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老梅,你剛剛為什麽攔著我,不讓我殺最後一個宮女?”

黑風吹白雪,幽暗山路上二馬疾馳。兩位勁裝青年一前一後駕馬,稍後的那位懷中趴著一位紅裘少年,身上金絲繡線在黑夜裏閃動著隱約的光澤。

青年揚鞭,策馬追上前麵的同伴:“你和她有故交?”

前麵那人卻不語,隻是緩馬,讓出一條路來。

夜已深,窗外風雪未停。一位黑衣鐵麵人推門而入,草木蕭颯的聲響衝入靜寂的禦書房,雪打林木如波濤夜驚。

“你來了,”明燈熒熒的暖室內,皇帝從厚重文案間抬頭:“朕許你二十粒解藥與一等陰符,你立刻出發,調八萬禁軍由渝州入蜀,務必封鎖巴蜀仔細搜尋,不惜一切代價找出作亂者的老巢,帶回張蝶城。”

“入蜀?”黑衣人掩門,沾滿雪粒的皮靴一步步留下濕漉漉的痕跡,他在禦書房中央跪下,卻並不磕頭,“我不去追潛入者嗎?不和白羽一起去找杜路嗎?隻派白羽一個小孩,怎麽可能找到杜路——”

“放肆!誰允許你在我麵前提他的名字!”皇帝忽地暴怒,手中書冊重重地擲出,狠狠打向黑衣人。

黑衣人並不躲避,仍仰著頭,眼睛從鐵麵具的開孔間直視皇帝:“整個帝國都和陛下一樣,對杜路這個名字諱莫如深。十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什麽小杜跳火自盡,為什麽妃子刺殺,為什麽陛下身中同根蠱,還是和八竿子打不著的張蝶城一起?冥冥之中,報應已定,才有了今日這張紙條——”

話音未落,一根狼毫毛筆撞上鐵麵具,發出“咣”的巨響,墨點四散。

“沒有報應!”皇帝站起身,喘著氣雙肩起伏,雙眼通紅,語氣卻越來越平靜,“沒有什麽敢報應到我頭上,神魔怕我,命運都畏懼我。”

“那陛下為何不敢提杜路呢?你令我們去找杜路,去救張蝶城,卻對這一切的因果緣由避而不談。如此諱疾忌醫,又怎能奢望找出真凶?”

“不是我不敢提杜路。”皇帝近乎是從牙縫裏說,“是我不喜歡別人提。我不想聽別人念他的名字。”

“但是,屬下需要當年的全部真相。包括小杜造反,江湖聯盟,妃子刺殺,渝州破城……這一切的史實。我需要找出線索,才能開始追凶。”

皇帝與黑衣人對視。窗外夜幕漆黑,瑩白雪花大朵大朵飄落。

“啪!”皇帝將一遝紙稿扔下。

黑衣人俯身去拾,語氣聽似恭敬:“謝陛下。這些良史稿居然還在,陛下您當年,不是殺了好些學董狐直筆的史官嗎?”

這次,皇帝卻並沒有被激怒。

“我有時候也在想,後人會怎麽寫我和杜路。”他緩緩坐下,若有所思,語氣極嚴肅,“我管得了一朝一國,管不了千載聲名。但至少在我手握生殺大權的此刻,我不許任何人寫。”

“聽上去,陛下您今日被小杜還活著的消息,刺激得著實厲害。”

皇帝抿唇,不語。

“為了盡快找出線索,能不能請陛下講講,小杜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皇帝盯著他,麵無表情:

“我永遠不會和任何人談論他。”

黑衣人終於磕頭:

“微臣冒犯了。”

皇帝俯視著他,眼神冰涼,語氣卻更加平靜:

“我不屑於你的冒犯,因為你算什麽呢?”

話音剛落,黑衣人磕頭不斷,聲音發顫:

“微臣鄙賤之人,有口無心,望陛下恕罪!唯願報效陛下,肝腦塗地,誓死不還!”

皇帝別過眼,腳下“砰砰砰砰”的磕頭聲不斷。過了好一會兒,他輕聲說:

“退下吧。”

黑衣人如蒙大赦,再拜叩首:

“謝陛下寬宥!屬下今夜即刻帶兵出發!”

他恭恭敬敬地躬身倒退而出,再也沒有進門時大步流星的神氣。

他是皇帝的暗衛,一個隱身人,世間隻有皇帝知道他的存在。平日裏,皇帝愛和他說許多話,也容忍他的冒犯,給人一種親密心腹的錯覺。

可事實上,人類具有傾訴的欲望,對於皇帝,他不過是一條可以對著說話的狗,一口井,一個日記本,又算什麽東西?皇帝從不容忍,隻是不屑。

他卻總是想挑釁皇帝,想激怒皇帝,想讓皇帝露出失態的神情與醜陋的馬腳。他骨子裏不是狗,如果誰把他當狗,他就要咬傷誰。

但他從未挑釁成功。趙琰這個人,暴戾而冷靜,恣睢而自持,幼年貧賤折辱的生活教會了他忍耐,而骨子裏的施虐化為操縱天下的野心。這是一種難以想象的情感自製能力,恰如此刻,張蝶城已失蹤了八個時辰,仿佛有人把炸彈點燃了抵到趙琰的額頭上,他卻依然穩坐在禦書房裏,熬夜批閱著塞北的軍報。

每次挑釁失敗後,鐵麵人都伏跪在地磕頭謝罪,感受金座上皇帝近乎諷刺般的寬宥。跪在皇帝腳下,他盯著地板,覺得自己越來越像條狗,頸上的項圈被皇帝單手提著。

唯有這次,他感受到了一點勝利的甜頭。“杜路”,原來他隻要念一聲這個名字,皇帝就能狂怒失態。

風雪愈大,鐵麵具越來越冰冷,砭著他的臉生疼,他的心裏卻火熱熱的,手指緊緊攥住那遝良史稿:

杜路,那到底是個怎樣的人?為什麽十年來所有人聞之色變、避而不談;為什麽皇帝如此在意,如此憤怒;又為什麽會有人潛入深宮劫走張蝶城,隻為交換杜路?

“你還是不肯說嗎?”

血汙斑斑的刑架上,玉兒頭發淩亂,麵部扭曲而嘶聲狂叫,渾身顫抖不止。白衣少年遠遠站著,目光悲傷。

“我照顧……蝶城……十年,我……愛他。”她胸口起伏,劇烈氣息中聲音痛苦,“我不會做出……這種事。”

已經審訊一整夜了,這個柔弱的宮女,在痛苦和鮮血中依舊堅持。

白羽做了個手勢,示意嚴刑停止。

他走到刑架旁,輕輕撫上玉兒的臉,白袖下幹淨冰涼的手指,撫摸著她血汗滾燙的額頭。

“我給你講個故事。”少年的聲音如同平靜微涼的山泉,涓涓流出,“曾經,也有一個人照顧了我九年。

“你知道訓練營嗎?我是從那裏出來的。十年前,三千個少年被送了進去,因為他們的父母參加了杜路的江湖聯盟,他們是亂賊之子。九年後,隻有一個人能活著出來:最強的人,殺了其他所有人的那個人。

“如你所想,這是個人間地獄。少年們日夜廝殺,彼此仇恨,吞食著死屍的血肉活下去。我那時才十歲,又小又弱,本該是被最早殺死的一位。

“初春的夜晚,訓練營裏放入一百隻虎狼,傷了腿的我被野獸團團圍住,獠牙咬上脖頸的一刻——突然出現了一個人,他救了我。

“那個人說,他叫飛魚,他有一雙黑亮的眼睛,他說他總有一天會逃出這裏,他要回到美好的光明的世界,他相信仁愛,他說他會永永遠遠地保護我,他讓我叫他:哥哥。

“嗜血煉獄的訓練營裏,他照顧了我九年,無數次把我護在背後,為我包紮傷口,教我習武,給我食物。我們曾是最親近的人,我曾願意為他去死。

“可最後,他用長劍劈開了我的心髒。”

白羽撫摸著玉兒發抖的額頭,語氣依舊平靜:“九年來,我和飛魚團結作戰,成為訓練營裏最後活下來的兩個人。但隻有一個人能活著走出訓練營。我想讓他活下去,想讓他回到美好光明的世界。於是在決賽上,我鬆開了劍,對著飛魚微笑。

“但就在同一瞬,他的劍已穿透了我,我的劍還來不及落地,他麵目猙獰地喊:‘去死吧。’

“鮮血四濺中,我問他為什麽。他說,他從九年前幫我,就是為了找一個弱小的助手,幫他殺人,並且在最後能被他殺死,確保他活下去。他說,我真是個合格的助手,他幫了我那麽多,現在我該為他去死了。”

白羽俯下身,玻璃般的眼珠裏映著玉兒通紅的雙眼:“你看,感情,並不影響人類的利益決策。你照顧他十年,又能說明什麽呢?”

玉兒掙紮著要說話,白羽冰涼手掌遮住她的唇,另一隻手舉起一粒晶瑩的紅色藥丸:

“吞下這粒藥,你就會有問必答,代價是永遠成為一個瘋女人。”

玉兒眼神驚恐,瘋狂搖頭,全身顫抖不已。

“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和前梁舊部、西蜀人、小杜到底有什麽關係,那兩個殺手是誰?”

他挪開了手掌,玉兒一邊大口大口喘氣,一邊鼻涕眼淚俱下:

“我和前梁舊部、西蜀人、小杜都沒關係!我不認識殺手!”

白羽冷笑一聲,玉兒終於崩潰,大叫起來:

“他們是我的仇人!為了讓你審訊我折磨我,故意把我活著留了下來,快殺了我吧!”

“好。”

瞬間,他單手掐住了她的脖子,骨頭發出吱呀的響聲。

玉兒還被綁在刑架上,麵色青白,發紫的嘴唇大張著,一雙眼珠鼓凸出來,窒息中渾身每一寸肌肉都在**,雙腳撲騰著猛踢,兩隻手臂奮力向上伸,顫抖著夠到了白侍衛鐵鉗子般卡在脖子上的手,十指用力卻仍掰不開一絲縫隙。

那雙繡著黃花的鞋撲騰得更厲害了,十指死死掰著白侍衛的手,散大的瞳孔無力地盯著他,兩行清淚徑自滑落。終於,暗紫色的唇裏發出含混不清的嗚嗚聲:

“我說,我說……”她的雙腿猛踢著,口中嗚嗚地叫著,“我說……”

白羽並不鬆手,俯身盯著窒息中的女人:

“最後一次機會,你姓什麽!你弟弟叫什麽!”

他的語氣冷硬而充滿壓迫,眼神裏卻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悲傷。

“我叫劉明玉。”長發貼在她汗淋淋的麵上,她徒勞地扭動,在窒息中嘶啞地開口,“我弟弟叫……劉田好。”

“說真話!”他的手上又加了一分力道。

她掙紮的幅度越來越小,聲音近乎氣聲:“這就是……真話……他叫劉田好……”

白羽鬆開了手。

脖上的重壓一下子消失了,她大口大口喘氣,冰涼的空氣把縮成一團的肺部刺得生疼,頭發和鼻涕都吸進嘴裏,粘在已咬出黏血的門牙上。身體還在**,指尖青白的手無力地垂下。

白羽將渾身血斑的玉兒抱下刑架,解開手腳鐐銬,把渾身顫抖的她抱到軟榻上躺下。他從懷中掏出一個白玉小瓶,輕放在她手邊。

“一日四次,緩解疼痛,對疤痕有幫助。”

玉兒顫聲道謝。

“我真不想折磨女人,也不喜歡做這種事。”白侍衛的表情依舊很冷淡,他說,“抱歉,身為人臣,事不由己。”

天漸漸亮了,顯出一種琉璃般透徹的藍。

雪已停,大風還在呼嘯。漫地冰雪的平原,映出一種淺淺的青藍。

今天是冬月二十一日,離十年期滿,還有十九天。

戶部尚書被連夜叫醒,滿身風雪,肅肅宵征。從朝廷到鄉縣的各級文吏,搬著梯子在浩如煙海的檔案中上躥下跳,用手指蘸著唾沫指著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一列列、一頁頁,尋找一個叫作“劉田好”的名字。

欲黃昏。揚州。

“呼啦啦啦”,一間破舊的茅舍外,一灰一黑兩隻信鴿在門前撲簌翅膀。兩隻鴿子都羽毛淩亂,應該奔波了許久。

“吱呀——”門開了,走出一位青衫破舊的書生,他把兩隻信鴿帶進屋子,添水置食,取下它們各自腳上的字條。看完後,他將一張投入油燈,另一張字條疊好裝入貼身口袋,迅速出門了。

書生走了一個時辰,才到達宋府,又通報了半天,方見到了渾身發顫、正急得雙眼通紅的江東巡撫:宋有杏。

冬日蒼白的夕陽中,他再拜起身,對宋巡撫輕聲道:

“我知道小杜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