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走近“顏控”時代

文/蕭牧之

“顏控”當然不是哪個朝代的專利。

自先秦以來,各種有關“顏控”的故事,史不絕書。到了漢朝,西漢公孫弘“狀貌甚麗,拜為博士”,戳中漢武帝的萌點,從此踏上仕途,一路做到丞相;東漢陸閎“美姿貌,喜著越布單衣”,又戳中漢光武帝的萌點,從此越布定為皇家貢品,成功拉動了地方品牌效應。往後曆朝曆代,從皇帝到普通人,不遺餘力追求才貌德性兼美的,從來也不乏其人。

既然如此,為何唯獨六朝(尤其魏晉),才在大眾認知裏,成為以“顏控”著稱的時代,也難免令人琢磨。

個人淺見,這個時期“顏控”的特殊性,大概有如下幾點。

第一,對顏值的執著,表現得更加熱烈與坦率。

在先秦兩漢大部分時間裏,覺得一個人好看,可能最多不過讚揚他或她的容貌。但到了魏晉時期,僅僅讚揚,是遠遠不夠的。

譬如曹魏名士荀粲,擁有一個有儀容、有修養、被曹植評價為“如冰之清,如玉之潔”的父親,大約自己長得好,也想找個好看的相配,公開放言“女人除了容貌還有什麽可取”,最終成功和非常漂亮的太太結婚,並鍾情到太太去世,他也少年哀慟而亡。

譬如兩晉名士潘嶽、夏侯湛,年少時同車上街,招來無數路人圍觀,號稱聯璧;潘嶽本人也曾經被市中婦女牽手圍觀、投贈,留下了“擲果盈車”的典故。

無論男性還是女性,都毫不介意直截了當地表達自己對美貌者的喜愛之情,甚至發生過妻子跟丈夫打趣,說自己當初如果跟小叔子結婚,生下來的孩子會比現在的親兒子更好,丈夫也不以為忤的大尺度個案。

第二,在風度和皮相之間,選擇風度。

譬如有個叫庾敳的人,主要活動在西晉時期。他身高不足七尺(約1.68米),而腰圍非常驚人,看起來大約是個方的,並不符合任何一種長相“美”的標準。

當時的人也覺得他容止可觀,因為這個人任性自然,風度獨特,給人深刻的印象。

風度不好,即便長得美,也會有人表示不以為然,覺得浪費資源。至於怎麽定義風度,那是由發表評論者學派和審美的差異來決定的。

第三,評論風度和皮相的標準,因為以上兩點,也更加表現得多種多樣。

“謙謙君子,溫潤如玉”,或者雍容矜重、容貌瑰偉,這樣的儒家審美,並不因本時期玄學崛起而被完全取代。

武將的魁梧英邁、豪爽勁健,也被認為是一種很值得鑒賞的美。乃至通常被認為陰柔而不適宜出現在男性身上的一些特質,大家也認為是美的。

太史公認同陳平是“美丈夫”,但見到張良“狀貌如婦人好女”,就覺得有點毀三觀。但放到魏晉時期,人們會認為兩種都是美,而且陰柔的美很新鮮,特別有話題。

待大眾審美轉回儒家的軌道,就對最後這一類特別不能理解,乃至以偏概全。不過,論對美的開拓,這無疑也有探索之功。

第四,有一些很明顯人品或者性格有點問題的人,當時人也能特別真誠地讚揚他們的顏值。

當然,隻讚美他們的顏值。這應該是開發出了“純看臉”技能。

綜上所言,整個魏晉時期,可以說花團錦簇,百帥叢生。但凡有人想要做個簡單、淺顯些的介紹,就常常隻能談及冰山一角,難免掛一漏萬。

這些故事作為個案,在其他朝代或許也曾分別發生過;但首次如此集中地大量出現,確實是在魏晉時期。

作為文化現象,它當然是不尋常的,和魏晉時期思想、文化的新風也有密切聯係。

兩漢儒生在戰國形成的“大一統”理念框架下,窮究天人之際,陳說天人感應的同時,將陰陽五行學說也納入經學框架,重新詮釋了《周易》《尚書》與《春秋》等經典,成功建立起複雜的全新宇宙圖式,進而又形成維護大一統的國家宗教。但東漢後期的亂政和緊隨而來的亂世,實際上動搖了人們對漢代經學的信仰。

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

人在天地之間,原本也有著獨特的價值。當人們決心不再盲從“天”的時候,他們也就重新發現了人本身。

他們關注人的精神,也關注人的肉體,關注養生,也關注情感和情緒,隻要和人相關的一切,都會被認為是最珍貴和美好的。

最極端的案例,譬如西晉有土豪拿人奶喂小豬——他們就真誠地認為,這樣才能得到最高級的食材,卻考慮不到豬對人奶的吸收效率。拿人奶喂的小豬待客,在當時人眼裏,屬於“汰侈”,也就是鋪張浪費,而不是不科學。

對人類軀體之美的讚賞,在這樣的風氣中並不孤立。他們認為,音樂中最美的,不是樂器,而是人聲。同理,世間最有看頭的,當然也應該是人。

人類的軀體之美,由此成為全民熱點話題。

一開始,主要是社交空間裏的男性來品鑒其他男性的容貌、身材、氣度;到後來,則出現了品鑒這些男性的女性(如山濤夫人、謝安夫人等)。

而後出現品鑒女性的男性,這品鑒先圍繞著她們的精神氣度(劉宋男性主編的《世說新語》,專有一門“賢媛”),再而後這審視的目光又重新發現了她們的身體(齊梁宮體是此中典型)。最後,有些女性也開始品鑒其他女性的容貌、身材、氣度了。

比如沈約孫女沈滿願,就是用五言詩來寫姑娘的高手,不止嘲戲閨蜜,偶爾也娛樂自己。

人們對自身的觀察越來越深入,對軀體之美的理解也越來越翻新。

掌握著話語主導權的男人,觀察和鑒賞對象,可謂是由自身和同類,進而推擴到了異性;

當時的女子,雖然隻能追隨時代風氣,觀察和鑒賞對象,也從異性退守到同類和自身,但畢竟也一次又一次地敢於發聲:

新話題不斷被開發出來,可以談的東西越來越多;

新發現讓他們欣喜若狂,從而引發了大量相關討論和文學創作

於是,後人眼中,乍看上去,就好像漢唐之間的人,對顏值特別追捧。

放在魏晉這個特定時段,也就表現為……美男好像格外的多。

漢末品題人物,側重人物道德高下,是否賢明。

曹操等的“求賢”則將人物的德行與才能區分對待。到了魏晉時期,一方麵上承漢末“清議”“月旦”品評人物的風氣,另一方麵也因九品中正製確立,需要更準確地分辨、評判不同種類的人才,於是更加細化了措辭,產生大量人物品鑒用語。

六朝是個貴族社會,常有互相推重的日常社交,所以對當時人物的正麵評價,從記載上看也特別多,尤其以魏晉時期為甚。

當時流行的玄學,則要求以簡馭繁,以盡量少的言語,直指事物本質。在它們合力之下,魏晉人物品鑒的套路最終形成。

其精妙之處,在於即便都是正麵評價,但仍可在一二字分別中,準確體現不同人的特點,流風及於後代。

例如“清厲”“清峻”和“清正”顯然是三種氣質,“英銳”“英特”“英爽”絕非同一品格。

《晉書》說戴淵“閑爽”,一個黑道出身的高級將領,靜如處子、動則決斷的形象,立即躍然紙上。

另外,當時探討了不少相人之法,於是對人的身體特征,他們也有很多精到的描述用語。

對後人來說,常常會覺得:第一眼滿目英俊,第二眼各個不同。這樣的閱讀體驗,琢磨層次漸深,便會漸入佳境,其實是很享受的。

今天的我們,大部分人由於生活多彩、事務繁忙,顧不上仔仔細細品讀有關這些古人的原文,那麽一些簡單的介紹和整理,或者可以帶給我們對魏晉時代初步的印象。

我想,本書各篇章的作者們,在提筆書寫那些有關於顏和“顏控”的故事時,他們大概會很單純地隻考慮顏,或者首先考慮顏。

與此同時,千載之下,大部分的人,和故事裏的人,已經沒有直接的利害關係。

我們不必擔心自己遇到這些故事裏的人——或者碰上他們心大的時候,或者碰上個人品不好的——被他們有意無意地傷害到。我們隻需要安靜地坐在家裏,打開書,來慢慢鑒賞那個時代花團錦簇的美。

於是,因為本書而相遇的讀者和作者,實際在不經意間,都完美地複現了當年“不論人品,隻看臉,而且熱情直率地鑒賞臉”的風氣。角色扮演,不亦快哉。當然,大家所用的,也已經是現代普通人的眼光了。

也祝福大家按圖索驥,順藤摸瓜,放下本書之後,在生活中找到更多不一樣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