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程
這會不會是一場夢呢?
是我把自己弄丟是一場夢,還是老爹把我找到是一場夢?
加油站的垃圾桶常常會有沒吃幹淨的桶麵,作為長途奔波的狗子,我總結出這條非常寶貴的經驗。
但加油站假如背靠田野的話,你偷偷摸摸躲在角落吃桶麵,會被其他流浪狗子發現。
我好不容易找到紅燒牛肉味的,一口沒吃,就聽到草叢傳來“嗚嗚”的低吼。一條大黑狗目露凶光,前腿壓低,感覺馬上就要衝我撲過來。
大黑比我髒多了,而且隻剩一隻耳朵。個頭那麽高,卻瘦得骨頭戳出肩胛,看來他真的餓,餓得毫無狗品。
我說:“喏,給你,你先吃。”
他的低吼中斷了,瞪大了眼睛,說:“我咬死你。”
我說:“都給你吃了,你幹啥子還要咬死我?”
他說:“我不信。”
我說:“不信拉倒。”
我昂首挺胸,不管那桶紅燒牛肉麵,直接走掉。沒走幾步,眼前一黑,腦袋被什麽蒙住,好像還被棍子敲了一下,腦仁嗡嗡響,沒來得及慘叫,昏迷了。
在無邊的黑暗中,似乎想起來,小辮子和我一起走路時,他衝我嘀咕:“傻狗子,這個世界上,是有壞人的。”
我說:“那又怎麽樣,我可以躲遠點。”
小辮子說:“你要找到自己的主人,那得學會禱告。”
他雙手合十,舉在胸口,低頭念念有詞:“讓傻狗子找到她的主人吧,別遇見壞人。”
事實證明,小辮子不但善良,還是個烏鴉嘴。
醒來的時候,一顛一顛的,我被關在籠子裏。密密麻麻的幾排鐵籠,鏽跡斑斑,上下疊著,塞滿了各種狗子。
艱難擠出半個腦袋,想喊救命,旁邊有狗子跟我說:“別費勁了,逃不掉的,這卡車肯定直接開去屠宰場。”
狗子聲音很熟悉,是大黑狗一隻耳,骨頭戳出肩胛,似乎更瘦了。
我說:“你也被抓啦?”
一隻耳說:“都賴你,吃什麽紅燒牛肉麵,這下好了,等死吧。”
我說:“麵讓給你了啊,還怪我!”
一隻耳說:“我推卸責任不行啊!”
我說:“推什麽推,你有本事把卡車推翻了啊!”
一隻耳張了張嘴巴,可能在想怎麽侮辱我,發了會兒呆,口水都滴下來了,左右看看,說:“也不是不可以。”
車上有無數條狗子,通通被叫醒,一隻耳用撕心裂肺的喊聲通知大家,他數一二三,所有狗子集體向前撲,說不定卡車就被帶翻了。
狗子的種類不一樣,脾氣也不一樣,但有個特征是永恒的。碰到事情,一條狗子同意了,其他狗子跟著就同意了。
我驚奇地問:“你還懂共振?”
一隻耳說:“曾經肚子太餓,撿到本初中物理,三口兩口吃掉了……我跟你說這些幹什麽,來,大家就位,一!二!三!”
壯觀的場麵出現了,無數狗子整齊地同時向前撲,撲了一次又一次。
大概第十九次的時候,我撲不動了。
很多狗子也口吐白沫,癱了下來。
我想,可能再也遇不上老爹了。
一隻耳還在努力,迷迷糊糊的,聽到他大喊一聲“來了老弟”!
天旋地轉,卡車整個翻了。狗子的慘叫聲、籠子砸在路麵的哐當聲,仿佛開水壺噴出的熱氣,衝向四麵八方,我眼前的世界像玻璃瞬間裂開紋路,碎了。
我和一隻耳的籠子滾進稻田裏,一隻耳呼哧呼哧喘氣,用牙齒擰開斷掉的鐵絲,衝我吼:“快出去!”
他吼的時候,滿嘴是血。
我腦海一片空白,不記得是怎麽鑽出去的,也不記得跌跌撞撞走了多久。
遠遠地回頭,車子應該撞翻了好幾輛,公路上圍滿了人,還有閃爍著紅燈的救護車。鬼使神差地,我往回走,一直走到人群外,然後看見警察從一輛底朝天的小轎車裏,拖出一個人。
醫護人員把他抬上擔架,送進救護車。
然後我看到那輛底朝天的小轎車的車身,用油漆刷著一隻狗子畫像,很像我的金毛狗子畫像。
旁邊四個字:尋狗,重謝。
是老爹嗎?
我猛地衝向救護車,可是車子已經開走了。不行,我要追上去!
這是我所有的力氣了。就像邊牧從河岸起跳,射向夕陽。就像小辮子吉他上的音符,追逐不知去向的阿舟。就像小鏡的越野車開出小區,哪怕看不見了,老爹也在狂奔,不顧拖鞋掉在路邊。
我們一生中,會尋覓,會迷失,會沮喪,會停留,但這些都是為了某一時刻的奔跑。
就像記憶被時間拉扯,延伸出一條長長的鐵軌,你要跑得比風還輕,比海浪還洶湧,比小蟲變成蝴蝶還不顧一切。
你要跑得比自己還快,才能追到一個背影。
我心裏隻有一個聲音。
梅茜!跑啊!
救護車離我越來越遠,我努力跑得更快一些。
我不累,我可以的,我能追到你。
我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腳,感覺不到自己的呼吸,眼前的世界傾斜,然後似乎飄了起來。
是我摔倒了嗎?在我合上眼睛之前,我看見救護車停了,一個人一瘸一拐,也拚命向我跑過來。
他在喊:“梅茜,梅茜……”
這會不會是一場夢呢?
是我把自己弄丟是一場夢,還是老爹把我找到是一場夢?
這個夢做了許多天。在夢裏的一周前,夜晚十點,老爹醉醺醺回家,廣場的長椅上,並排坐著木頭哥和荷花姐。木頭哥第一次牽到了荷花姐的手,而老爹腳一滑摔進了小區的水溝。
荷花姐很快搬走了,寵物店和便利店同一天停業,同一天貼上了轉讓告示。老爹顧不上跟他們告別,開車出發,要沿著公路找我。他經過寵物店,發現店門開著,停車進去,有個新老板正在收拾東西。老爹呆呆地在寵物店坐了好一陣,因為他在櫃台上看到,規規整整擺著幾本書,最上麵一本是他寫的。
書的扉頁,有荷花姐瘦瘦的字跡。
等不到的,就是路過。
真是漫長的夢啊,我躺在家裏,舒服地咂吧嘴。
老爹出院以後說,這不是夢,因為我們家,踏踏實實要賠給租車公司一輛小轎車。
是你賠,不是我賠,我一條狗能有什麽錢。
那啥,回家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