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294

民國三十四年,十二月八日。

夜。九時。

大雪繼續像一頭餓獸撲向陰陽街,仿佛要把蘇州河畔最大的棚戶區和它的罪孽徹底埋葬。

郭老三憂心忡忡地朝窗外望了望。即便玻璃內的水霧和玻璃外的黑暗蒙蔽了他的眼睛,他依然感覺自己看見了大片的雪花在夜空中肆意地旋轉,就像家鄉那條湍急大河中的白色漩渦,偶爾泛起汙濁的黃色和綠色。

毋庸置疑的是,他確實聽到了風的呼嘯聲,偶爾有一陣,他甚至感覺到一隻巨人之手正在猛力拍打單薄的牆身。他不禁縮緊脖子,回到床邊,用撥火鉗撥了撥火盆中新覆蓋的一層灰燼。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那一聲巨響。

這聲巨響也驚醒了他的老婆鳳珠和他們十一歲的兒子小勇。

他們三人正擠在陰陽街1295號簡屋的**。在這樣一個與世隔絕的夜晚,他們自然有些困惑,想不明白這聲巨響意味著什麽。不過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知道,他們家晾衣服的竹竿被風雪挾帶著摔下天台,插入了1294號後院中的草棚。草棚的大半個草泥頂隨之坍塌。

這巨大的響聲同樣驚動了在1293號喝酒的李三茂。

李三茂是華申棉紗廠的保安隊隊長。華申棉紗廠是陰陽街上最大的一家工廠,而李三茂儼然成了這一片的治安官,當地居民糾紛都由他出麵做主。郭老三家的竹竿闖禍時,他碰巧在隔壁趙申民家喝酒。

三兩老酒下肚,李三茂渾身熱乎,即便隻披一件棉袍站在趙申民家後院的雪地裏,也絲毫不覺得冷。他站上一口瓦缸,趴在圍牆上,眯起眼睛打量這根竹竿:它的一頭插入1294的棚屋,另一頭指向大雪紛飛、透著天光的夜空。

這時某個念頭卻讓他背脊上起了一絲涼意:“你們誰見過那屋裏住的人?”在場的人麵麵相覷,搖頭。

李三茂拍了一把郭老三的後腦勺。“走,老子帶你賠錢去。”

深夜的巷子裏空無一人。大雪窸窸窣窣地下著,放眼望去不見一米外的事物,腳下的積雪已經有十厘米厚。李三茂帶了郭老三夫婦去敲1294的門,半晌沒有反應。三人攏著袖子,站在大雪中不知如何是好。

李三茂突然把手伸向鳳珠的頭發。鳳珠“啊哇”叫了一聲,李三茂已經從她頭上扯下一根黑色發夾。

他把發夾擰直,塞進鎖孔裏搗鼓了幾下,隻聽哢嚓一聲,鎖就開了。

一進門,鳳珠立刻劇烈地咳嗽起來,門背後悶熱的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惡臭。

在昏黃的燈光下,眼前的一幕令人驚異。從天花板上掛下來幾大塊粉色紗簾,在他們帶入的氣流中微微擺動。寒磣的廳裏擺放著一張醒目的暗紅色臥榻,可惜天鵝絨套子上被燒了幾個煙洞。

望了眼屋裏的擺設,鳳珠鄙夷地笑了:“真當自己住高檔公寓了。”

她清晰記得兩年前,當她站在平台上晾衣服時,看見鄰居一家把衣櫃、鑄鐵茶幾、枝形燭台、老唱片機……一樣樣往這破樓裏搬,抬在最後的是這張華麗的臥榻和臥榻上的女人。幾個月後,一個擔架被悄無聲息地抬了出來,擔架上鋪著被褥,被褥下似有一個人形。再後來,不知什麽原因,這一家人突然收拾行李連夜撤走了。

這一間帶家具的屋子,也不知道轉手賣掉沒,至少鳳珠以為,1294一直都是空著的。

一塊花卉圖案的地毯卷起了一個角,鑄鐵茶幾上擺放著東倒西歪的酒杯、尚未燃盡的蠟燭、亮閃閃的懷表、女人穿的蕾絲內衣和煙灰缸。角落裏有一台唱片機。

李三茂打了一個嗝,扭頭發現有一架小木梯通向二樓,便搖搖晃晃地爬了上去。

他走進二樓的房間,手指在門邊的牆壁上找尋了一會兒,卻沒有發現開關。他跪著爬到了床邊,摸到一盞台燈,打開開關。

就在燈泡放光的一刹那,一隻黑色的動物嘩地躥走,逃到了床底。

一群幼鼠崽吱吱叫著擠在一起,在它們的小爪子下,是一個黑洞洞的眼窩。就像寫錯毛筆字後憤而塗抹掉的墨團。

李三茂猛地一驚,跌坐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