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

窗台的每片棱鏡,花瓶的每條紋路,空氣中每一縷糕點的甜香,

夕陽穿越窗台的每一道金色,都在輕聲訴說著這三個字。

我愛她。

滿場除了悠揚的音樂,和人們怦怦的心跳,是寂靜無聲的。

梅茜這個名字的來曆,有其他說法。路過廣場,店長姑娘摘下漁夫帽,用臉蹭了蹭我的頭,說:“我知道的,其實這是個英文名字。”說完她把帽子戴在我的腦袋上,摸摸我的耳朵,說:“真可憐。”

雖然我很窮,是一條很窮的金毛狗子,但也不至於可憐。

很久以前,我走路還沒有學得非常好,每天練習四小時,比較累了,便趴下來睡覺。寵物店的倉庫潮潮的,棉花和布條上有幾條小狗擠著。我擠不進去,幸好頂上開著扇天窗,陽光灑下來,給我搭了張小床,這是我能找到的唯一暖和的地方。

倉庫的狗子都被買走了,隻剩我一個。可能跟我走路走得不好有關係,於是我把練習時間加到了每天六小時。

夜晚也從天窗撒下來,咣當一聲,砸得粉碎,鋪滿整個水泥地,我的床沒有了。

直到一天,老爹終於出現,他穿著拖鞋,一周來了七次,每次都和店長姑娘嘮嗑。我偷聽了一些,覺察到不對,作為一名顧客,他什麽都聊,就是不聊價格,真猥瑣啊。

倉庫狗群隻剩我之後,店長姑娘下午兩三點會抱著我出門溜達,老爹帶著漢堡來請她喝下午茶。店長姑娘一個漢堡咬了三百多口才吃完,老爹一口塞進嘴裏,嚼都沒嚼就咽下去了。衝這一點,我覺得自己很適合被老爹領走。

店長姑娘沒空扯皮,經常把我丟給他。他蹭了一捧瓜子,抱著我站在棋牌室打麻將的眾人後麵,揮斥方遒。我抬頭看看這個全世界最閑的作家,他解釋過,這不叫閑,純粹就是懶。

寵物店依次相鄰棋牌室、便利店、小飯館,以及公共廣場,這些日後都會成為我的江山。

老爹不下場打麻將,熱衷於指出各方的失誤。社會各界人士按照他的指點,紛紛輸了不少。其中包括便利店老板木頭哥、飯館廚子燕山大師、廣場舞領袖天龍嫂,以及店長姑娘荷花姐。

棋牌室以前是售樓處,改成如今的休閑功能,其實跟官方沒有關係,純粹的約定俗成,所以沒有經營者。麻將和撲克牌由木頭哥提供,桌椅是物業留下來的。小區年紀最大的吳奶奶清晨在門口炸油條,擺攤負責開門,收攤負責鎖門,算是為棋牌室義務勞動。

據我觀察,木頭哥沉默寡言,打牌風格樸實中帶著一絲奇特。

他周一不出條子,周二不出萬子,周三不出餅子,接下來繼續輪回。用他的話說,反正沒有技術,算不出別家在等什麽,不如相信概率學。但他的概率學破綻太大,於是大家周一不做條子,周二不做萬子,周三不做餅子,接下來繼續輪回。

經過老爹指點,他麻將概率學進階了,變為麻將拓撲學。摸到的第一張牌是什麽花色,整局就堅決不出這個花色。老爹總結了兩句口訣:放炮由我不由天,無腦囤牌賽神仙。

和木頭哥天生相克的燕山大師,沒什麽烹飪上的專業技術,他家館子出的菜全靠本能,除了量大別無優點。荷花姐買過幾次他的盒飯,兩葷兩素十二塊,吃完憂傷地說:“賣的人沒掙到錢,買的人吃吐了,這到底圖什麽呢?”

老爹問燕山大師:“你為啥做個土豆絲,都搞這麽大份?”

他說:“你也是個文人,聽說過一句詩沒有。”

老爹說:“啥子?”

他說:“燕山雪花大如席,吃我的一席大菜,就要配雪花啤酒,好男兒勇闖天涯。”

從此老爹就喊他燕山大師。

燕山大師非常囉唆,和木頭哥形成鮮明對比,兩個人互相鄙視,認為自己全方位更勝一籌。燕山大師的主要弱點在於已婚,已婚原本不算弱點,但經常被老婆跳出來毒打一頓,就不成體統了。

我們都懷疑木頭哥暗戀荷花姐,證據非常多。傳言他是個富二代,問家裏要錢在寵物店隔壁開了家便利店,不為營利,隻為愛情。用老爹的話來說,這家便利店近乎無恥,店裏的貨物全部都是荷花姐日常要用到的東西。

木頭哥的想法依然建立在概率學上,這樣其他人走進店的概率為零,荷花姐走進店的概率為百分之百。

難得小區門口有家便利店,就此毫無作用。老爹左思右想,不能改變便利店,那我們就改變自己。老爹號召整個小區的居民,一起學習荷花姐的生活習慣,她用啥,我們也用啥。小區居民對此有點猶豫,覺得是不是有略帶變態的嫌疑。老爹自告奮勇、一馬當先、死而後已、義無反顧走進店裏買了件黛安芬的內衣。

全小區轟動了,當天出了三個新聞:

南京作家陳末頭頂女式內衣,咧嘴傻笑摔進河裏,小區居民深表同情,感動落淚,並且紛紛喊打死他。

木頭便利店賣黛安芬女士內衣,說明荷花姐穿的就是黛安芬。荷花姐暴跳如雷,勒令木頭便利店盡快整改。

木頭哥從哪兒來的消息渠道,才確定去進貨黛安芬呢?小區居民提出這個質疑,現場天龍嫂突然陷入半昏迷狀態,所謂半昏迷狀態,是指昏倒在地,趁人不注意,迅速走回家了。

木頭便利店經此一役,逐漸正常營業,偶爾還能買到鹽糖醬醋。老爹說,這個人不是呆板,而是對其他東西不上心,不在乎。

我問:“你怎麽知道的?”

老爹說:“本來以為他傻了巴嘰,又比較富裕,能去騙點錢,沒想到使盡了手段,他就是沒中過計。”

我將信將疑,直到周日燕山大師的老婆出現,要收繳本周小飯館營業額。

燕山大師頂著光頭,高高胖胖的,一米八的個子,體重兩百斤,神奇的是他跟老婆加一塊兒,平均身高還是一米八,平均體重還是兩百斤。

所以這對夫妻打架,簡直天崩地裂。暴龍舉著菜刀,追殺哥斯拉,一步一個腳印,整個小區都在顫抖。老爹介紹:“這是大夥兒非常重要的一個娛樂項目,你可以在旁邊看,可以加油,可以鼓掌,但千萬不要勸架。”

我問:“為什麽,他們會反過來砍你嗎?”

老爹說:“不是的,他倆沒什麽主見,一勸就和好了。”

當天我目睹了全過程,燕山大師告訴老婆,這周生意不好,沒有人來吃飯。老婆接過一百多塊錢,點點頭說:“那下周加油。”

這就放過他了,果然沒什麽主見。

此時木頭哥突如其來,走進飯館,扔給燕山大師五百塊錢,說:“這周天天在你這兒吃飯,今天一起結啊。”

燕山大師臉色大變,還沒來得及解釋,他老婆已經抓住板凳,哢嚓一聲,板凳腿被掰成了兩截。木頭哥衝出門就喊:“打起來啦!打起來啦!”

這一架打得特別激烈,因為涉案金額龐大。

老爹偷偷說:“你看,木頭哥不能惹,殺敵五千萬,自損一個億。”

燕山大師鼻青臉腫那兩天,跟木頭哥仿佛換了個人。木頭哥麵帶微笑,沒事就跟人問好。燕山大師深沉地思索,不知道在研究什麽高深的問題。

最異常的反而是老爹,神秘兮兮地在寵物店晃悠,跟做賊一樣。按照他的判斷,燕山大師的報複必然出現在寵物店,與其碰運氣,不如搶先一步占位置。

占什麽位置?看打架的有利地形,相當於電影院第七排正中間。

皇天不負有心人,老爹捧著飯碗蹲在犄角旮旯,燕山大師滿臉創口貼走進來,拎著塑料袋遞給荷花姐:“剛做的,青團,好吃。”

荷花姐擺擺手:“我不怎麽吃甜的。”

燕山大師說:“我大老遠送過來的,你就拿著吧。”

我跟老爹心中都是一驚,什麽叫大老遠,不就在隔壁嗎?

荷花姐推不掉,接了過去,對老爹招手:“一塊兒吃。”

老爹狐疑地盯著青團,說:“我可能也不怎麽愛吃甜的……”

燕山大師勃然大怒,拿了一個就往自己嘴裏塞,三口兩口咽下去:“你是不是以為我下毒了?老子吃給你看!”

話音未落,木頭哥正好溜達過來,驚奇地問:“你怎麽在這兒?”

燕山大師轉身就走,木頭哥問老爹:“什麽東西?”

老爹一邊吃一邊回答:“荷花姐給我吃的,青團。”

木頭哥一把搶過去:“什麽給你吃的,都是我的。”

整個過程錯綜複雜,善惡交織,充滿了對人性的算計。最終燕山大師吃了一個,老爹吃了兩個,木頭哥吃了五個。

所以燕山大師拉了一天,老爹拉了兩天,木頭哥拉了五天。

據說燕山大師一共放了半斤巴豆做餡兒。

這一來一去兩個回合,我算了算,燕山大師被揍了一頓,拉了一天。木頭哥損失五百,拉了五天,勉強打平。但老爹拉了兩天,不知道圖個什麽。

老爹得意地說:“要不是我當機立斷,破釜沉舟,他們的仇恨可能就化解了。”

他們一群人整天吵吵鬧鬧,但老爹一直沒有掏錢把我買下來。

所有人都知道,老爹要結婚了,想送一條狗子給新娘。

直到第七天,老爹咬咬牙,跟荷花姐做了商談。

事後他跟我解釋,七天我還沒被賣掉,說明和他有緣分。

他蹲下來摸著下巴,撓我的肚子,咳嗽一聲問:“多少錢?”

荷花姐說:“一千二。”

老爹說:“這麽便宜。”

荷花姐說:“這隻種不純。”

老爹站起來,轉圈,一臉沉思的樣子。

荷花姐說:“你是不是在研究怎麽砍價?”

老爹說:“感覺砍太多了不合適。”

荷花姐說:“沒什麽不合適的,你砍一下我看看。”

老爹說:“兩百。”

荷花姐說:“你這就不合適了。”

老爹說:“我們一起來完成一件創舉吧,我敢打包票,從來沒有人這麽幹過。如果成功了,你可能會被世人歌頌。”

荷花姐說:“你走吧,我要打烊了。”

老爹說:“我快結婚了,因為錢不夠,買的是二手房。又要裝修,又要換家具,原本我手頭確實有一千多,今天剛給老婆訂了個包,實在周轉不開。”

荷花姐說:“一千多能買包?”

老爹奸詐地笑了,說:“分期付款的。”

荷花姐說:“所以呢,關我什麽事?”

老爹握住荷花姐的手,誠懇地說:“所以,這條小金毛,我們也分期付款吧,一個月兩百,六個月結清。”

荷花姐震驚了,說:“你真不要臉啊。”

我成為了世界上第一條分期付款的金毛狗子。

當老爹付款到我的賣身分期第二期,他結婚了。說實話,以我的狗腦子,不太理解婚禮這件事,但當成一場盛大的派對就好了。

麻將四人組給他出了很多點子,包括在酒店大門掛上LED屏,實時滾動客人們包的份子錢。比如,木頭哥,禮金兩百元,末等席;荷花姐,禮金一千元,頭等席;燕山大師,禮金五張報紙,打斷腿。

老爹穿得人模狗樣,喝得屁滾尿流。事先把我托付給了荷花姐照顧,我那時已經不是巴掌大的小狗子啦,我靜靜地趴在她腳邊,遠遠看著那個西裝筆挺的男生。他眼睛裏亮亮的,好像螢火蟲攢了一輩子的燈火,今天要燒光光。

這是我僅有一次見過老爹穿西服,打領帶,頭發剪短,整整齊齊。

可惜了,聽聞這套衣服花了不少錢。

這一天,滿場歡呼拍桌子,我年紀又小,非常激動,差點尿了。

老爹站在台上,牽著新娘的手,對下邊幾十桌親朋好友說:“我是陳末,感謝大家!”

台下一起鼓掌叫好,並且發出歡呼:“下去吧!”

老爹說:“今天我是新郎,給個麵子行不行?”

燕山大師大喊:“想說什麽趕緊的,我還等著開席!”

拍桌子跺腳起哄的人特別起勁,老爹認真地說:“我愛她。”

輝煌的酒店宴會廳垂掛著無數琉璃燈,粉紅的、淺藍的、深玫的、淡紫的花枝布滿每個角落,音樂是個女孩的歌聲,她在唱:

我希望有個如你一般的人

如山間清爽的風

如古城溫暖的光

從清晨到夜晚

從山野到書房

隻要最後是你就好

老爹說:“我愛她。”

整個大廳一下子從喧鬧變得悄無聲息,人們靜靜地看著他。窗台的每片棱鏡,花瓶的每條紋路,空氣中每一縷糕點的甜香,夕陽穿越窗台的每一道金色,都在輕聲訴說著這三個字。

我愛她。

滿場除了悠揚的音樂,和人們怦怦的心跳,是寂靜無聲的。

老爹對著女孩說:“老婆,其實兩年前你因為我到了南京,你沒有朋友,也沒有親人,一個人住在公寓裏麵。當時我有一句話想對你說,可是平常說不出口,今天終於說出來了。”

這個沒出息的東西,沒到煽情的部分,居然開始哽咽了,哽咽的程度越來越劇烈,第一段講了一半,已經泣不成聲。

“有一次我們吵架,你躲在房間裏麵,在那邊哭,然後我怎麽敲門,你都不理我。聽到你哭的聲音,我發現,這個世界上,除了我媽媽,還有另外一個女人,她哭泣的聲音會讓我整顆心都碎掉。我怎麽能讓你哭呢,在我見過的所有人之中,你是最單純、最善良的那一個。我覺得當時就快要死了,難過得要死,如果我死掉了,下輩子會做一個酒窩,這樣有我在的話,你就永遠是笑著的……”

老爹穿著西裝,小鏡穿著婚紗,而我是走進這個家庭的一條幸福的狗子。

老爹絮絮叨叨,台下有人凝視,有人微笑。我抬頭看到荷花姐,她的眼淚掉下來,掉在我的耳朵上,我舔舔她的手心。她望著台上那片花海,眼睛裏也有一隻螢火蟲。螢火蟲裹在淚珠中,反射著全場的燈火輝煌。

荷花姐後來告訴我,人啊,自己幸福,會傻笑,最好的朋友幸福,會落淚。

所以這個星球每天舉辦的無數婚禮上,兄弟抱頭痛哭,閨密哭花了妝,這是最珍貴的感情之一呀。

你是老爹最好的朋友嗎?

螢火蟲飛舞之前,是的。螢火蟲死了之後,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