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屍體

今天是王克飛上任的第58天。出門前,他在選擇穿什麽顏色的襪子時猶豫了一下,最後決定穿黑色。如果蕭夢在身邊……是的,她會替他做同樣的決定。她常說穿淺色襪子的男人不像男人。

王克飛並沒有想過今天會和往常有什麽不同,他沒有想到一踏進辦公室,桌上的電話就響了。接線員說這是東新村派出所的小林打來的。

小林在電話那頭語氣興奮,聲稱即將移交給他一具男屍,可能有助於他偵破最近接連發生的失蹤案。

王克飛同樣沒想到的是,他的寫字桌上正躺著一封久違的來信。

熟悉的筆跡。信封潮濕,似乎穿越了昨夜那場大雪。

王克飛把信扔進抽屜,鎖上。

他坐上椅子,端詳著取證科從陰陽街上拍回來的黑白相片,下意識地用手摩挲著臉頰上的一道長疤。每當他感覺反胃、猶豫,或者說有那麽一絲恐懼時,他都會伸手去摸傷疤,確認它是不是長牢了。

這道疤是他當年和軍閥作戰時留下的。那個黃昏,他以一敵四,前胸和後背都被大刀砍中,臉上的這一道不過是小小的附贈品。當時,他躺在敵人和自己的血泊中,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最後是一支經過的馬幫把他救了。

大難不死,也沒見有什麽後福,他隻是平平淡淡地活到了三十九歲。他的人生中最為高調的一件事,恐怕是娶了仙樂斯紅極一時的歌星蕭夢。但他們八年的婚姻並沒有旁人傳說得那麽糟糕,也沒有他自己預想得那麽幸福。

孫浩天從桌上撿起王克飛扔給他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具穿襯衣西褲的男屍。他頭發花白,約莫六十歲,正筆直地平躺在被汙染的淺色床單上。他的麵部軟組織,包括嘴唇和一隻眼球,已被老鼠啃光,部分白骨暴露在外。他的西裝整整齊齊地擺放在一旁,仿佛起床後他將去參加一個重要的宴會。

周青玲接過照片後,手腕顫抖了一下。她是黃浦分局裏唯一的女警官,在整個上海都屬鳳毛麟角。

照片幾乎沒有在周青玲手上停留,就傳到了章鴻慶手上。他的兩隻大腳擱在寫字桌上晃悠。“陰陽街上死個人不是很正常嗎?前年夏天暴發瘟疫,每天早晨都會拋出十多具童屍,再說旁邊就是亂墳崗,屍體多到你數不過來。我不明白,這事我們也要管?”

章鴻慶是分局年紀最大、資曆最老的警官,從民國十年起就是一名巡捕,後來又成了公共租界裏有名的包打聽。他一直以為自己會成為黃浦分局刑偵科的科長,可沒想到抗戰結束後宣鐵吾上台,人事通通變動,王克飛突然空降到了他夢寐以求的單人間。

王克飛低頭點了一支煙。“從死者的高檔襯衫和英國呢料西裝看,他不是一般的平民。”

“可笑!難道是市長?還是華申棉紗廠的老板?他跑去那裏幹嗎?找妓女?我敢打賭,有身份的人一輩子也不會去陰陽街。至於身上的衣物,很可能是偷來的。”

其他人聞到了火藥味,沒有人吭聲。

王克飛心底承認,這是更有可能的解釋。日本人在一夜間撤離,戰火的硝煙尚未散盡。昨夜的那場大雪仿佛預言了末日或遲或早都會來臨,不管你有沒有敵人,不管你是否已經準備妥當。在這布滿陰霾的隆冬,人們最在行的就是“好自為之”,誰又願意去陰陽街上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