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逃避雖然可恥但很有用——蘇味道
姓名——蘇味道
字——不詳
生卒——648-705年
職業——宰相!大官!
愛好——寫詩
病症——習慣性逃避
臨床表現——emmm……都行
公元1101年,汴梁(現今開封)的太平日子已經過了上百年,街上人流如潮,不僅年輕一輩隻知道唱歌跳舞,老一輩也不知道戰爭是什麽樣的。街上的樓閣燈火通明,歡聲笑語,樹上也掛著彩綢霓燈。道路上經過的都是寶馬香車,鮮花滿路,鼓瑟吹笙。一切都如張擇端的傳世名畫《清明上河圖》畫中那樣,熙熙囔囔。彼時,世界上最盛大最繁華的城市是那樣令人神往。
漸次長立,正當輦轂之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習鼓舞;班白之老,不識幹戈。時節相次,各有觀賞。燈宵月夕,雪際花時,乞巧登高,教池遊苑。舉目則青樓畫閣,繡戶珠簾。雕車競駐於天街,寶馬爭馳於禦路,金翠耀目,羅綺飄香。新聲巧笑於柳陌花衢,按管調弦於茶坊酒肆。八荒爭湊,萬國鹹通。集四海之珍奇,皆歸市易;會寰區之異味,悉在庖廚。花光滿路,何限春遊;簫鼓喧空,幾家夜宴。伎巧則驚人耳目,侈奢則長人精神。(《東京夢華錄》)
在位的天子,是出名的畫家、書法家趙佶(宋徽宗),他擁有一切藝術家該擁有的天賦和才華,卻不會料理國事,以至於數十年後做了階下之囚,亡國之君。
當然,這些是後話,彼時趙佶剛剛登基,少年天子風度翩翩。某一日正在自個兒的花鳥畫上題瘦金體,收到一封報喪的書信——朝奉蘇東坡(蘇軾)去世了,死在大赦北歸的途中。
之前,六十多歲的蘇軾被貶去儋州,也就是現在的海南島。那會兒可沒有什麽三亞度假酒店,海南島是蠻荒之地,放逐海南可是僅比滿門抄斬罪輕一等的處罰。他等到新帝繼位,大赦北歸,卻來不及回到汴梁,年歲和重病就令他死在了常州。
蘇軾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係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蘇軾《自題金山畫像》
蘇軾63歲至66歲在儋州,往前推,59歲至62歲在惠州。惠州在廣東,比起儋州,要離著汴梁近些——但也近不了多少,仍是當時的偏遠落後地區,五六線城市。多瘴氣,多痢疾,所以人都跑光了。顯然,住這地兒的蘇軾也沒什麽朋友。但蘇軾苦中作樂,說“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麵對困難,隻要有吃的,吃貨總比非吃貨好克服。所以讀到這裏,你還不去吃點零食或者點個外賣?
時光逆溯,惠州儋州之前的蘇軾在杭州。
臨安物華,三秋桂子十裏荷花,蘇軾的小日子過得相當愜意,遊遊西湖,說“若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修修湖堤,現今杭州西湖上的蘇堤便是蘇軾當年的功績。蘇軾剛去杭州時,西湖長期沒人管,淤塞過半,野草瘋長,湖水幹涸。蘇軾來杭州的第二年,就動員群眾,20萬人齊開工,眾誌成城,疏浚西湖,並且在湖水最深處建立三塔作為標誌,便是如今的“三潭印月”。蘇軾把挖出的淤泥集中起來,築成一條縱貫西湖的長堤,人稱“蘇堤”。每逢春日,煙柳籠紗,波光樹影,鳥鳴鶯啼,這便是著名的西湖十景之一“蘇堤春曉”。
那在杭州之前呢?
那時候哲宗皇帝剛登基,剛經曆了喪子之痛的蘇軾被複用,一升再升,大好的東山再起,卻因為一段諫議,不容於保守黨,再次被貶(貶去杭州了)。
再之前,45歲至50歲的蘇軾,是在黃州度過的。這地在現在的湖北黃岡,就是總出一大堆特別難的試卷的地方,經曆過魔鬼高中的你是否聞名渾身一抖?
黃州和惠州儋州比起來,偏僻度稍微低點。蘇軾在黃州做團練,非常小的一個官,除了好好對待百姓,他還做了兩件重要的事。第一件事,蘇軾在黃州靈光一閃,發明了東坡肉。完完全全體現了吃貨的本事。第二件事,蘇軾誤以為三國時期的赤壁之戰發生在黃州——其實戰場在鹹寧,黃州當地人方言會將赤鼻磯讀成“赤壁”,蘇軾一個外地人,空耳聽錯。由此可見普及普通話的重要性。來,跟我讀一遍“劉奶奶愛吃榴蓮牛奶”。
讀完了麽?很好,再跟我讀一遍“黑化肥發灰會揮發,灰化肥揮發會發黑”。
蘇軾當時不知道自己聽錯了,他對自己的判斷非常自信,麵對赤鼻磯,揮毫寫下了千古傳頌的名篇《赤壁賦》: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遊於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鬥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淩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禦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於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嫋嫋,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鬱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裏,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樵於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於悲風。”
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嚐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客喜而笑,洗盞更酌。肴核既盡,杯盤狼藉。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仕途起伏跌宕的蘇軾,其實在黃州時就已看透人生,《赤壁賦》裏尤其是這幾句格外豁達:“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
那黃州之前的蘇軾呢?
讓我們逆著時間長河再往前回溯,望見蘇軾被關在監牢裏,對著鐵窗外的明月,吟道: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究竟什麽事令蘇軾覺著古難全?
是烏台詩案。
前麵我們提到,晚年蘇軾不容於保守黨(舊黨),遭受排擠。其實他是兩頭難做人,在他中年時期,是新黨的眼中釘,新黨不僅僅排擠蘇軾,甚至想要了他的性命。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蘇軾43歲時,調任湖州知州。上任後,他給皇上寫了一封《湖州謝表》,非常例行公事,按理說出不了什麽幺蛾子。但壞就壞在,蘇軾是文人,是文筆非常出彩的文人,潑墨揮毫,他一不小心就給官樣文章帶上了個人感情色彩,他說,“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這些話被新黨抓住了把柄,買熱門,雇水軍,把蘇軾往死裏整,誣陷蘇軾是“銜怨懷怒”“指斥乘輿”“包藏禍心”,甚至“愚弄朝廷,妄自尊大”,簡單翻譯就是反國家反皇帝。一瞬間人雲亦雲,滿朝文武一片倒蘇之聲,大家從蘇軾的大量詩詞作品裏挑出他們自認為隱含諷刺的句子,攻擊蘇軾。這年七月,蘇軾才就任3個月,就被禦史台(中央監察機關和中央司法機關,因植有柏樹,終年棲息烏鴉,故稱烏台)的吏卒逮捕,解往京師。
蘇軾當年坐了103天的牢,差點被置於死地。有多慘?書裏記載是“詬辱通宵不忍聞”。最後還是不少元老紛紛上書,采取救援行動,蘇軾才得以幸免。當時已經退休的新黨元老,變法KOL王安石給皇帝上書,說“安有聖世而殺才士乎”。
因為王安石這句舉足輕重的話,蘇軾才得以從輕發落,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受當地官員監視。
蘇軾:總算是鬆了口氣……
那麽問題來了,新黨為什麽非要置蘇軾於死地呢?政見不和當然是一個原因,但另外一個原因是因為蘇軾才華橫溢,太過出眾,將同期官員比下去,引起了他們的嫉妒。那些出於嫉妒往死裏整蘇軾的人,就有沈括。
是的,沈括,寫《夢溪筆談》的那位,中國北宋時期百科全書式的科學巨匠,是地理學家、地質學家、氣象學家、物理學家、天文學家、數學家、化學家、醫學家、農學家、水利專家、兵器專家、軍事專家、石油發現者和命名者。
沈括
沈括非常嫉妒蘇軾的才華。按理說科學家不該嫉妒文學家,但沈括就是嫉妒,他大蘇軾6歲,卻晚蘇軾6年中進士——起步就比蘇軾晚了12年。之後,沈括同蘇軾成為同事,一起工作、成長、交友、戀愛、結婚、生子……蘇軾就像別人家的孩子,不怎麽勤奮,卻有極佳的運氣和天賦,沈括刻苦努力,卻不及蘇軾一半速度。
沈括覺得不能同蘇軾走一條道,不然永遠出不了頭。蘇軾不支持新黨,反對王安石,沈括便投靠王安石,王安石指東他不打西,將新黨道路走到底。
雖然政治選擇相左,但兩人在日常生活中仍然交往密切,能一起聯機打遊戲,一起喝茶,一起談論美人的那種。蘇軾對沈括的政治選擇並不介意,沈括也是(才怪)。
其實沈括內心很介意的,早就嫉妒死蘇軾了好麽!但是表麵上不表現出來,仍然要為虛假的友情幹杯。
有一天兩人喝著下午茶,沈括問蘇軾:“嘿,老弟,你最近有什麽新作品嗎?拿過來我瞧瞧!”蘇軾的詩詞那是一絕,在朋友圈常年五星好評,大家都喜歡摘抄傳閱。所以沈括一問,蘇軾也沒在意,他拿沈括當老鐵,就將作品拿出來給沈括看,沈括認真地抄了一遍。抄完以後,沈括回到自己的小黑屋,熬夜通宵,將蘇軾詩句裏頭涉嫌指摘朝政的地方都按照自己的理解注釋了一遍。
“陛下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意思是說“陛下知道我笨,不如那些新進的。覺得我老了,所以讓我來這裏當個小官兒”。卻被沈括注釋成了“新進,就是巧進,指那些投機取巧獲得高升的後生。作者目無君王,指摘皇上眼瞎,用小人而不用賢臣,誹謗朝政”。
“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唯有蜇龍知”,沈括給注釋成了“龍,指的是皇上,龍在九泉,證明蘇軾想讓陛下下地獄”。
……
是的,沈括就是烏台詩案的始作俑者,他將自己注釋版本的蘇軾文章上交皇上。蘇軾遭到了塑料兄弟的背叛,經曆了慘無人道的嚴刑拷打,幾乎慘死,最後還被貶謫到地方,落了個芝麻大點的官,幾乎是同官場生涯說拜拜了。
而沈括,因為舉報蘇軾受到獎賞,但善惡有報,天道循環,後來沈括因為貪功冒進,在不該築城的地方修建防禦工事,結果被敵軍幹翻,導致兩萬軍人被殺,死傷民工無數,統一計劃也因此擱淺。沈括因此被貶為湖北均州團練副使。團練副使,是不是有些耳熟?蘇軾貶去黃州,也做的這個官,所以沈括最後也是落得個芝麻大點的官,幾乎同官場生涯說拜拜了。
還有幾出可笑的事。
其一,沈括不是對王安石言聽計從麽?在王安石得勢時,沈括巴結他、讚美他。但當王安石被罷相後,沈括卻立馬轉身,詆毀新法,與王安石劃清界限,他還向新宰相上書,痛陳新法弊端。好在新宰相是有骨氣和正氣的,非常鄙視沈括這種做法,便將沈括檢舉王安石的報告遞交給皇帝,皇帝一看:“嘿,這不朝秦暮楚,落井下石嗎?”從此沈括不受重用。
王安石後來也知道這事了,當著皇帝的麵說:“沈括是小人!”(而且打這以後,王安石再也不喊沈括的名字,喊他都喊“壬人”,就是小人的意思。)
其二,蘇軾在被貶謫杭州,修蘇堤那會兒,沈括居然覥著臉去蘇軾那敘舊。而且去了好些次,每次都恭恭敬敬、禮數周全,試圖與蘇軾談笑風生,當什麽事都沒發生。
蘇軾內心隻想嗬嗬。
其三,沈括因為喜歡鬧文字獄,出賣恩人,投機取巧,導致他死後都沒人願意給他作墓誌銘,可悲可歎!
其實沈括內心活得這麽痛苦,在他的著作《夢溪筆談》裏就可以窺見一絲緣由。(首先申明,《夢溪筆談》是一部好著作,被英國學者李約瑟稱為“中國科學史上的坐標”和“中國科技史上的裏程碑”。)
《夢溪筆談·譏謔》裏有這樣一段話:
司馬相如敘上林諸水曰:丹水、紫淵,灞、滻、涇、渭,“八川分流,相背而異態”,“灝溔潢漾”,“東注太湖。”李善注:“太湖,所謂震澤。”按八水皆入大河,如何得東注震澤?又白樂天《長恨歌》雲:“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無光日色薄。”峨嵋在嘉州,與幸蜀路全無交涉。杜甫《武侯廟柏》詩雲:“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四十圍乃是徑七尺,無乃太細長乎?防風氏身廣九畝,長三丈,姬室畝廣六尺,九畝乃五丈四尺,如此防風之身,乃一餅耳。此亦文章之病也。
這話什麽意思呢?翻譯成大白話如下:
司馬相如不嚴謹,在賦裏頭說丹水、紫淵、灞水、滻水、涇水、渭水,八條河形態各異,都嘩啦啦地流向太湖。唐代李善注釋說了,太湖,就是震澤。我就納悶兒了:八條河其實都流進了黃河,怎麽可能往東流向震澤呢!
白居易在《長恨歌》裏頭說:“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無光日色薄。”峨眉山在嘉州,唐玄宗根本就沒去過!
杜甫也不嚴謹,在《武侯廟柏》中說:“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我算了一下,四十圍差不多是直徑七尺,一棵直徑七尺的樹居然高達兩千丈,那得多細,我內心真是想笑了!
還有防風氏的傳說,說身體寬九畝,高三丈,按照周朝尺度標準,一畝地寬六尺,九畝就是五丈四尺,防風氏身體寬五丈四尺,高三丈,豈不長得跟大餅一樣?
所以說寫文章要實事求是,不能亂講,這都是文人的臭毛病!
司馬相如、白居易、杜甫(還要加上傳說人物):誇張的修辭手法你懂不懂啊?!類比你懂不懂啊?指代你懂不懂啊?你跟詩詞歌賦古代傳說較個什麽勁?!理科思維攻擊文科美文,你才是有毛病!
沒有被點名的李白(長舒一口氣):還好我隻是吃瓜,還好沈括沒糾正我“飛流直下不是三千尺,而是一百米”,也沒質疑一百米算不上銀河。
蘇洵
蘇軾到底為什麽讓人嫉妒?
因為他年輕有為。
多有為呢?
蘇軾在黃州做團練副使,是從八品,再往下就是真·九品芝麻官了。但蘇軾做翰林學士知製誥時,是三品大員,僅次於宰相。
蘇軾的一生,就是少年得誌,然後起起落落落落落落落……
他出生在四川眉山,離著京師很遠的山溝溝裏。當蘇軾的老爸蘇洵抱著蘇軾,享受著周圍一片四川話的“恭喜恭喜,喜得麟兒”的道賀時,一定沒想到,也猜不到,自己的大兒子是個天才。
蘇軾21歲時,和父親,還有19歲的弟弟蘇轍一同出川,上京趕考。當時的主考官兼文壇意見領袖是歐陽修,小試官是詩壇宿將梅堯臣,兩人都有非常出名的詩作。
歐陽修有著名的《蝶戀花》: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而梅堯臣也有《古意》傳世:
月缺不改光,劍折不改剛。
月缺魄易滿,劍折鑄複良。
勢利壓山嶽,難屈誌士腸。
男兒自有守,可殺不可苟。
歐陽修和梅堯臣,都是詩文改革派,主張詩詞要有“銳意”,蘇軾的文章一下子就把二位震驚了。
當時策論的考題是歐陽修出的《刑賞忠厚之至論》,蘇軾答的卷子令歐陽修驚呆了。
歐陽修拿著卷子,來回踱步,不住地讚歎,這份考卷是他心中當之無愧的第一名。但是,歐陽修是個非常謹慎的人,他誤以為蘇軾的卷子是自己的弟子曾鞏所作,為了避嫌,將該卷判為第二。
事後知道卷子是蘇軾的,歐陽修腸子都悔青了。
蘇軾的卷子裏,有這樣一段話,“皋陶為士,將殺人。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歐陽修和梅堯臣都非常歎賞這句話,卻不知出處。等蘇軾錄取了,過來謁謝考官,歐陽修忍不住將心中疑問問出。
蘇軾答道:“何必知道出處!”你管他呢!我編的!
歐陽修被這種操作驚呆了,頓時覺得蘇軾豪邁無比,有創新精神,這不正是“銳意”麽!歐陽修稱讚蘇軾道:“此人可謂善讀書,善用書,他日文章必獨步天下。”
看得很準,蘇軾之後的確獨步北宋文壇幾十年。
但當時誰也沒有後眼睛,想不了那麽多,也想不到那麽遠,大家隻覺著歐陽修一再稱讚,這新人蘇軾肯定厲害。
再一讀文章,哎呀!歐陽修說得不錯!
蘇軾名動京師,隻要一發新文,半個小時內閱讀量就10w+,已經成為北宋文壇最有商業價值KOL。但正當蘇軾準備大展拳腳時,從四川傳來蘇母病故的消息,三蘇(蘇洵、蘇軾、蘇轍)趕緊回家奔喪。待到喪期滿,蘇軾回京參加科舉,一舉考中,“三年京察,入第三等”,為百年第一。之後四年一升再升,直到蘇洵病死,蘇軾和弟弟蘇轍扶柩還鄉,守孝三年,錯過了上升最好時期,再回來時,整個朝廷的風氣和風向都變了,這才有了後來的坎坷。
棺材板裏躺著的蘇洵:“怪我咯?”
當然不怪蘇洵,他是個好父親,也是個好文人,有真才實學,同兩兒子一起並稱“三蘇”。
蘇洵年輕時,是挺混的一個人,蘇家祖上在唐代時出過一個有名的官,名叫蘇味道(而且蘇味道還會寫點能入眼的詩),做過好些年宰相,所以家人一開始就對蘇洵寄予厚望,願他追尋祖宗足跡,讀書考功名。但蘇洵偏不,他“少時不好學”,讀過書,學習過斷句和詩文,但還沒學會就放棄了。蘇家條件不錯,蘇洵沒有養家任務,所以任俠與壯遊,走過了不少地方。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不好好讀書盡旅遊了。
蘇洵(攤手):“畢竟世界那麽大,我怎能不去看看!”
過了近十年,蘇洵玩夠了,回到家鄉接受長輩安排的相親,與眉山大理寺丞程文應的女兒程氏結婚。
夫妻倆都很年輕,蜜月一度好幾年,蘇洵仍沒有發奮讀書的念頭,每天遊山玩水。他的長女未滿一歲便夭折,這麽悲傷的事情,仍未激勵蘇洵發奮,他還是不讀書,隻旅遊,連蘇洵的父親都看不下去了,卻也管不了,隻好“縱而不問”。
直到幾年後,蘇洵的母親病逝了,蘇洵才真正受到刺激和激勵(也有可能是母親臨終的祈求和希望)。蘇洵開始讀書,這時候他已經25歲了,在古代已經是高齡學生。蘇洵開始學習的時間太晚,腦子沒有十幾歲的同學轉得快,但就這樣,他還不認真,仗著自己聰明,瞧不起同學,覺得讀書沒有什麽難的。第一次鄉試,他也是抱著這種態度,自然落第。
就跟我們考完了試,考得不好會難過,會寫計劃書下決心今後要更用心學習一樣。蘇洵落第後,將以前的舊稿燒得一幹二淨,他說:“吾今之學,乃猶未之學也!”可以說是相當後悔了。
27歲的蘇洵從《論語》《孟子》這些基礎的著作開始讀起,每天在書房裏從早學到晚,像這樣學了六七年,“年二十七,始發憤讀書”。
公元1036年,蘇軾出生,爸比蘇洵隔年去京師禮部考取進士,未過錄取分數線。
公元1038年,蘇洵又舉茂才異等不中,灰溜溜地返回家中,繼續閉門苦讀。
隔年,蘇轍出生了,在家裏苦讀數年的蘇洵實在坐不住了,去探望遠地做官的哥哥蘇渙,沿路玩了一圈,結交朋友,這才緩過勁來。
回家後的蘇洵繼續苦讀,順道教教蘇軾,但仍然沒考中功名。
到了公元1056年,蘇軾和蘇轍都到了能參加高考的年齡,蘇洵帶著兒子們,三人一起進京參加考試。
隔年,父子三人應試二子同榜及第,轟動京師。蘇洵這才感歎:“這一生,值了!沒辜負祖宗遺傳下來的文學和事業基因。”
蘇味道:“啥、啥?我遺傳下來的什麽?我的習慣性逃避你們怎麽沒遺傳呢?要是有這病,咱孫子的孫子的孫子的孫子孫子再孫子蘇軾能經曆那麽大波折?!”
蘇味道
蘇味道是唐朝趙州欒城(現在的石家莊)人,雖然這個名字聽起來十分有味道,但蘇味道並不是美食家。他的後裔,吃羊肉吃到膩以至於發明了東坡肉的蘇軾,也許算是半個美食家。
蘇味道很聰明,9歲就能寫文章,算是神童,20歲就中了進士,少年時便和讚皇李嶠以文辭著名,並稱“蘇李”,是當時最熱的文壇少年組合。並與李嶠、崔融、杜審言合稱初唐“文章四友”,這又是另外一個天團。
當時的史部侍郎裴行儉,非常喜愛蘇味道的才華,恰逢朝廷征討突厥,裴行儉就內推蘇味道做了管記,主要負責行書令和表啟的事。外戚裴居道是左金吾衛將軍,尋訪才子寫謝表,輾轉托了關係找到蘇味道。蘇味道一口應承,道:“好說好說!”他揮筆寫成,辭理精密,讓人找不出來破綻,文章一時間霸占了當時的熱門榜。蘇味道因此更出名,裴行儉也把女兒嫁給了他。後來,蘇味道有個兒子留在了四川眉山,這才有了“三蘇”一脈。
蘇洵、蘇軾和蘇轍:“謝謝祖宗,謝謝這份家族優勢基因幸運地遺傳給了後代!”
值得一提的是,宋代“三蘇”對這位唐朝欒城的老祖宗一直念念不忘,“三蘇”雖然是四川人,卻喜歡在文章、詩詞、書畫上署名“趙郡蘇洵”“趙郡蘇軾”等。蘇轍被朝廷授予“欒城縣開國伯”,他給自己的作品集起名叫《欒城集》。蘇東坡的墓誌銘上寫道“蘇自欒城,西宅於眉”。
蘇味道剛剛入仕時,正趕上武則天當女皇帝,朝廷多酷吏,而且告密、誣告和文字獄橫行。酷吏的主要手段和目的,是用各種達到人類想象極限的酷刑來鎮壓反對武則天的人。
其中最著名的一段典故就是“請君入甕”。武則天最重用的,同時也是最狠毒的兩個酷吏,一個叫周興,一個叫來俊臣。兩人愛發明各種慘無人道的刑法,殺害正直官員和平民百姓。
有一天,一封告密信“嗖”地飛到武則天手裏,內容竟是告發周興與人合謀謀反。武則天當場拍桌子大怒,喚來來俊臣嚴查此事。
來俊臣回到家,眯起一雙狐狸眼睛就謀算開了。周興也是個奸狡的老狐狸,單憑一封告密信,肯定無法讓他開**代罪行。(誰在乎這罪行是否真的存在!)可萬一查不出結果,上頭女皇帝怪罪下來,自個兒也擔不起呀!
來俊臣來回踱步,掐著手指算呀想呀,終於想出一條對策。他給周興發微信:“老鐵,快下雪了,來我家吃火鍋喝酒呀!我剛進了好些扶桑和牛和澳洲肥牛!”
周興不知有詐,屁顛屁顛赴宴。兩人邊喝邊聊,周興喝得有點高了,畢竟來俊臣將酒加熱到了60度。來俊臣這時就歎了口氣,故意讓周興聽到的那種。
周興:“兄弟歎啥氣呀?可是有啥煩心事?”
來俊臣:“唉,不瞞你說,還真有件令我頭疼的事。”
周興:“來,說出來!我來替你解決!”
來俊臣:“弟我平日辦案,常遇到一些犯人死不認罪,不知興哥有沒有什麽解決辦法?求指教指教,話筒都給你準備好了!”來俊臣說著還掏出筆記本和筆,儼然一副要做筆記的樣子。
“這還不好辦!”周興得意地端起酒杯,“你找一個大甕,四周用炭火烤熱,再讓犯人進到甕裏,這比死了還難受,我就沒見過哪個犯人這樣還不招供的!”
來俊臣連連點頭,稱讚薑還是老的辣,然後命人抬來一口大甕,按周興說的那樣,在四周點上炭火,之後回頭對周興說:“哥,宮裏有人密告你謀反,陛下命我嚴查。Very sorry,你自己鑽進去還是我扶你進去?”
周興瞬間就腿軟了,心想扶什麽扶啊!老奶奶過馬路都不扶就服你!周興雙手顫抖,手上的酒杯也拿不住,摔了,一聲脆響。
接著又是一聲脆響,周興雙膝跪地,連連磕頭,鼻涕眼淚全出來了:“我錯了,我有罪,我招供!”
興曰:“此甚易爾!取大甕,令囚入中,何事不承!”俊臣乃索大甕,火圍如興法,因起謂興曰:“有內狀推兄,請兄入此甕。”興惶恐叩頭伏罪。(《資治通鑒·唐紀·則天皇後天授二年》)
就在這種惡劣的官場環境下,蘇味道磕磕絆絆地晉升著,最終被武則天任命為鳳閣舍人、檢校侍郎同鳳閣鸞台平章事。
咱們知道,唐朝的行政機構是以中書、門下、尚書三省綜理政務(即中書省、門下省、尚書省),三省長官(中書令、侍中、尚書左右仆射)並為宰相。其中中書、門下二省長官權力最大,機關也最重要。
到了武則天當政,她是出了名的愛改名。首先,“唐”改成了“周”,武周朝。其次,武則天執政20年,換了17個年號,有的三四年一換,有的一年兩換。李治沒讓武則天執政時,年號還很正常,一個永徽用好久。等到二聖臨朝,夫妻共治時的年號就有點多了:顯慶、龍朔、麟德、乾封、總章、鹹亨、上元、儀鳳、調露、永隆、開耀、永淳、弘道。武則天自己當皇帝,換的昵稱有光宅、垂拱、永昌、載初、天授、如意、長壽、延載、證聖、天冊萬歲、萬歲登封、萬歲通天、神功、聖曆、久視、大足、長安。
一朝權在手,年號看心情!越來越誇張,這都不是問題!
不僅改年號,武則天給自己的稱號也改,咱們觀摩下這個變化:天後、聖母神皇、金輪聖神皇帝、慈氏越古金輪聖神皇帝、(神龍政變,當皇帝後)則天大聖皇帝、(病逝後被打回原形,後來慢慢再加)天後。
例如這個慈氏越古金輪聖神皇帝,就相當浮誇了。慈氏就是彌勒佛,越古就是超越古今,金輪聖神就是金輪法王,慈氏越古金輪聖神皇帝就是“慈祥的統治四方的神人”。也不知道是誰給武則天勇氣的?梁靜茹嗎?
應該是權力給她了勇氣,和超越常人的自戀和自信。
這麽任**改名的武則天,自然把三省也改了名,中書省改為鳳閣、門下省改為鸞台。所以蘇味道任職鳳閣鸞台平章事,就是中書門下長官,也就是宰相。
哇塞,厲害啦!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然你以為“三蘇”為什麽懷念蘇味道?畢竟是曾經名氣最大的一位祖宗嘛!)
蘇軾:“哈哈,可惜自我之後,名氣最大的就是我啦!”
蘇味道三度拜相,一共做了九年。他在處理政務時,善於向皇上陳奏,且由於熟悉典章製度,他上朝言事可以不帶奏章,隻憑口頭稟報,侃侃而談。記憶力和總結能力還有口才都非常驚人。
可這樣的人才,最常說的話卻是“你們說得都對”!
蘇味道:“你們說得都對!他們說得都對!大家說得都有道理,都對!”
強權當政,稍不留意,話就會被人曲解,打小報告。在這種必須高度集中注意力和極其小心的環境下,蘇味道害病了,是一種精神病,叫“習慣性逃避”。
蘇味道不敢得罪甲方,也不敢得罪乙方,甚至連丙方都不敢得罪。一遇到需要他處理的事,他就打台球,踢皮球。他常對人說:“做官處理事情,不要那麽一清二楚、明明白白地表示自己的意見。否則,一旦出現差錯,必然後悔,而且還會留下遭受處分和被譴責的後患。凡事隻要模棱兩可就行了。”因此,人送外號“模棱宰相”。“模棱兩可”這個成語,便是自蘇味道得來。
“處事不欲決斷明白,若有錯誤,必貽咎譴,但模棱以持兩端可矣。”(《舊唐書·蘇味道傳》)
蘇味道的習慣性逃避甚至體現在他的文學修養上。
文學修養還能圓滑?
沒錯。
蘇味道的詩多是五律應製之作(雖然對唐代律詩發展有推動作用)。什麽叫應製?就是由皇帝下詔命而作文賦詩的一種活動,主要功能在於娛帝王、頌升平、美風俗。
所以蘇味道的詩浮豔雍容,幾乎都是給皇帝說好話。例如下麵這首《初春行宮侍宴應製(得天字)》:
溫液吐涓涓,跳波急應弦。簪裾承睿賞,花柳發韶年。
聖酒千鍾洽,宸章七曜懸。微臣從此醉,還似夢鈞天。
就算是蘇味道最出名的,非應製詩的《正月十五夜》,也被說是“豐肌靡骨,無複陳隋”。
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
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
遊伎皆穠李,行歌盡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成語“火樹銀花”,便是由這句“火樹銀花合”得來。
公元695年,蘇味道和另外一位張姓同事一起下獄。
可想而知,兩人該有多害怕!
張姓同事(張錫):“我可不怕!行得正坐得直!”
張姓同事入獄後,從容自如,吃吃喝喝睡睡,就跟在自己家裏一樣。而感到害怕的蘇味道則席地而坐,很少進食,終日惴惴不安。
武則天通過監視器看見牢裏的情況,便將張錫流放到嶺南(咱們之前提過的偏遠之地,就比砍頭輕一等的罪),將蘇味道降職為集州刺史,沒過幾年,重新召回蘇味道,任命他做天官侍郎。
興許武則天覺得,比起那些硬脖子銅豌豆,會怕她的人才更好掌控吧!
蘇味道雖然能力了得,才華橫溢,卻因為一味阿諛,圓滑於君臣之間,屈從附和,因此擔任宰相數年,卻不能在朝廷政務上有所建樹。
這樣做,蘇味道後悔嗎?
他應該是不後悔的,畢竟模棱兩可才是最重要的。
曆史沒有重複,哪怕是父子也可能擁有相反迥異的性格,更何況祖宗和後裔。蘇味道的後裔蘇軾,在官場上有一說一,直言進諫,曆經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四朝天子,蘇軾都上書直言朝政之弊,對四位皇帝都進行尖銳的批評,不容於新黨,也不容於舊黨,落得人生逆旅,不係之舟。
隔著千年,蘇家二人對話。耳畔響起了滂沱雨聲,穿林打竹,但二人的聲音卻不受影響,異常清晰。
蘇味道問蘇軾:“你後悔嗎?”
竹杖芒鞋的蘇軾一身是泥,含笑回答道:“我和你一樣,也不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