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一千遍蝴蝶

他們就盤旋在空中,雖然你看不見,

但是你一定會被他們找到。

在找到之前,漫天蝴蝶就一直飛著飛著。

所以我們找到找不動了,也要繼續找。

因為他們會飛到飛不動,也堅持繼續飛。

老爹也曾經帶我旅行。

所謂的旅行,就是徒步一公裏,晃晃悠悠到了地鐵站。

地下過道裏,有個穿襯衫的男孩盤坐在地上,彈著吉他唱歌。周圍有好多妹子,團團轉,團團轉,團團轉咿呀咿呀喲。

老爹看得眼珠子都凸出來了。

我問老爹:“他唱得好聽嗎?”

老爹仰天長笑:“垂髫小兒,不過爾爾。”

我說:“那你唱一個嚇嚇她們。”

老爹猶豫了會兒,大聲地唱:“你是我的小蝴蝶,我是你的小阿飛……從此我不再撒野……”

唱歌的男孩停止彈吉他,指著老爹說:“你們把他趕走,否則我不唱了。”

好多妹子衝過來,趕我們走。

老爹淚水四濺,邊被推走,邊大聲地喊:“你們會後悔的!你這個胖子幹嗎咬我?還有人扯我的褲子!不要推啦不要推啦,我走還不行嗎?”

老爹站在遠處,對著她們叫:“這輩子再也不想看到你們!如果再看到你們,我就爬著過去!”

過了五分鍾,我們就又看到她們了。

因為我是條狗子,不能坐地鐵,所以隻好原路返回。

為了不食言,老爹是抽泣著爬過去的。

唉。

從那天開始,我們經常走在路上,山在後頭,水在後頭,然後被一輛輛車超過,累了就停步,看看正在努力盛開的花朵。

走著走著,我說:“老爹,我爪子要磨平了。”

老爹冷靜地說:“梅茜,我的拖鞋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掉了。”

走著走著,下雨了。老爹停住腳步,看了看自己,說:“梅茜,我好像一條落水狗呀。”

我看了看自己,說:“老爹,我就是一條落水狗啊。”

好想傻乎乎的老爹啊,現在身邊隻有更傻一點的小辮子。

小辮子去買麵包,我站在他屁股後麵等,這時候一個圓圓的硬幣滾過來,又滾走,我趕緊跟著它一起滾,滾到街角垃圾桶,那裏站起來一片巨大的黑影。

這是一條老得不成樣子的金毛,她咧著嘴笑:“小屁狗,嚇到沒有?我厲害吧?”

我點點頭,說:“蠻厲害的,你叫什麽名字?”

老金毛縮回垃圾桶後頭,衝我招手。我輕手輕腳過去,小聲說:“長江長江,我是黃河!”

老金毛說:“我叫老皮肚。”

我咂咂嘴,說:“皮肚蠻好吃的。”

老皮肚說:“別吵,你看。”

我狐疑地左右看看,發現有隻蝴蝶飛呀飛,越飛越低,停在老皮肚的頭上。老皮肚得意地說:“好不好看?”

我興奮地說:“你是怎麽做到的?”

老皮肚嘿嘿一笑,說:“因為我心裏每天都要念一千遍蝴蝶。”

我張大嘴巴:“這樣也可以?”

老皮肚點點頭。

我看著蝴蝶又飛走,心裏突然空空的,說:“老皮肚,你在這裏幹嗎呀?”

老皮肚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在這裏等死呢。”

雨越下越大了。

這個城市真的喜歡下雨。

行人們紛紛撐起了傘,雨點劈裏啪啦響,很好聽。

也不知道那隻蝴蝶會不會被打濕,那樣就飛不起來了。

我們身邊有好多行人,匆匆忙忙地走。有大媽拎著菜籃子,有小姑娘騎著自行車,有大叔頭頂公文包,有清潔阿姨在屋簷下躲雨。有一家三口連傘都沒有打,沿著街道的小店,到處問人有沒有看見老皮肚。

他們走遠了,老皮肚小聲說:“我認識他們。”

我眨巴眨巴眼睛,說:“那你為什麽不去找他們?”

老皮肚說:“以前我也有個好聽的名字。”

我說:“啊?真的嗎?”

老皮肚搖搖頭說:“算了,好多年了。那時候是媽媽養的我。後來,她結婚啦,生小孩啦,小孩長大啦。她的小孩喜歡吃皮肚麵,但是又從來不吃皮肚,就全都給我吃,於是大家都喊我老皮肚。”

我眼睛一亮:“你家是南京的嗎?”

老皮肚說:“嗯,媽媽是嫁過來的,幸好這裏也有皮肚麵可以買。”

我說:“那你喜不喜歡她的小孩?”

老皮肚說:“媽媽有多喜歡我,我就有多喜歡她的小孩。我們是一家人。你知道一家人最害怕什麽嗎?就是小孩子剛剛長大,我就已經變得很老。”

老皮肚低下頭,雨水打濕她的後腦勺,順著毛往下滑,滑到臉,滑到鼻子,滴答滴答落到地上。

我跳起來大叫:“老皮肚你不會現在就死了吧?”老皮肚縮成一團,我感覺她身子開始變小。

她小聲說:“我還不知道你名字。”

我說:“我叫梅茜。”

老皮肚用力笑笑,說:“真好聽。和我年輕時候的名字一樣好聽。梅茜,我們狗子呢,到快死的時候,就會提前知道。所以,我要躲起來,讓他們找不到。這樣,他們就以為我走丟了,不是死掉了,他們會覺得,我一定在其他地方過得很好。”

我抬頭看看小辮子,他剛走過來,雨水也順著他的下巴往下滴答滴答。

老皮肚說:“梅茜,有時候我覺得真神奇。一家人就是想盡辦法讓對方過得很好,而你自己過得很好,對方就覺得自己過得很好。”

老皮肚說:“梅茜,你有沒有看到,有很多蝴蝶飛過來了?”

雨停了。電線橫在天空,一點點陽光努力從雲朵後麵伸頭。但是沒有蝴蝶呀。

老皮肚說:“好多蝴蝶啊,各種顏色都有。梅茜,我說的對吧,隻要每天心裏念一千遍蝴蝶,你就可以看到無數能夠跳舞的蝴蝶。”

一個阿姨突然停在小辮子旁邊說:“你好。”

小辮子說:“你好。”

阿姨說:“我叫胡蝶。”

小辮子一怔,阿姨的眼淚嘩啦啦從眼角掉下來,她慢慢蹲下來,麵對著老皮肚說:“玫瑰,媽媽在這裏。”

老皮肚沒有騙我呀,她年輕的時候,真的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作玫瑰。

玫瑰沒有騙我呀,她每天在心裏真的默念一千遍蝴蝶。

老皮肚搖搖晃晃站起來,才走一步,就被阿姨抱住了。阿姨小聲說:“玫瑰,媽媽抱著你呢,不要害怕。”

老皮肚一直渾身顫抖,然後不動了,閉著眼睛睡著了。像一個小姑娘,抱著一條小小狗。

胡蝶是抱著玫瑰來的,所以老皮肚要被阿姨抱著離開。

我想起來了,從南京出發前的一天,我問過老爹。

“老爹,你將來會不會有小孩?”

“會的。”

“那你看這樣好不好,讓你的小孩不吃獅子頭,這樣我老了的話,就改名叫獅子頭。”

“啊?”

“如果你的小孩既不吃獅子頭,又不吃排骨,還不吃裏脊肉……完了,這樣我的名字會變成一本菜單。”

“梅茜,你知道今天什麽日子嗎?”

“七夕呀。”

“所以你想那麽多幹什麽,七夕都是一個人一條狗過,想個屁小孩!”

老爹的人生不太圓滿,妻離狗散,雞飛蛋打,處處都是漏洞,但和小辮子比起來,略占少許優勢。

兩個人非要比較的話,小辮子更窮一點,對於生活的幻想,兩個人在完全不同的層麵。老爹跟我講過他做的夢,中彩票啦,被富婆包養啦,躋身暢銷作家之巔啦,突然會隱身這樣都不用我出門叼妹子啦,等等。諸如此類,就是純粹的夢,還有一些不能說,別人聽見的話老爹會被抓進精神病院,嚴格處理的話,抓進派出所也不算冤枉了他。

小辮子不一樣,他有夢想。據他闡述,徒步全國,收集創作靈感,已經進行了一年多,靈感有沒有不知道,流浪歌手的範兒基本處於領先水平。他的終極目標是參加選秀節目,一鳴驚人,甚至王菲都花錢買來翻唱,抖音用一次背景音樂收費兩毛五。

他說到這裏的時候,我差點阻止。他的夢想再繼續,也跟老爹差不多,屬於做夢了。在一家自助銀行角落過夜的時候,他睡著了,小聲喊著一個名字,似乎是“阿舟阿舟”。

我不知道阿舟是誰,也許太餓了想喝粥。他給我看過脖子上的項鏈,裏邊有張小小的照片,是個小小的女孩,三四歲吧。小辮子喝醉了唱歌給我聽,望著我的眼神,像望著自己的女兒。

當思念沒有回音,那麽全世界都會變成回音。我希望有一天,他會找到他的阿舟。可我有自己的路要走,無法參與到這個故事中去。

我們走著走著,看不到樓房和行人,小辮子放下吉他,說:“你到底要去哪兒?”

我沒理他,因為一輛白色的車開過去了。

我呆了一下,像一支箭射了出去。

我要追上這輛車。

我聽到小辮子的喊聲:“小姑娘,注意安全,我們有緣再見!”我能想象,這個快四十的人,這個還說要參加選秀節目的大叔,傻不拉唧站在路口,舊舊的吉他耷拉到了地麵,拚命衝我揮手的樣子。

耳朵飛揚到腦後,還能隱約聽到他在喊:“小姑娘,再見啦!”

不知道為什麽,瘋狂奔跑的我,哭了。

因為無論我跑得多快,都追不上那輛車。

因為小辮子人挺好的,我挺喜歡他的,但以後應該再也見不到了。

我一邊奔跑,一邊看天空,好像真的有很多很多蝴蝶。因為每個人每天都在心中默念著自己的蝴蝶吧,所以他們就盤旋在空中,雖然你看不見,但是你一定會被他們找到。在找到之前,漫天蝴蝶就一直飛著飛著。所以我們找到找不動了,也要繼續找。因為他們會飛到飛不動,也堅持繼續飛。

因為我們和他們是一家人。

一家人的意思,就是想盡辦法讓對方過得很好。而自己過得很好,對方就會覺得自己過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