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的戲劇 木偶劇的開場白1

在我的淩亂的書桌的一隅,放著一卷稿箋,因為時間擱得過久,紙色已顯得非常黯淡,仿佛一個老年人,被光陰先生抹上了一重可憐的暮氣。這一卷陳舊的稿箋,記著一件過去的故事,故事中共有三個主角,一個,是私家大偵探霍桑;另一個,是我們那位“搗蛋專家”魯平;還有第三個,他是人而不是人,不是人而硬要算是人——他是密司脫“匹諾丘”的哥哥,“卻利”先生的弟弟,說得清楚些,他是一個木偶!

這故事發生的時期,距今已有二十年。當時,那兩位主角年齡都還輕得很,因此,他們的演出,都有一種“衝勁”與“火暴”。再加,我在寫這故事的時候,大概為了多抽了紙煙的緣故,在筆底下,也有一點過火的渲染,寫成之後,自己看看,不像是件真實的故事,卻像是篇滑稽小說,甚至,還有點像書攤上的連環圖畫。為了寫得“太高明”的緣故,使我不敢把它發表,隻怕在發表之後,會使這故事中的兩位主角,對我產生不良的印象。於是,這篇已寫成的故事,在我的書桌上,一睡就睡下了二十年。

可是,到了現在,為什麽又把這舊貨櫃上的東西,拿出來了呢?——我有我的理由。

諸位記得嗎?在不久的過去,有一位猶太人高天倫先生,曾在上海提倡過新型的木偶戲,那些沒有腦子的小角色,曾經神氣活現結束登場活躍於這都市群眾之前,留下一種新奇的印象。總之,又有我們的一位虞哲光先生,也因提倡這種時髦玩意兒而博得好評,說是很富有兒童教育的意味。據一般頭腦靈敏的人們說,在不久的將來,這種新姿態的戲劇,很有普及全球的可能。也許有一天,這些木頭做的英雄,由於時勢的造就,竟會和“華德?狄斯耐”筆尖下的七矮人一樣地大走其紅,誰能說得定呢?

現代一切,貴乎投機,據說投機對於發財,很有決定性的效果!如果我的一生之中,應該還有一個發財的機會,那麽,由於此番靈機的觸動,也許我已找到這個寶貴的機會!

我趁這未來新型的戲劇,還沒有發展到極度興盛的時候,我一麵恭祝我自己,一麵急急把這篇《木偶的戲劇》,趕快拿來發表!——這是我的“投機”。

有一件事我想預先說明:在我這篇《木偶的戲劇》中,並無所謂兒童教育的意味。因為,在我寫這篇東西的時候,我自己的年齡還很和兒童接近,自己是個兒童,當然不能戴上一副“哈哈笑”而高談起教育!你想是不是?其次,在我這篇《木偶的戲劇》裏,也並不會加入“文明戲老生”的正義感的,至於“意識”等類的高貴的東西,那你即使帶了顯微鏡來,你也絕對無法找到!總之,我隻能供給你一個頗為有趣的故事,讓你破一會兒睡,如是而已。

我這裏虔誠而惶恐地先向幾位思想前進的先生們鄭重聲明,至於賞光與否,隻好“任從客便”。

以上是幕外的道白,以下方是《木偶的戲劇》。

第一幕譏笑他是一個木偶

在一個仲春天氣的早上,愛文路七十七號——私家大偵探霍桑的寓所——一間清潔明朗的憩坐室裏,霍先生和他那個片刻不離的“包”,麵對麵各自占據著一張“沙發”,在閱讀晨報。

在本埠新聞欄裏,有一節可注意的新聞,潛進了包朗的眼角。這新聞所占據的地位,隻有兩隻紙煙盒子那麽大,可是四周卻加著一圈花邊,顯出它的性質的不平凡。這新聞的標題是:“私家大偵探霍桑負責保護吳道子名畫”。內容大致說:

宣傳已久的中國曆代古畫展覽會,將於下星期一起,假座東方大商場五樓畫廳隆重揭幕。這一空前的盛舉,其展覽品包括唐、五代、宋、元、明、清諸大家的精品,共計五十餘種。內有唐代吳道玄所畫佛像一幅,更為世界聞名的奇珍。此一畫件的真價,在現時已無從估計。由於它的價值驚人,故以引起多方麵的注意。風聞本埠某一著名匪黨竟公然聲稱:對於該畫將做有計劃的掠奪。該畫的持有人,係華北古畫大收藏家韓祺昌氏,現已委托私家偵探霍桑於展覽期前後為之妥密監護。憑霍氏過去的聲望,想必能阻止宵小蠢動,而不致再有意外發生了……

年輕的包朗讀完這一節新聞,一種輕微的不快立刻襲進了他的心。過去的習慣,凡是愛文路七十七號中所接受的種種事件,大之如一艘兵艦的走失,小之如一枚蒼蠅的被謀殺,任何事情,霍桑從未瞞蔽過包朗,唯獨這一事件,霍桑在事前竟絕對不曾提起過半個字。為什麽要把這消息,封鎖得如此嚴密呢?並且要秘密,就該秘密到底,為什麽又讓報紙上,把這消息刊布出來呢?難道報紙上可以刊布的事,竟不能讓自己知道嗎?

年輕的包朗,認為這一件事,有點“不勝遺憾”……在不勝遺憾的後麵,當然是要“提出抗議”了。他放下報,剛要向霍桑詰問,不料他一舉眼間,霍桑卻已不見,對方隻留下了一隻空椅。

就在這個時候,門外隱隱傳來了一陣電鈴聲,停了停,隻見施桂走進來說:“有一位來客,等在會客室裏,要會霍先生。”

“你沒有看見霍先生嗎?”包朗感到有點訝異。

施桂隻搖搖頭,自管自退出去。

霍桑既然不在,包朗成了當然的代表。於是,他匆匆走出室去,去會那個來客。在會客室裏,包朗看到一個大袍闊服的紳士,雙手拄著一支彎柄的大手杖,背對著自己,在賞鑒著壁上的一幅畫。一個黑色的公事皮包,放在他的身旁的小幾上。此人留著一部連鬢大胡子,藍袍子,黑馬褂,好像剛從證婚席上走下來。

包朗驟眼一看此人側麵的麵影,幾乎忍不住要喊:“啊!於右任先生!”

但是,當這來賓聽到了足聲而突然旋過臉來時,包朗方始看清此人的臉龐,較之那位大畫家於右任先生瘦削得多。他的端整而白皙的臉上,架著一副闊邊的墨晶大眼鏡;他禿著頭,並不曾戴帽;從頭發上可以看出他的年齡,大約已有五十歲。

此人一開口,馬上給予包朗一個太不良的印象。

“喂!你就是霍桑嗎?”來賓掉過頭來,向包朗這樣問。他在霍桑二字之下,失落了“先生”二字的稱呼,他的應有的禮貌,似乎因為行色匆匆而遺忘在他府上,沒有帶出來。

“你——有什麽事情要找他?”由於來客的語氣,那樣的傲慢無禮,卻使我們這位年輕氣盛的包朗,忍不住也把“先生”二字努力地吞咽下去,隻將一個“你”字,拖得特別長,說得特別響。

“你不是霍桑嗎?——你去把霍桑叫出來!快點!”

這位大架子的貴賓,始終吝惜著“先生”兩字尊稱,尤其他的嗓音,非常渾濁刺耳,好像在最近曾患過最嚴重的流行性感冒,還沒有複原。他一麵向包朗發命令,一麵還把他的手杖,叩得地板咯咯有聲,表示他的不耐煩。

來賓這種態度,在包朗的目光裏,卻是一個新奇的紀錄。總之,自有愛文路七十七號以來,從不曾走進一個人來,會有如是“溫柔”的狀貌!依著年輕的包朗的素性,恨不能立刻伸手,在他臉上拋上五支小小的手榴彈,以膺懲一下他的無禮!可是,他想了想,卻終於耐住了一口氣。他說:“好!你——等一等,讓我去找他!”

他把身子霍硬地旋過去,準備去把那位“主角”找出來,應付這位“溫和”的來賓,剛一轉背,隻聽有個熟稔的聲音,諷刺似的說道:“喂!不必費心!我在這裏呀!”

包朗急急掉過頭來,一眼望見那個已“割須”而尚沒棄袍的霍桑,手拄著那支討厭的大手杖,一手抓著假須假發和那副墨晶大眼鏡,赫然就站在他的身後,正在向他笑。

這一套完全出乎意料新鮮的小戲法,卻使包朗的一雙眼珠瞪得像龍眼那樣圓!——至此,他方始看到霍桑的臉上,明明留有化妝筆的刻畫;但先前,他竟完全沒有看出來。他呆住了!

隻見霍桑放下那隻手杖,伸起一個指頭,敲敲自己額角,還在向他微笑,包朗誤認為霍桑這種可惡的舉動,是在譏笑他:像一個木偶!他的臉上,不禁頓時飛上一層怒紅。

這裏霍桑整理了一下他的戲劇的道具。他向包朗說:“喂!你為什麽不像我一樣,去找一副眼鏡戴一戴?”他一麵向他的年青的同伴調侃著,一麵舉步回進憩坐室。包朗默默隨在他的身後,二人依舊在他們的原位裏相對坐下。

霍桑望望包朗那張悻悻然的臉,笑問:“你是不是以為我這舉動,有點無意識?”包朗凝視著霍桑那件馬褂上的鮮明的瑪瑙紐扣而搖搖頭。

霍桑向他解釋道:“你聽我說,在最近,我擔任了一宗任務。我必須在大庭廣眾之間露臉,而又不能讓大眾認識我,因之,我隻能仿效一下那些名人們的方法,暫時在我臉部表演一點戲法。戲法貴乎不被拆穿,因之,我在後台先把自己人的眼力試一試。”

霍桑說畢,包朗沉下了臉,不置可否。一來,他不能掃除他的被譏為木偶的羞慚;二來,他還留著即刻讀報時的不愉快。

隻聽霍桑繼續說道:“至於我所擔任的事,當然你還不知道,現在讓我告訴你。”

“我不知道?”包朗把眼梢飄向那張報紙說,“我為什麽不知道?”

“你知道的是什麽事?”霍桑的眼光亮起來。

“是不是為吳道子的那幅畫?”包朗說。

“咦!吳道子的畫!”大袍闊服的霍桑幾乎要從椅子裏跳起來。

過去,他的神奇的演出曾使包朗感到錯愕,而此刻,包朗的話卻使他感到了驚詫。他慌忙問:“誰把這件事告訴你的?”

“哈哈!”包朗忍不住揚聲笑起來說,“真奇怪呀!你的事情能讓千萬人知道,而單單不讓我知道,這是什麽理由?”

“我完全不懂你這話的意思!”霍桑愈加訝異。

包朗不答,他把那張報紙遞過去,並把那圈花邊指出來。

霍桑接過這報紙,眼光很迅速地落到了包朗所指的地方。他把那節新聞讀了一遍,他的經過人工裝修過的臉上,顯露一種非常困惑的神氣。最後,他把椅子的靠手猛拍了一下說:“嘿!可惡!”

單看霍桑這種態度,可知報上刊出這種消息,連他自己也還不知道,包朗不免感到訝異,忍不住問:“你沒有把這消息讓報紙上發表嗎?”

“我憑什麽理由,要讓他們發表這消息呢?”霍桑含怒反問。

“會不會是你委托人有意把這消息透露出去的?”

“我同樣要問,他有什麽理由,要把這消息透露出去呢?”

“也許,他們想要借重你的名字,嚇退那些匪類。”霍桑的目光正自空洞地望著遠處,似乎並不曾理會包朗所說的話。於是,包朗又笑笑說:“那些本地道士捉妖怪,你見過沒有?他們穿著法袍,一手執盂,一手執劍,喝一口水,向空中噴去,喊一聲‘謔!’這些妖怪聽到這個謔字就頭痛。於是……”

霍桑聽他的同伴這樣打趣,他把視線收回來,粗暴地說:“我勸你,少說這種無意識的話!我想,你對這件事的情形還完全不知道。”說時,他把手指的骨節,捏出一種呱呱的聲音,又道:“這新聞中所指出的匪字,你知道是誰?”

由於霍桑的語氣顯出相當的鄭重,這使我們這位年輕的包朗不得不收拾起他的俏皮的臉色而靜待對方的後文。

隻聽霍桑問道:“有一個自稱為‘俠盜’的家夥,你知道不知道?”

“魯平?”包朗應聲而說。他像提到一條響尾蛇。

“你也居然知道這個名字?”霍桑說。

“據我所知,他是一個新出品的獨腳強盜。但一般人,對他很有一些神奇的傳說。”

“是啊!”霍桑點點頭說,“新近有人替他取了一個神秘的綽號,叫作‘第十大行星’!”

“第十大行星?”包朗搖頭,表示不懂。

霍桑解釋道:“我們都知道,在我們太陽係中,除了九大行星之外,還有第十個大行星的存在,但是,截至眼前,世上還絕對沒有一個人能具體說明這顆行星的麵目,這是這個新奇綽號的解釋,你明白沒有?”

包朗望望霍桑那張嚴肅的臉,覺得不像是在說笑,他並沒有接口。

“我在猜想,”霍桑繼續道,“報上的消息,也許就是我們這位俠盜先生搗的鬼。”

“他的用意何在呢?”

“我不知道。”

“他想劫奪那張畫嗎?”包朗問。

“看起來如此。”

“你從哪裏得到這消息?”

“讓我把全部的情形告訴你。”霍桑說,“我們那位委托人——韓祺昌——據報上所載,他是一個華北的收藏家,實際他是一個住在南京的寓公。他持有那幅吳道子的畫已有十多年之久。最近,有許多人懷疑他這幅畫並不是一種真跡,使他感到很不快。因之,他久已想找一個機會,把這幅無價的實物公諸識者之前,以博取一個確切的評價,這是他參加這一次展覽的動機。不料,他在剛下火車的第二天,就接到一封信。”

“是那俠盜先生給他的信嗎?”包朗插口問。

霍桑點點頭,他說:“那封信,寫得很客氣。那位俠盜先生在信上說明,他是一個愛好古畫的人,久已慕名那幅吳道子的作品,因之他想向那畫主人暫借幾天,以便細細地賞鑒,信上還說:這幅畫,既是無價的東西,他希望畫主人把它包裝妥帖,放在寓所裏麵,等候他來親自領走。你想——”

包朗聽到這裏,幾乎忍不住要失笑,暗想:“喲!好風涼而又漂亮的口氣!”他忍不住問:“依你看來,他這一張滑稽的支票,會有兌現的可能嗎?”

霍桑整理了一下他的藍緞長袍的衣襟,似冷笑非冷笑地皺皺眉。他說:“事情的確太滑稽!如果他的‘親自領走’真的成了事實,這豈不有些近於一件神話嗎?”

“不但是神話,並且也是件大大的笑話了!”包朗這樣補充。

“但是——”霍桑忽然沉下了臉,堅決地說,“過去有幾件事,會證明我們這一個新鮮的角色,他所開出的支票,並不會從銅欄杆裏退回!”

包朗聽霍桑說,他以一種困擾的眼色望望霍桑的臉,他說:“如果我們這位俠盜,真想劫奪那幅畫,他為什麽又要寫那封信?”

“誰知道呢?”霍桑含慍地說,“無論如何,這裏麵必然有些詭計,那毫無疑義。而且,我們那個委托人,他所住的地方很有點不妥當!”

“他住在什麽地方,你認為不妥當?”

“東方大旅社。”

“他為什麽要住在這種地方?”

“據他告訴我,自從跨下火車,他不會讓那幅畫離開過他的視線,而這一次的展覽,卻有五天的期限。他以為他的寓處,能和那個會場在同一的地點,似乎可以妥善點。”

霍桑說時,他從他的藍緞長袍裏掏出煙盒,取出一支他所吸慣的白金龍,正待取火燃吸,想了想,忽然把那支紙煙重新放進煙盒,另外卻掏出一支雪茄,把它燃上了火。

包朗在一旁,看著霍桑這種小小的動作,不禁暗暗點頭,向他露出一個會心的微笑。

一個寧靜的上午,在這兩位青年偵探家的談話中,輕輕溜走了小半個。這時,日影已在窗簾上麵爬得很高,光線射到霍桑身旁的那副墨晶眼鏡上,閃出了灼灼的光華。霍桑勒起他的寬博的衣袖,看了看手表,他像憬然省覺似的說:“我必須走了。我曾和他約定,十點鍾時到東方去看他,和他談一談。”

說完,他把那些小小的布景,假須假發之類,重新搬上他的臉。霎時間,我們這座小小的舞台上,不需要鑼鼓的幫忙,轉眼卻已變換了局麵。裝點已畢,他從那隻黑色的公事包內拿出一麵鏡子,他像一位漂亮的少奶奶使用她的撲粉小盒子那樣,在小鏡子裏隻顧左顧右盼,隻等顧盼到她自己認為完全滿意時,方把那麵鏡子不輕易地放下來。

在那麵鏡子重新放進皮包的時節,我們這位年輕的大偵探已完全換上了一副中年人的凝重而滯緩的姿態。他的肩背各部有些說不出的異樣,尤其他的一聲咳嗽,確已臻於化境,足以使各種舞台上的任何演員們,對他自歎不如!包朗看到他同伴這種突如其來的神奇的轉變,既感到興奮,又感到欽佩。於是,他忍不住問:“我的任務怎麽樣?”

霍桑拖著那支彎柄大手杖,已經跨出憩坐室。他回過頭來說:“你沒有掩蔽,還是躲在戰壕裏。”

兩人一前一後,穿過了施桂的迷惘的視線,直達於寓所的門口。背後的包朗,看著霍桑這種蹣跚的步子,他心裏想:在他的記事冊上,又將增添光榮的一頁,這樣想時,他也沾染上了那些近代宣傳家的毛病,他忍不住高喊:“啊!勝利終是屬於我們的!”

我們這位紳士,並不回答包朗的話,他隻略略旋轉頭頸,稍微點一點頭。

門口有一個乞丐和幾輛街車,看見一位氣宇不凡的紳士走過來,他們認為這是當然的主顧,都從不同的方向爭奪而前,準備兜攬生意。可是我們這位老紳士卻搖著他的手杖,並沒有理會。

這裏,包朗呆呆望著這一個新奇的背影,直至於不見,方始回進他的大本營。

第二幕木偶在櫥窗裏跳舞

霍桑從七十七號出來,沿著愛文路,一路踱著他的不習慣的方步,穿過了幾條橫路,在將近走到派克路口,忽有一件不相幹的小事,阻止他的前進。

在馬路的中心,他看到一個小孩,伸著兩條小臂輪流抹著臉,獨自在哭泣。這小孩的年齡,在估計中至多不過五六歲。衣衫很整潔,一望之間就能看出這是一個中等以上的家庭中的小孩,這裏的地點,已在愛文路的中段,往來的車輛相當多,以一個稚齡無知的孩子,站在這種車馬紛馳的地點,那未免太危險!這孩子為什麽無人看護而會獨自站在這馬路中心哭泣呢?他是迷失了路途了嗎?當霍桑正在訝異地忖度時,一個急驟的喇叭聲,已在十多碼外像虎晡那樣地飛吼過來!而這孩子卻還伸手掩住了麵部,全無所覺。

熱心的霍桑來不及再考慮長短,他慌忙單手提著皮包與手杖,放棄了紳士型的步法,而急驟地奔到路中心,把這哭泣著的孩子,挈領到了行人道上來。

在行人道上,霍桑掏出他自己的手帕,溫和地代這孩子拭幹了眼淚,他看出這孩子有著一張非常惹人喜愛的臉,尤其一雙烏黑的小眼,更顯得聰明。這時,這孩子既收住淚,目光灼灼地仰視著霍桑的胡子而顯露一種親密的樣子,卻並不像一個普通的小孩那樣看到了一個陌生的麵龐就害怕。

由於這孩子的狀態太可愛,卻使霍桑攙住了他的小手,忍不住柔聲問:“你為什麽哭,誰欺侮你?你的同伴們呢?”

“我要去看。”這孩子的活潑的眼珠,仰射著霍桑的大圓眼鏡而這樣說。

霍桑不明白這孩子所說的是什麽。他隻覺得這樣一個孩子,他的家人們一定不會容留他單獨在馬路上亂闖。也許,他已和挈領他的人們失散而迷了路。他既發現了這事,他覺得有把這個迷路小孩送回到他家裏的必要。於是,他又低頭柔聲地問:“你的家在哪兒?告訴我,讓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不!”孩子指指馬路的對麵,他仍舊說,“我要去看。”

霍桑順著這孩子所指的方向而遠遠地看時,隻見馬路的斜對麵,有一家小小的店麵的樣子窗前,正擠著一堆人在那裏看熱鬧,似乎這地方正有什麽足以使人迷戀的東西,已粘住了許多人的腳步。

當霍桑的視線跟隨那枚小小的手指而飄向那個人群中時,這孩子還在牽著他的紳士式長袍的衣角,而連嚷著要去看。

由於這小孩的狀態太可愛,也由於我們這位大偵探家,一向是很喜歡孩子們的一個,這使他覺得有些不忍拒絕這孩子的要求,而主要的是他在想:也許,在這馬路對麵的那個臨時小集團中,正有這孩子的監護人在著。在那裏,他可以讓這孤單亂闖的孩子,由他的家人們領去,而卸去自己這種不必要而又必要的責任。

好,就陪他去看看吧。

霍桑把他的手杖換握在左手,公事包挾在了肋下,空出右手,他索性把這孩子握抱起來,敏捷地——當然不複再是紳士型的步法——穿過往來車輛的隙縫,而直達於馬路的對麵。

走近這一個人叢,霍桑方看出這裏是一家西裝成衣鋪,鋪麵隻有狹狹的一開間,可是裝修整齊而悅目,一群忙中有閑的人們,正在這小店麵的樣子窗前,砌成了一架疏疏的圍屏。

這裏有什麽新奇東西,能吸住那麽多人的腳呢?

一看這樣子窗內,孤單地矗立著一個高大與人相等的西裝木偶。——這是一座在這鍍金大都市中所最容易看見的專供穿上體麵衣衫而在人前攏樣的“衣架”——一副“Smart”的樣子,“活像一個人”!

嗬!一個“虛有其表”的木偶,有什麽好看?

但這一位木偶先生,的確有點特殊。平常的木偶,似乎由於他們不知自己隻是一個“衣架”,所以,他們一旦地位站得高一些,或是偶爾衣服穿得漂亮了些,他們老是神氣活現地麵對著一切人;而眼前這一個木偶,他還有些“自知之明”,他似乎還知道自己隻是一個“脫掉帽子,沒有腦子”的東西,因而他有點怕羞,隻將背部向著人。

“咦!這一個木偶,為什麽臉對著裏麵呢?”霍桑心裏,這樣不經意地想。

隻聽人叢中有人在說:“看吧!他馬上就會旋轉身子來。他的臉,滑稽得很咧!”

被抱在霍桑臂間的孩子,聽到這樣說,他把他的身子向前傴著,意思是要霍桑走向前些,可以看得更清楚些。霍桑無奈,隻得在人叢裏擠前了一步。

果然,隻一轉眼,這木偶已在開始他的有趣的活動,隻見他的身子像一個初學舞的人那樣僵硬地旋過來。霎時,他已讓圍觀著的群眾看到了他的一個正麵的全部輪廓,他的麵貌的確相當滑稽。

這木偶還有一些其他與眾不同的地方。

平常,凡屬成衣店內高供著的木偶,他們為了負有廣告的使命,他們總是揀選最配身最人時的衣服穿在身上而招搖上市。至於眼前這位木偶先生,他太老實啦!相反地,他所穿的,竟是選擇了最不配身的一套:上衣,顯得腫臃無度;而褲管,很像兩條乘過涼的油炸檜。那套衣服既不簇新,而又並不合乎眼前的時令。總之,如果他是一個聰明的木頭人,也許他能想到:穿上這種不體麵的“肥皂西裝”,那一定會使那些燙著卷發、畫著眼圈、塗著口紅、染著蔻丹、顛起了銀色的高跟鞋而站在先施、永安櫥窗裏的新時代的異性木偶們不再對他丟眉做眼,那是無疑的。

由於這位木偶先生的衣服穿得不稱體,卻使我們這位年輕的霍桑先生立刻發生了一點敏感性的反應。因為,他已想起,自己身上的那套大袍闊服實在也有點不配身。

這木偶的年齡——如果給他一個年齡的話——約莫是三十五六歲。光著頭,不戴帽子,唇上有一撮卓別林式的小黑須。鼻尖很高,頗有密司脫“匹諾丘”的風度。此外,他頸子裏卻還拖著一條耀眼的紅領帶。

由於這木偶的年齡已並不很輕,他的一隻耳朵上有些油漆已經剝落。似乎他的主人,怕他發生氧化,因之在他的耳輪上,特地替他貼上了一小方橡皮膏,約有指麵那麽大。

凡此印象,都在我們這位老紳士的黑眼鏡裏,很不經意地輕輕滑了過去。

以上,便是我們這位中國籍的密司脫“匹諾丘”的全貌。總之,除了他會模仿“無錫型”的旋舞以外,卻也別無出奇之處。這也值得破費寶貴的時間,而駐足圍觀嗎?

“上海人真是太忙也太閑。”霍桑這樣想。

但那孩子卻很高興地說:“你看呀!他的胡子短,你的胡子長;長胡子好看,短胡子真難看。”

他一麵說,一麵天真地伸手撫弄著霍桑的麵頰。

霍桑慌忙偏轉過臉去,他怕一不小心,會當場變出“返老還童”的魔術。隻聽這孩子還在起勁地向他問:“你看,這一個木頭人像誰?”

“我不知道。”霍桑隻好搖頭。一麵他的眼珠向四周搜索,看看這人群裏,有沒有人找尋這孩子,他好交卸責任。

“讓我告訴你吧!”孩子說,“他像那部電影裏的壞蛋。在上一集裏,那個壞坯子,已經跌進了水牢。”

“哦!”霍桑見並沒有人來找這孩子,他的眉頭不覺漸漸皺起來。

“你看看像不像呀?”這孩子隻顧天真地追問。

“像嗎?我看不出。”霍桑心不在焉地隨口答應,他一心想要找到這孩子的保護人,以便引身而退。

“你說不像嗎?交關像。一你沒有看過那部電影嗎?”孩子固執地堅持著他的小意見。他又補充說:“那部好看的片子星期三要換下集。我們在調片子的日子就要去看。——你去看嗎?”

“哦!我也去。”這時,霍桑的眉毛皺得更緊。他覺得他已讓他自己找到了一個相當大的麻煩。抱著這個不相識的孩子,怎麽辦呢?除非,向他問明地點,親自把他送回去。可是自己眼前還有更重要的事。

正在為難,忽聽得身後陡有一個尖銳而帶驚喜的女人的聲氣在喊叫:“哎呀!我的阿官,你要嚇死我了!”那是一個穿青布衫的壯健的中年女傭,從人叢裏伸出兩條結實的手臂,簡直不等霍桑看清她的麵貌而已經像猛虎奪食那樣地隔手把那個孩子奪了去。

那個女人喘著氣,一麵以一種絕對不信任的惡意的眼光瞅著霍桑,好像說:“這孩子怎麽會讓你抱著的?”而一麵她又以一種責怪的眼光再望望那個孩子,卻好像說:“你怎麽會讓這個不相識的家夥抱著呢?”

這女傭的緊張的臉色,卻並沒有絲毫影響著這孩子的嬉笑與活潑。他雖被那女傭硬生生地抱走,卻仍以一種留戀的眼色,遠遠望著那個櫥窗裏的木偶,一麵也以同樣的眼光,時時回顧霍桑。

這裏,霍桑目送著那女傭抱著這可愛的孩子從行人道上漸漸走遠,他還聽到這孩子在問那個女傭:“那個木偶像不像那部電影裏的壞坯子?”他也隱隱聽得這女人尖銳的聲氣說:“壞坯子已經上當了。”

第三幕木偶逃出來了!

為了這一件意外發生的小事件,卻使霍桑意外破費了很寶貴的十幾分鍾。看看手表,已達十點十七分,這已超過和韓祺昌預約會晤的時間,不得已隻得放棄了素向的習慣,急急跳上一輛人力車,而直達於南京路中的東方大旅社。

那位著名的古畫大收藏家的寓處,在這大旅社的三層樓,號數是349號。霍桑跨出電梯,小心地踏著紳士型步子,他走到這349號的門前,像隔日一樣,在門上輕輕叩了四下。

彈簧鎖的旋轉聲中,這房門輕悄地開成了一條線。在一個不滿五寸寬的狹縫中,有一個狐狸那樣機警的臉,很謹慎地向外窺視了一下。——這是那位古畫收藏家的貼身侍役,名字叫作徐模,一個具有典型性的蘇州青年。——這一個狐狸那樣的臉,向外一探,隻見門外站著一個身材相當高大的戴眼鏡的大胡子,一手提著公事皮包,一手還柱著一支粗粗的手杖。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人!門縫裏的臉麵慌忙退了好幾寸。

“你找誰?”這蘇州聲氣匆匆問了一聲,隨手就想關門。

由於過去的四十八小時中,這一間349號的房間中,好像已被什麽駭人的東西播散進了一些駭人的空氣,卻使我們這位麵目一新的霍桑先生,幾乎無法越過這一重森嚴的門禁。最後,還是由霍桑撕掉了他臉上的一些小布景,而又放出了他的本來的語聲,他方始在這蘇州朋友的驚疑不止的視線之下,得以自由穿過這一道奉命警備著的哨兵線。

這位古畫大收藏家久等霍桑不來,正自非常不安,在這一個靜靜的上午,有兩整支的雪茄,已在他的內心焦灼的火線之下輕輕燃成了灰。而眼前,卻又伸手取到了第三支。他是一個年近六十歲精神健朗的老者。國字臉,八字胡,白皙的皮膚,光滑的頭發,都顯出他素向生活的優裕。隻是,他的一雙略帶近視而又精於鑒別的法眼,卻像他的蘇州仆役一樣,隨時隨地,都在向人閃射多疑的光。當他看到一個矯捷靈敏的私家大偵探,竟一變而為大袍闊服、滿麵濃胡的博士,他吃驚得幾乎要叫起來,但是,當他把他的善於鑒別真偽的眼光,驗明了這私家大偵探的正身無誤時,方始透出了一口十多鎊重的寬懷的氣。

“哎呀!霍先生,你來得這麽晚!”他像怨望似的這樣說。

“不錯,我來遲了二十分鍾。”霍桑看著手表,抱歉地說,他撫摸了一下他的人工培植的胡子,仿佛在說明:為了化裝,以致耽誤了預約的時間。

“我又接到了一個電話!”這收藏家用失驚的聲調說,“這是第二個電話了!”他把詢問的眼光望望他的蘇州仆役,又說:“那是在八點半鍾打來的?”

“又是他的電話嗎?”霍桑在這位收藏家的對麵坐下,取出一支雪茄,鎮靜地把它燃著。一麵問:“他在電話裏,又有什麽高論呢?”

“他還像上一次一樣,一開頭就直接痛快,說明他是魯平。——他勸我客氣些,還是把那張畫趕早包裝妥善,等他親自來取,免得雙方破臉!要不然——”

“要不然便怎麽樣?”霍桑又好氣又好笑,不禁猛吐了一口煙。

“要不然嗎?——他說:他已準備下了十二條半計策,要來搶奪這一幅畫!”

“十二條計策之外,居然還有半條?”霍桑從他的大圓眼鏡片中,望望對方那張充滿驚訝的臉,他真忍不住要失笑。

收藏家又說道:“他說:他的計策本來共有十三條,其中一條比較不大好,所以隻好算半條。”

“妙計竟有這樣多,他是不是已新開了一家專造計策的工廠?”霍桑見這大收藏家神情惶迫得可憐,他故意把自己的態度裝得格外坦然。

“而且——”韓祺昌急急連下去說,“他還告訴我這十三條計策,其中有一條,眼前已經開始進行,並且進行得很順利,差不多將要成熟了。”

“哦!”一縷淡淡的煙,從這大偵探的假胡子裏漏出來。

韓祺昌見霍桑全不重視他所說的話,不禁格外著急,他像喚醒對方瞌睡那樣地高聲說:“你看,我們該怎麽辦?”

“有什麽怎麽不怎麽辦,”霍桑依然很冷靜,“到了展覽的日期,你把你的畫掛出來;等到展覽完畢,你把你的畫收起來。此外,還有怎麽辦?”

“哦!有這麽太平嗎?”

“一切有我!”霍桑拋掉煙蒂,理理他的假須。

我們這位年輕而著名的私家大偵探,這時雖盡力安慰他的當事人,可是,對方這一個多疑的老者,卻依然感到不能釋然。他想了想,又說:“你不知道那個家夥的綽號嗎?他——”

“我知道,”霍桑不讓對方說下去,“他的綽號很多。但是,綽號並不能當炸彈,把這個綽號拋出去,也不會發生嚇小孩的聲音的,是不是?”

“不過,我新近還聽得有人說起——”這位收藏家依舊固執地說,“這個家夥,他有一個怕人的綽號,叫作‘看不見的人’!我聽得說,他在這裏上海搗了好幾年的蛋,從來沒有一個人曾看到他的真麵目!甚至,我還聽得說,在他手下有一千多個羽黨,但是他這一千多個羽黨們,也從來不曾看到他們的首領,是個怎麽樣的人。你想——”

“嘻,霍先生,你不要專門說笑!我很怕!”神經過敏的韓祺昌滿麵憂慮而搖頭。

“你怕什麽呢?”這位青年的老紳士理著他的長而濃的美須,幾乎感到不能忍耐。

這大收藏家暫時不答,他把他的略帶近視的法眼,飄到了室中的一口大衣櫥上,霍桑知道,在這大衣櫥裏,鎖著一個特製的狹長的手提皮夾,皮夾裏就放著那張唐代的稀世的大傑作。這是這位大收藏家的半條以上的命——差不多是寢食不離的東西。他似乎害怕那個所謂“看不見的人”會用了什麽隱身法,神不知鬼不覺地混進這一間大旅館,而把他的半條性命劫奪去,這是他的憂慮不安的原因。

霍桑從黑眼鏡裏看看這一位憂鬱症的患者,覺得無法可想。他隻得說:“既然這樣不放心,你為什麽不把你的寶物暫時寄存進銀行,或交托這裏的賬房暫時保管?這樣,你的責任豈不可以輕一點?”

“但是——”大收藏家眼望著那口大衣櫥,遲疑地搖搖頭。

“這也不妥,那也不妥,那隻有一個方法——”霍桑把視線送到室隅那個像一座木偶那樣,呆呆矗立著的蘇州仆役的身上,而滑稽地說:“那隻有請你的貴管家搬一個椅子,靜靜地坐在這衣櫥前;再讓你的貴管家睜著眼,靜靜地看著這扇櫥門,這樣,大概總是千妥萬穩了!”

他說時,想起在京劇中有一句戲,叫作“盜銀壺”,那柄銀壺的主人,為了怕這銀壺被盜,他讓他的一名大眼睛的小廝,眼睜睜地望著那柄銀壺而不許眨眼,這種滑稽的方法,想想真是非常可笑的!現在,自己所說出的辦法,如果真的做起來,也豈不和那句戲劇中的幽默的演出,完全相同嗎?

霍桑看看那個狐狸臉的仆役,再想想那個“盜銀壺”中的大眼睛的小廝,他的無可遏止的笑聲,幾乎要從他的假胡子間放縱出來。但結果,他終於收起了他的笑容而向他的當事人正色地說:“最要緊的一點是,從眼前起,你不要讓任何一個陌生麵目的人,闖進這間屋子,我們不妨靜靜地等待,且看那位看不見的俠盜先生將用什麽方法,從黑暗中伸出他的神秘的手來‘親自領走’這幅畫?”

霍桑說著從椅子裏站起來,又用一種有力的聲調,安慰這位收藏家說:“你放心吧!你的畫,是你的生命,也是我的名譽。我不會讓人家把我的名譽搶劫了去!現在,有一點小事,我還要去査一査。”

說完,他不等他的當事人再發言,拎起皮包,抓起他的大手杖,聽他咳嗽一聲,便又拖著他的紳士型的滯緩的步子,從四條狐疑的視線之下,悠然離了這間空氣緊張的屋子。

下午,繼續密查了一會兒,便悄然走進一個房間,他以暫時休息的姿態,等著這事件的自然發展,他所走進的房間,並不是那位收藏家所住的349號,而是距離三個房間以外的352號。——這是隔夜他所預訂的一間。在這裏,我們這位具有雙重人格的老紳士燒上一支煙,一麵休息,一麵靜靜地思索。

他想:光天化日的時代下,一個盜匪要搶奪人家的東西,在事前,他會把他的大駕光臨的消息,通知事主知道,像這種滑稽的奇事,好像隻有在小說或電影中才會有,在自己所遇的事實上,似乎還很少先例可援。

那麽,這一次,這一位俠盜先生,真的竟會實踐他的預約嗎?

如果這一張支票真的兌了現,如果那張古畫這一次真的在這種情形之下遭了劫奪,那豈不是成了一種不可信的奇跡了嗎?

難道世上竟有什麽不可信的奇跡會突然發生嗎?

那位俠盜先生,將用什麽方法,完成這種奇跡呢?——難道他真有十二條半妙計嗎?

霍桑愈想愈覺好笑,肚裏的好笑積得太多,他幾乎獨自一人也快要將笑聲噴放出來。但是,他還沒有笑出來咧!第二個念頭連著想:根據警探界的傳說,那位“新近上市”的“俠盜”先生,過去的確曾做成他們服用過多量的阿斯匹林與頭痛粉,那是事實咧!

“喂!還是不要太大意!”霍桑暗暗規勸著自己,他終於沒有笑出來。

一個下午,在大偵探的欲笑不笑的尷尬狀況之下度過了。

這天夜晚,霍桑從自己的房間裏走出來,在甬道裏,看到一個穿學生裝的短小精悍的青年,揚著臉,在窺望349號門上的牌子。那人的神情,很有點鬼祟。霍桑心裏一動。一眼看這甬道中的數步以外,裝有一架電話。於是,他裝作若無其事,走向那架電話機之前,他一麵報號數,一麵從墨晶眼鏡裏麵歪過眼梢,留意這青年的動靜。

那個青年似乎並沒有覺察有人正在注意他,他隻顧在這349號的門口,來,去,去,來,走了兩三遍,看樣子,好像正在窺探這349號的門口裏,有沒有人走進來。最後,看他露著一些失望的樣子,卻向甬道的那一端,揚揚走了過去。

霍桑認為這人的行動很有點可疑。等他走了幾步,急忙拋下話筒,暗暗加以尾隨。

那人正從盤梯上麵走下來,霍桑也從盤梯上麵遠遠跟下去。

在這種情形之下,霍桑覺得要找那個人,事實已不可能。他姑且舉步,向前麵的一個彈子房中走去。

在那空氣熱鬧的彈子房裏,有許多人在活躍地舞弄他們的彈棒,如果霍桑還是平常的霍桑,他很可以參加這個弄棒的集團,大家玩一下。但是,眼前他不能。以一個典型的舊式紳士,加入這種遊戲,未免有點不相稱。他在這棒林裏麵呆站了一會兒,細看,覺得並無什麽可注意的人物,於是,他仍以紳士的步法踱出了彈子房。

隔壁是一間附設的咖啡座,可供旅客們吸煙與憩坐,或是進些飲料。霍桑選擇一個位子坐了下來。他以早晨對付包朗那樣的傲岸的姿態,支使著那些侍者們,引得許多視線,都向他的大袍闊服上撩過來。但是,其中絕沒一雙透視的眼睛,能看出他的濃胡子背後麵的真麵目。

坐下不久,有一件可異的事情閃進了他的眼角。這事情非但可異,簡直有點駭人——而且,可以說是非常駭人!

在距離他的座位不到三碼遠的地方,靠壁一個火車座上,坐著一個穿西裝的人,在那裏看報。那個人的坐的姿態,與其說他是坐,毋寧說他是躺。他的上半身,全部被一個整張展開著的報紙所掩而看不見。兩條腿展成八字形,腿上所套的一條西裝褲皺而又舊,其應有的筆挺的線條,似乎在前半世紀已經消失。而下麵一雙具有曆史性的皮鞋,其尺寸之偉,卻大到了驚人的程度。

以上是霍桑在無意中所接觸到的對方那人的第一個特異的印象。

一個橫著身子看報紙的人,穿的是一條舊褲和一雙大皮鞋,論理,這也並無絲毫可異,是不是?可是,在第二瞬間,那個家夥偶爾放下報紙而把他的尊容映射進霍桑的視網膜時,霍桑的一個心,卻像被一具彈棉花的東西彈了一下——他吃了一驚!

他一眼看到那張特異的臉,真麵善啊!是在什麽地方曾經“識荊”過的呢?

由於這件事的離奇,離奇除了出人意想之外,還使霍桑在最初的三秒鍾內,完全想不起這人是誰。直等第四秒鍾,他被對方那條鮮紅耀眼的紅領帶,喚起了他失去的記憶,他才陡然想了起來!

那人非別,正是那個在樣子櫥窗裏跳過廣告舞的西裝木偶!個曾有“一麵之緣”的“老朋友”!

你看,一撮小黑須,一個高鼻子,一雙大小不同的怪眼,什麽都一樣!總之,對麵這人倘然不是那個木偶的照片,那個木偶,就是對麵這人的造像!

木頭人活了!木頭人竟從成衣店的樣子窗裏走出來玩玩了!這是一件太不可信的事!那麽,明明一個活人,為什麽要扮成木偶的樣子呢?

這一件突如其來的神秘得近乎荒唐的怪事,迫使霍桑不得不從墨晶眼鏡裏麵瞪出了他的惶駭的視線而向對方注視了更驚奇的幾眼。但是,對方那個木偶,他的木製的腦殼裏,卻好像完全沒有覺察有人正在對他密切地注意。他依舊悠悠地在讀著他的報,甚至,他的姿勢也絕對保持著一個木偶應有的姿勢,看樣子,他簡直表示,即使頭上天坍下來,他也不會動一動。

對方的木偶是這樣,但是,這裏的霍桑,他的腦子,卻並不是木偶的腦子呀!由於精密的注視,他在對方這個木偶的麵部,看到了一些可注意的小東西;由於看到這一點小東西,卻使他的腦內,立刻展開了比閃電更快的活動。由於腦內敏捷活動的結果,有一件事幾乎使他喪失了紳士型的鎮靜,而幾乎立刻要失聲驚叫起來。哎呀!他就是——總之,他就是他所要找的那個人!

何以見得呢?

在早晨,他在那東西裝成衣店的玻璃櫥窗裏,曾看到那個木偶的一個耳朵上,貼著一小塊橡皮膏。當時,以為這木偶臉上的油漆,或許已經剝蝕了一點,並不曾加以十分的注意。

現在,對方這個機器的木偶,他的耳朵上,竟也貼著一方同樣的橡皮膏,並且同樣地貼在耳輪上!豈非滑稽之至!

當前這個活的木偶的耳朵上,為什麽要貼上一方橡皮膏呢?

據傳說,那位俠盜先生,左耳輪上生有一個鮮明如血的紅痣。他當然不願有人看到他這顯著的商標。因此,特地貼上一些東西,把它遮掩起來,這是唯一的理由。

那麽,對方這個有機的木偶,豈非就是魯平的化身嗎?

哎呀!這可惡的東西,畢竟出現在自己的眼前了!

他這樣裝神弄鬼,當然必有目的!他的目的何在呢?

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他這神奇的搞鬼一定是有關吳道子的那幅畫,一定無疑了!

以上的思想像一架電扇那樣急劇地在霍桑腦內轉動,電扇轉動到這裏,卻迫使這位悠閑的紳士不能繼續維持鎮靜而感到必須趕快采取一點動作了。雖然他還不及決定他的動作應取怎樣的方式,可是他已準備迅速地站起來。

就在霍桑將站起而還沒有站起的刹那間——

不料,對方那個木人,他好像已經截獲了什麽心靈上的電報,他竟比霍桑先一步站起來。看他伸伸腰,打了一個沉重的嗬欠,這好像告訴人家,他在那家成衣店裏,做了一整天的廣告,已經疲倦得很。現在,他已準備回到他的玻璃窗裏,要去睡覺了。

霍桑睜大了緊張的兩眼,急忙從位子裏緊張地站起來,緊張地想,嘿!不要讓這家夥溜走啊!

他準備大步向這木偶先生走去,讓這位若無其事的木偶先生突然看到了而嚇一跳。

他還沒有舉步咧,驀地,有一個身材非常高大的人,竟像一座屏風那樣攔住了霍桑的去路!

“什麽事?”霍桑的大圓眼鏡裏麵幾乎要冒火!

“先生,賬。”那個站在霍桑麵前的白衣侍者,他向這位大袍闊服的紳士,鞠著躬而十分和緩地說。

不錯,他吃過一客西點與一杯咖啡,賬是應該付的。以一個大袍闊服的紳士,不能夠吃了東西而不付賬吧?

可是,等到霍桑用最敏捷的方式辦完了這件小交涉,卻已被耽誤了兩分鍾以上的時間,就在這兩分鍾以上的短促的時間中,舉眼向前一看,對方已隻留下了一隻空椅。

那位木偶先生走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