直沒有告訴你妻子這件事情。這是為什麽?”

“我告訴過你原因了。”

“好吧。那請你問問你自己,你告訴我的原因真的是你內心真正的想法嗎?”

“……應該是吧。”

“其實,你對你妻子是有真感情的,所以你害怕失去她。是嗎?”

“也許吧。我不知道。”

“在金虹之前,你背叛過你妻子嗎?”

“……有過一次。”

“為什麽?什麽時候的事情?”

甘文峰愣了一下。這時候他才真正明白沈躍是真的不關心他的隱私,因為他並沒有問他出軌對象的身份,而是繼續在了解他出軌的根源。甘文峰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有段時間,她晚上回家很晚,帶著一身的酒氣和煙草味。”

沈躍明白了,問道:“你懷疑她出軌了,於是就用同樣的方式去報複她?”

他點頭:“是的。”

沈躍問道:“你沒有問過她究竟為什麽喝酒抽煙?”

他搖頭:“她身上的煙草味是別人的。”

“也許她心情不好,獨自一個人去喝酒、抽煙了呢?你根本就沒有去問過她,就那樣懷疑她了?”

“她其實很漂亮……”

“也許,你們兩個人的感情問題是出在你身上,你想過這個問題沒有?”

“沈博士,這件事情和我現在的狀況有關係嗎?”

“不知道。也許吧。”

“我承認自己是一個情商很差的人,但我是真心對她好。每天再累都會堅持回家給她做飯。結婚後我沒讓她洗過一次衣服,包括她的內衣、**和襪子。”

“所以,你覺得她應該很幸福?”

“難道不是嗎?我都做得那麽好了,還能要求我做什麽?”

沈躍歎息了一聲,說道:“甘醫生,你錯了。婚姻的基礎是戀愛,戀愛的基礎是交流。作為心理醫生,我還深知一點:並不是所有的女性都在乎物質的東西,相反,大多數的女性更看重精神生活。”

甘文峰辯解道:“可是,她應該能夠感覺到我對她是真心的。”

沈躍點頭道:“也許吧。可是你想過沒有,我們臉上的這張嘴不僅僅是用來吃飯的,它更是我們表達情感的器官。甘醫生,如果我去向你妻子了解你的情況,你會反對嗎?”

甘文峰猶豫了片刻,問道:“你會告訴她我現在的一切嗎?”

沈躍看著他:“我會告訴她你的病情,不過其他的事情得看你的意思。”

甘文峰不說話。

沈躍依然在看著他,說道:“其實,應該是你主動去和她好好談談,而不是我。你說呢?”

甘文峰依然不說話。

沈躍似乎明白了,問道:“你不想去和她談,一直以來你都在這件事情上猶豫,因為你害怕,害怕你的懷疑變成事實。是這樣的嗎?”

甘文峰點了點頭。這時候他手上漁竿的前方一下子變成了弓形。魚上鉤了,一條鯽魚被甘文峰釣了上來,他有些激動:“我居然釣到了魚!”

沈躍替他從魚鉤上取下那條魚,微微一笑後問道:“甘醫生,你說,這條魚為什麽會來咬你的魚鉤?”

甘文峰不明白他的意思,道:“當然是因為魚鉤上的魚餌。”

沈躍點頭道:“是的。水裏的魚和我們生活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裏麵,它並不能看到和意識到美味的魚餌其實是一個致命的陷阱。也許你和金虹也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那麽你想過沒有,她為什麽要主動來**你呢?”

甘文峰一下子愣住了,搖頭道:“我不知道。”

沈躍淡淡一笑,說道:“所以,連你自己都不明白她**你的理由是吧?那麽你想過沒有,或許她**你的這件事情根本就是你的一種幻想呢?”

甘文峰搖頭道:“可是,我記憶中的那一切都是那麽真實……”

沈躍提醒他道:“有句話叫作‘人生如夢’。其實,有時候夢給我們的感覺會一樣真實,甚至比現實更美好。你想想,當時你在夢到和金虹準備一起去旅行的時候,你感覺到那是一個夢境了嗎?沒有是吧?直到你醒來後才發現那隻是一個夢而已。”

甘文峰問道:“你的意思是說,我殺害金虹的過程隻不過是一個夢,而我現在還沒有從那個夢裏麵醒來?”

沈躍點頭道:“也許就是這樣。”

甘文峰忽然激動了起來,問道:“如果我還在那個夢中,那麽現在的你呢?你也僅僅是存在於我的夢中?還有眼前的這江水,這條魚,它們都是我夢中的東西?”

沈躍解釋道:“你沒有明白我的意思。現在的我,以及你眼前的江水,還有這條魚當然是真實的,不過你記憶中殺害金虹的那個片段卻不一樣。甘醫生,我們暫時不要繼續探討這個問題了,這個問題很容易讓你變得更加分不清現實與虛幻。其實我的意思是:你為什麽不嚐試著去相信日本警方的結論,為什麽不去懷疑你自己的記憶呢?”

甘文峰喃喃地道:“懷疑?”

沈躍點頭道:“是的。一直到現在為止你都不曾認真地懷疑過自己的那段記憶,也不曾反思過自己在對待婚姻問題上的過失。虛幻與真實的分辨其實與我們的科學研究是一樣的,首先應該從懷疑開始。難道不是嗎?”

“可是,我無法說服自己。”

“我理解,同時也知道這很難。你不用急,但是你應該從現在開始去懷疑自己,懷疑自己的一切,包括你對專業如此執著的理由。或許你應該把自己想象成這江水裏麵的一條魚,當你麵對那個魚餌的時候,你得學會去懷疑那個東西究竟是不是真實的美味。”

“你這樣的話讓我很害怕。”

“我知道。但是你曾經至少懷疑過一點,那就是你不可能永遠自卑下去,於是才有了你一直以來的奮鬥。是這樣的吧?”

“那是因為我從來都相信自己的能力。”

“這其中的道理是一樣的。從你開始懷疑出身論的那一刻起,你的自信就有了。是吧?”

“我被你說糊塗了。”

“你仔細想想就明白了……這樣吧,我們暫時把這件事情放一下,我想聽你再描述一下那個夢,那個你從機場逃離的夢。”

國際機場的候機大廳裏麵,我和她都帶著一隻大箱子。我們要一起去日本度假。她從我手上接過行李箱,去值機處辦理托運手續。我就站在距離她不遠的地方看著她的背影。忽然,她轉過身來朝我笑了一下。就在那一瞬,我忽然發現她真的很漂亮,像一個大學生的樣子。可是,當她轉過身去的時候,我心裏忽然感到害怕起來,我不知道自己害怕的是什麽,就是害怕,於是我就悄悄逃跑了……我一口氣直接跑出了候機大廳,叫了一輛回市區的出租車。我關掉了手機。

甘文峰回憶著又將那個夢講述了一遍。沈躍注意到,此時他的描述與上次的在細微處有了些變化。沈躍問道:“你現在想起來沒有,夢中的你為什麽會忽然感到害怕?你害怕的東西究竟是什麽?”

甘文峰搖頭,道:“我不知道。”

沈躍將他手上的漁竿接過來放在地上,然後對他說道:“你閉上眼睛,冥想。回憶一下當時夢中的情景……”

甘文峰閉上了眼睛,冥想了一會兒卻發現自己根本就靜不下心來回到那個夢裏。沈躍也注意到他臉上肌肉的緊繃,以及眼瞼上眼球運動出現的微微顫動,誘導式地問道:“你當時的夢境一開始就出現在機場的候機大廳裏麵?”

“是的。周圍好多人。”

“你第一次告訴我說,是你們在電話上約好了要去日本旅行?”

“是的。”

“你在夢中想起過你馬上要去日本學術訪問的事情沒有?”

“沒有。在夢裏麵一開始我們就出現在了候機大廳裏麵,醒來後才忽然想起我們好像在電話上約好了要一起去旅行。”

人類的右腦產生出畫麵一樣的夢境,左腦對那些畫麵進行翻譯形成連續的畫麵場景,同時還會補充出其中的邏輯關係。很顯然,這時候甘文峰的敘述更準確。沈躍繼續誘導地問:“在夢中你們是一對情侶,準備去一個陌生的地方過一段時間的二人世界。是這樣的嗎?”

“不是的,我和她很多年沒見麵了,不知道怎麽的就約上了。夢裏麵沒有前麵的過程。”

弗洛伊德說,夢是願望的達成。由此看來,他的潛意識裏麵確實是想和那個叫金虹的女人在一起的。是因為她的美貌還是潛意識裏想要報複妻子?或者二者都有。

“她直接從你手上接過的箱子?夢中的你為什麽沒有主動去辦托運?”

“不知道。當我們兩個人出現在候機大廳之後,下一個畫麵就變成了她在辦理托運手續了,然後她忽然轉過身來朝我笑了一下。”

“你描述一下她的那個笑容。”

“眼神很溫柔,她的樣子特別漂亮。”

“前麵的畫麵中你沒有注意到她的模樣?”

“沒有。就覺得自己的心情特別好。”

這就對了。很顯然,其實這個夢中最開始的金虹應該是他妻子的化身。在甘文峰的潛意識裏,他希望自己能夠有時間陪同妻子出去旅行、增進感情,同時也希望妻子能夠體貼溫柔一些。這說明他的內心裏麵對妻子是有著內疚的,卻很快將兩人感情的隔閡歸咎在了妻子的身上。

夢是隱藏在我們潛意識深處的真實想法,就連我們自己都不自知。心理醫生卻能夠撥開夢的外殼進入核心之中,詮釋出其中最真實的內涵。當沈躍試圖用催眠的方式去尋找甘文峰出現虛假記憶的原因失敗之後,忽然意識到甘文峰的病情或許並不簡單,於是才想到了甘文峰這次日本之行的起點。那個夢。

不過此時沈躍還不能完全清楚這個夢全部的含義,他繼續問道:“當你忽然看到金虹轉身朝你一笑之後呢?你在害怕什麽?”

“我還是不知道。”

“你想想,假如你夢中的金虹其實是你妻子,這時候你會害怕什麽?”

“……我銀行卡裏麵的錢沒有多少了。我想起來了,曾經聽科室的一個醫生講過,他和他老婆去了一趟日本,他老婆購買了許多東西,一趟下來花費了二十多萬。是的,我害怕身上的錢不夠。可是,我夢中的那個女人就是金虹。”

不,你並不明白自己潛意識之中真正的焦慮。這一刻,沈躍終於明白了甘文峰所害怕的究竟是什麽。金錢隻是表象,自卑才是根源。他繼續問道:“我是知道的,你們外科醫生的收入並不低,二十萬對你不算什麽。難道你連這二十萬都沒有嗎?”

“我才買了房,沒有按揭。裝修也花了很多錢。”

“為什麽不按揭呢?”

“我不想靠借錢過日子。”

“按揭其實借的是你未來的錢。你的收入不錯,而且工作穩定,這不應該是什麽問題吧?”

“反正我不想按揭。我買房的時候手上有錢,這樣心裏踏實。”

也許,他的童年過得非常艱難。沈躍問道:“你家裏的冰箱裏是不是隨時都裝滿著各種肉類?”

甘文峰驚訝地看著他:“你怎麽知道的?”

儲存食物、害怕欠賬,這都是曾經的極度貧窮在心理上留下陰影後所表現出來的行為。沈躍沒有回答他的這個問題,繼續問道:“好像你家裏就你這一個兒子,你父母為什麽不搬來和你一起住?”

甘文峰歎息著說道:“張倩茹和他們合不來。”

沈躍即刻問道:“為什麽?”

甘文峰道:“張倩茹不喜歡農村人。”

“你不也是從農村出來的嗎?”

“我是她丈夫。”

這個回答肯定是有問題的。沈躍想了想,道:“你妻子什麽時候回來?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我想和她談談。”

“明天下午。她今天早上給我發了短信,說明天要回家吃飯。”

“你同意我去找她談談?”

“也許,我們的婚姻已經走到頭了,所以無所謂。”

沈躍沒想到他會在這麽短的時間內發生這麽大的變化,心裏不禁就想:難道是我剛才的那個問題引發了他內心對妻子的憤怒?沈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知道,其實你的心裏非常在乎她。你為她所做的一切足以說明這一點。也許你需要更多地去審視自己,千萬別在一時的衝動下做出任何決定。”

甘文峰看著他:“我現在的情況……”

沈躍點頭道:“是的,你的情況確實比較複雜,但是我很有信心讓你恢複正常。心理疾病和你工作中遇到的病情不一樣,我們需要更多的時間。還有就是,我希望你能夠更加信任我,你應該明白我是什麽意思。”

甘文峰沒有說話,緩緩轉身,然後離去。

看著甘文峰獨自離去的背影,沈躍的心裏忽然感到一陣難受。作為心理學家,沈躍見過有著不同心理問題的病人,但是像這樣讓他感到心塞得慌還是第一次。也許因為他是一位優秀的外科醫生?抑或是因為他奮鬥的不易?不,他其實和我是同一類人,每當孤獨的時候才會忽然發現自己竟然沒有朋友。

心理學家大多深沉而內斂,這是職業使然。沈躍想不到一個外科醫生也會這樣。從心理學的角度上講,由於外科醫生承受著較大的職業壓力,張揚的個性,喜歡喝酒、抽煙、運動似乎更容易讓內心的壓力得到釋放。甘文峰對專業的過於執著與內心壓力的長期積累,以及情商低下帶來的苦惱,這一切都似乎早已注定了他現在的悲劇。

沈躍想不明白這個問題,他對自己說道:也許,當我見到甘文峰的妻子之後,有些問題的答案也就會明了了吧?

午睡的時候沈躍做了一個夢——

機場候機大廳裏麵,甘文峰和一位模樣姣好的女人走在一起,兩人的手上都拖著一個行李箱。夢中的畫麵像電影鏡頭一樣,除了這兩個主角之外其他的一切都那麽模糊。模樣姣好的女人從甘文峰手上接過行李箱,對他說道:“你等會兒,我去辦行李托運。”

甘文峰點了點頭,看著女人去了。他的視線穿過那些模糊的人群,一直跟隨著那個女人的背影。女人到了行李托運處,忽然轉身朝他粲然一笑。這時候甘文峰想到了什麽,臉上出現了慌亂的神色,看了一眼正在辦理托運手續的那個女人後轉身朝機場大廳外邊快速而去……下一個畫麵就變成了站立在機場大廳外麵的甘文峰,同時快速切換到機場裏麵正在四處尋找甘文峰的那個女人。

這時候沈躍醒來了。他知道,自己剛才的夢隻不過是在還原甘文峰描述的那個夢境。不對,剛才我在夢中好像出現了短暫的畫麵缺失。沈躍忽然想了起來:在江邊甘文峰在描述這個夢境的過程中,當說到他逃離機場大廳那個情節點的時候似乎停頓了一下。

沈躍閉目回憶了片刻,沒錯,他當時確實在那個地方停頓了一下。一個簡短的、足以讓他感到刻骨銘心的夢境,為什麽會在第二次描述的過程中出現停頓?難道在他兩次對夢的回憶中還有缺失的內容?

嗯,必須搞清楚這個問題。對夢而言,隱藏得越深的內容越可能是一個人潛意識最真實的東西,或者是不可以讓人知道的隱私,也可能是他內心深處極度的恐懼。

這個問題讓沈躍有些迫不及待,他很快就撥通了甘文峰的電話:“甘醫生,現在方便嗎?”

甘文峰道:“我在科室看病曆……沒事,我身邊沒人。”

沈躍心想:看來這個人還真是除了工作之外就再也沒有別的喜好了。他說道:“上午你在描述那個夢的過程中,當你說到你忽然感到害怕,然後匆匆離去那個點的時候好像停頓了一下。為什麽?”

甘文峰疑惑的聲音:“我停頓了嗎?”

沈躍肯定地道:“是的。當時我也沒有注意,但是現在我可以肯定你當時確實停頓了一下。現在你閉上眼睛冥想一下,在你的夢中是不是還有遺漏的內容?”

“然後呢?”

“沒有然後。在我的記憶中就覺得那個人很眼熟,男的,身上穿著一件黑色的風衣,實在想不起他是誰了。”

一個熟人?身穿黑色風衣的男人?但是又想不起他是誰了?沈躍苦苦思索著剛才甘文峰回憶起來的這個片段。

夢是人類獨有的現象,是智力發展到獨立思維的結果,它的內容豐富而神秘,即使是做夢者都不能明白其中的真實含義。按照沈躍此時的分析和理解,身穿黑色風衣的男子似乎是英俊男性的象征。熟人……那是他曾經認識的某個人?難道,這個穿黑色風衣的男子暗示的是金虹曾經的那個男朋友、她後來的丈夫?抑或是,這個穿黑色風衣的男子暗示的是他妻子出軌的對象?不,不對。甘文峰已經回憶起來了,當時他逃跑的原因是因為財務緊張。而且,如果那個穿黑色風衣的人暗示的是他妻子出軌的對象的話,他就不應該那樣離開。他是男人,有著最起碼的尊嚴。

嗯,這個夢越來越有意思了。此時,沈躍更加覺得自己曾經的那個推斷是正確的——或許,甘文峰嚴重的心理問題早已存在。

“好吧,如果你再想起什麽來就隨時告訴我,好嗎?還有,最近你不用天天去康德28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