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一壺酒 天下任風流
文/酒釀圓子
司馬昭的使者站在阮籍家門前，神色尷尬。這不是他第一次登門拜訪了，每次他來的時候，都撞見阮籍喝得爛醉如泥的樣子，一連七十多天，愣是沒找到開口說話的機會。
他拜見的人，正是大名鼎鼎的“竹林七賢”之首——阮籍。
阮籍是漢末三國時期的魏國人，出身於陳留阮氏，是當時數一數二的名門望族，他的父親是大名鼎鼎的“建安七子”之一的阮瑀，當初跟曹丕、曹植他們經常一起玩耍。可惜到了阮籍這一代，曹家的權利快被司馬家架空，阮籍一瞧，搞政治朝不保夕很危險，不如順應時尚潮流，當了一名風姿卓越的名士。
作為大名士的阮籍，容貌自然不會差勁。
《晉書》中記載阮籍：“容貌瑰傑，誌氣宏放，傲然獨得，任性不羈，而喜怒不形於色。嗜酒能嘯，善彈琴。當其得意，忽忘形骸。”
由此可見，阮籍是一個長相英俊、身材偉岸的男子，同時他還有桀驁不馴的氣質，心高氣傲，**不羈，就像家中養的貓一樣，看誰都是鏟屎官，喜怒不形於色，不太拿正眼瞧人。
這一看，身為美男的阮籍，應該人緣很差了吧。
不，阮籍不僅朋友眾多，還能喝酒唱歌，玩得High了，吟詩一首，引得一片女性崇拜。
在魏晉，長得帥又有才華的美男子，走到哪兒都有市場。名氣一大，司馬家的人就盯上了他：小阮同誌家族基因好，自己人也是大名士，好想跟他當個親家！
魏國執政CEO司馬昭立刻派出使者，想找阮籍說個親。
於是便發生了開頭的尷尬一幕。
守了七十多天，看阮籍連醉七十多天，使者終於忍無可忍，回去稟報司馬昭：“不是我沒有認真完成任務，實在是這阮籍太不配合！”
司馬昭的聯姻計劃泡湯。
仗著自己酒量大，喝酒避禍這招阮籍屢試不爽。喝酒歸喝酒，日子長了，卻總感覺有些不爽，本來自己在山林間吹簫彈琴，日子過得好好的，非把我弄到洛陽來做官，整日跟坐牢似的，能高興嗎。
不開心之餘，阮籍寫了不少《詠懷詩》托物言誌。在當時那個高壓的政治環境下，指著司馬家的鼻子罵娘是不可能的，分分鍾文字獄玩死你，那寫詩說些什麽呢？不能說政治，阮籍就寫自然。後人鍾嶸在《詩品》中評價他的詩說：“《詠懷》之作，可以陶性靈、發幽思。言在耳目之內，情寄八荒之表。洋洋乎會於風雅。”又說阮籍的詩：“厥旨淵放，歸趣難求。”
意思是阮籍的詩寫得清新自然，那是極好的，但是中心思想晦澀難懂，看了完全不明白阮籍想表達什麽。例如阮籍的代表作《詠懷詩》：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
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
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
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
這首詩意思淺顯易懂，阮籍半夜睡不著起來彈琴，頭頂明月，兩袖貫風，彈著彈著就不高興了，孤獨跟哀思之感湧上心頭，十分傷心。
司馬懿想找茬，拿著阮籍的詩一頭霧水：這裏麵到底說了個啥？也不知道為啥彈琴彈著彈著就傷心了，這阮籍真是個多愁善感的人。
身為名士，阮籍心中很有些憂國憂民的情懷，他心裏苦悶，又無處抒發，隻好日日飲酒，借詩消愁。好在他還有嵇康、向秀等一大幫誌同道合的朋友，無聊的時候溜出洛陽，跟好朋友吟詩作對，就當是放風了。
在阮籍沉迷喝酒的時候，魏國政局又經曆了一次大洗牌。司馬懿上位不久後就暴病身亡，魏國大權落到了司馬懿的兒子司馬師手中。司馬師繼承了司馬家族的陰謀家傳統，掌權之後不久，便找了個機會把皇帝曹芳廢了，恭請年幼的曹髦進京繼承大統。
天子被廢，大臣被殺，一時間白色恐怖籠罩在朝野上下，人人自危。
萬幸的是，司馬師還沒來得及春風得意幾天，就患上眼疾，再次暴病身亡。這個暴斃速度，簡直像被曹家下了詛咒。
這時候，朝中大權轉移到了司馬師的弟弟司馬昭手裏。
對於天下人而言，司馬昭掌權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原因無他，司馬昭的形象工程做得好啊！至少在曹髦被殺之前，大家都覺得他是忠君愛國的大好人。與司馬懿、司馬師的梟雄風範不同，司馬昭很注重個人形象的建設，他愛惜名士，以孝治國，時時刻刻打著“仁義”的旗幟，標榜自己是儒家的在世傳人。
君子風範的司馬昭上位了，按照慣例，要拉攏一下名滿天下的名士們。這招之前司馬懿、司馬師兩人都用過，拒絕配合的名士下場一般都很慘。
被拒婚之後，司馬昭心裏不爽，表麵上還是一派謙謙君子風度，沒事就跟阮籍吃吃飯套近乎，看能不能想些別的法子收服他。有一次吃飯時，阮籍不經意地說：“我之前到過山東的東平，覺得那地方不錯。”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司馬昭一聽，高興得不得了，正愁沒地方巴結你呢！既然你喜歡東平，就派你去東平做官吧！
於是阮籍生平第一次沒喝醉，騎著毛驢正經地去上班了。
到了東平之後，阮籍有些失望，他的心情類似於現在去景區旅遊，出發時滿懷期待，到了地方一看，全是人，跟自己想象中的世外桃源完全不一樣，很難受。迎接他的官員將他引到辦公的衙門：“阮太守，您看看咱們上班的地方，條件是不是還不錯？”
阮籍騎著驢子，圍著衙門轉了一圈道：“把衙門裏的這些牆全部拆掉。”
“哈？”
所有人都傻了眼。你這太守，是來好好上班的，還是來搞破壞的？太守發話，不從也得從，大家隻好把衙門裏的小辦公室拆掉，每天上班大眼瞪小眼，透明化辦公，想摸魚都沒機會。
阮籍很滿意，這樣上班的效率才高嘛！收拾完了底下這一幫偷懶的官員，阮籍將目光轉向了平民百姓。魏晉時期，崇尚忠孝治國，禮法製度多得記不清，衙門裏的法律法規也看得令人頭疼，阮籍幹脆把沒用的法令全廢除了，依法治國，一切從簡。
提高效率、以民為本，很多官員一輩子想解決的兩個矛盾，阮籍用了不到十天就解決了。不得不說，雖然阮籍平時消極怠工，真要認真幹活，還是很有兩把刷子的。眼看著活幹得差不多了，繼續在東平呆著也沒什麽事，阮籍又騎著驢子打道回府。
司馬昭又陷入了惆悵。這人還沒安分兩天，怎麽又走了呢！名士真是不好拉攏。好在阮籍隻是秉承著“無政府不合作”的態度，也不怎麽主動招惹司馬家，對於這樣的人，司馬昭大多數時候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懶得管他。
回到家中的阮籍，繼續飲酒作詩。沒喝兩天，就登上了魏國娛樂八卦頭條位置：大名士阮籍移情別戀，日日睡在酒家老板娘身邊！
阮籍粉絲：不，這肯定是假的！
過了幾天，酒館老板出來親自辟謠：我老婆與阮籍之間的關係很清白！
原來，阮籍的好朋友王戎過來找他玩，兩人就一起去鄰家的酒壚喝酒。恰好酒壚的老板娘長得特別漂亮，阮籍喝醉之後，就躺在老板娘身邊呼呼大睡。在男女授受不親的封建時代，阮籍這行為可捅了馬蜂窩，老板娘的丈夫感覺自己頭上很綠。他趁著阮籍大醉的時候，躲在旁邊悄悄觀察，想來個捉奸在床，沒想到阮籍真的就是單純的喝醉睡覺而已，對美豔的老板娘一點都不感興趣。
還有一次，有位士兵的女兒死了，阮籍路過靈堂，跑進去放聲大哭。士兵一看，這不是大名士阮籍嗎？怎麽跑我家裏來了？難不成他跟我的女兒有一腿？
他惴惴不安地問阮籍：“您是不是認識我女兒？”
阮籍擦了擦眼淚道：“雖然我不認識她，但是覺得她這麽美好的女孩子，年紀輕輕就死了，很可惜，太傷心了。”
史書上沒有記載阮籍的婚姻，但從中我們可以看出，盡管行為放浪形骸，但阮籍骨子裏仍是一個謙謙君子，很可能還十分專情，是好老公的不二人選。
除了講究男女之別外，魏晉時期還特別崇尚孝道。
阮籍的父親阮瑀死得早，阮籍自幼由母親撫養長大。後來，阮籍的母親去世了，阮籍特別悲痛。
按照當時的禮製，父母的喪禮是大事，一定要穿素服，大聲號哭，還不能吃肉喝酒。阮籍不是平常人，自然不理禮製這套，他給自己備好肉酒，吃飽喝足後，到母親遺體前哀號一聲，竟然難過得吐血。
他的難過，跟遵循不遵循虛禮毫無關係。他的難過，純粹簡單，不摻雜任何雜質。說到底，阮籍並不是故意蔑視禮法，也沒有掃除舊製的的雄心壯誌，他隻是一個活得過於真實的人。
阮籍守喪期間，司馬昭請他去喝酒。阮籍到了那兒，酒肉不忌，大吃大喝。當時另一位有名的名士何曾也在場，對阮籍的行為很看不慣，就像當初的鍾會陷害嵇康一樣，他也想趁機給阮籍使個絆子，便跟司馬昭告狀道：“明公方以孝治天下，而阮籍以重喪顯於公坐飲酒食肉，宜流之海外，以正風教。”[1]
明公您以孝治天下，而阮籍守孝的期間還過來大吃大喝，有點不合適吧？我建議把他流亡到海外去，以示正聽。
阮籍跟何曾之前從無交集，也沒得罪過他，不知道怎麽的，文人相輕，何曾就是看他不順眼。司馬昭聽了這話，麵子上有些過不去了，阮籍之所以來大吃大喝，那不是他邀請的嗎？何曾你這話啥意思，又想讓我背迫害名士的黑鍋？
於是司馬昭替阮籍擋了回去：“你看阮籍守喪的時候難過成這樣，人都消瘦了不少，吃點酒肉補補身子，也是合乎禮製的啦！”
由此可見，進言是個技術活。何曾這種小兒科水平的讒言，還不至於搞倒阮籍。
魏景元四年（公元263年），不聽話的曹髦死了，不合作的名士嵇康也被殺了，朝野上下，再也沒有反對司馬昭的聲音。司馬昭覺得時機成熟，是時候加九錫過把癮了，便讓傀儡皇帝曹奐下詔。
九錫，代表著天子給予臣子的最高榮耀。本來是一件比較光彩的事情，問題是之前篡權的王莽、曹操、孫權等人都玩過這套，於是加九錫的含義就變了味。權臣在篡位之前，一定會加九錫意思一下。
本來，想加九錫是司馬昭自己的意思，但這事他不能直說，不然多沒麵子。於是他讓曹奐下了旨。皇帝下詔，這下總得答應了吧？不，司馬昭還要再謙讓一番，表示自己無德無能，配不上如此厚愛。
接著，就輪到朝廷大臣的表演了。按照套路，此時大臣們要紛紛上表，勸司馬昭接受爵位。那麽問題來了，《勸進表》這樣重量級的拍馬屁文書，讓誰寫比較好呢？
這時候大名士嵇康已經死了，能讓天下士人心悅誠服的、能擔此重任的，隻有阮籍一人。
於是使者再次來到了阮籍家門前。果不其然，又碰到了阮籍在喝酒。
這場景莫名熟悉，使者內心湧起一股不祥的預感。他交代了來意之後，囑咐阮籍第二天交稿。阮籍壓根沒理睬他，繼續喝酒。
第二天，使者又來了，一看，阮籍喝得爛醉如泥，哪裏有稿子的影子。司馬昭正等著念完稿子好受九錫呢，這要是拖稿還得了。使者趕緊叫醒了阮籍，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賴在阮籍家不走了。事實證明這種催稿方式效率很高，這下阮籍沒辦法，隻好趁著醉意，一氣嗬成，寫完了這篇違心的《勸進表》。
寫完《勸進表》之後沒幾日，阮籍就在無限的失落中，醉死酒裏。
過了很多年，“竹林七賢”中年紀最小的王戎，經過黃公酒壚時，突然停下腳步。他凝望酒壚良久，對左右人說道：“當初，我跟嵇康、阮籍他們一同在這裏喝過酒，一起在竹林裏麵交遊。自從嵇康、阮籍死了之後，我進入官場，漸漸地變成了一個俗人。黃公酒壚近在眼前，那些曾經的朋友卻咫尺天涯，再也見不到了！”
自從阮籍、嵇康死後，他再也沒有這樣交心的朋友，也再也見不到這樣風姿卓越的人物了。曲終人散，竹林交遊終成傳說。
給我一壺酒，天下任風流。這大概便是阮籍一生最好的寫照。
注釋
[1]《世說新語·任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