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的戲劇 鬼手

有一個穿中山裝的中年人,在一處俱樂部裏,噴著濃烈的土耳其煙,述說了一個故事。這故事的開頭,很帶著一點恐怖性。筆者且用鋼筆尖挑開這故事的幕布,介紹於讀者之前。

這是一個十二月初的寒夜,時間已過了十二點。

在一間寬敞的臥室中,布置著華貴的家具。暖暖的水汀,淡淡的燈光,四周微帶一些百合花香水的氣息,使人置身其中,感到一種仲春天氣的舒適。

這時候,在這溫馨的屋子裏,有四個人,正在興高采烈談著話。

四人中的兩人,是這裏的主人與主婦。主人李瑞麟,年齡約近三十,動作談吐,顯示出一個小布爾喬亞的風度。主婦佩華,不過二十四五歲,穿著雖很入時,可是態度之間還流露著一種舊時代的拘謹,顯見她是一個生長鄉間的女子,呼吸都市的空氣還沒有很久。

第三人是個瘦長的青年,麵目相當端正,可是臉色很蒼白,沒有一絲血色。一雙神經質的眼珠,時常露出沉思之狀,說話幽幽的,像女人那樣文靜。再看他的細長的手指,可以見到他是一個聰明的人物。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妙齡的女侍,長著一個健美的身材。紅潤的兩唇不需要胭脂的塗抹,自然顯出鮮豔。一雙眼珠更富魅力,她是這裏主婦的唯一心腹,名字叫作鳳霞。

主人李瑞麟和瘦長的神經質者——朱龍——他們是由同鄉與鄰居的雙重關係而結成的密友。這位朱先生因為居住接近,差不多成為這裏每夜的座客,親密得和家人一樣。

在一小時前,李瑞麟夫婦和這朱龍在大上海戲院看了一部電影。這天的影片,原名叫作Mummy’s Hand,直譯起來,應該是“僵屍之手”,或意譯為“鬼手”。但那電影院裏卻給了它一個古豔的名字,叫作“返魂香”。

看這影片的原名,那不用說,當然是部恐怖片。這片子敘述一個埃及金字塔中的僵屍,借著一種神秘的能力,竟把它可怕的生命,維持到了二千餘年之久。這老醜的怪物大概是因為挨了太久的寂寞,又因墓道裏麵並沒有一麵可以照麵孔的鏡子,因此,它“老人家”一旦見到異性,竟也熱烈追求起來了。總之,這片子的故事和另一部卡洛夫所主演的《木乃伊》輪廓大致相似。意思當然談不到,可是全片的布景、音響、攝影的角度和那僵死的化裝等等,確能給人一種相當的刺激。

李瑞麟夫婦一向膽子很小,尤其是佩華,怕鬼更怕得厲害。隻是人類都有一種需求刺激的天性,他們越是怕鬼,越要尋求恐怖性的刺激。因此,他們回到了家裏,還在起勁地談著這影片中的故事。

生長在鄉間的佩華,思想原很簡單。她看過了這部恐怖影片,既感到滿意,又覺得害怕,她向著她丈夫和朱龍奇怪地說:“咦!怎麽外國地方,也會有僵屍?”

由於這一問題的提出,於是這小組的座談會,話題都集中到了僵屍與鬼物上去。神經質的朱龍對於這個問題,似乎並不感興趣。但是,他為了助興起見,這晚,他也敘述了幾則關於“鬼”的故事,甚至連那女侍鳳霞,她也興奮地說了一段離奇的鬼話。

她說:“在我的家鄉蘇州地方,有一個著名的惡訟師,平時專仗刀筆害人。有一回,他設了一條毒計,把一個平白無辜的人害掉了性命,結果他自己卻發了一注財。一直過了三年,並沒有事。不料三年後的有一晚,他在一家小茶館內聽完了書,從一條荒涼的路上回去,他覺得在他身後一直有一個人,緊緊追隨著他,借朦朧的月色,旋轉頭去一看:呀!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三年前他所害死的那個冤鬼!那個冤鬼對他似乎很客氣,月光之下,露著白齒,在溫和地向他微笑,正像久別了的好友一樣。這惡訟師的靈魂化作千百縷的冷氣,都從毛孔裏麵冒了出去!他拖著顫抖的身軀,亡命向家裏直奔!隻覺背後的腳步聲靜靜的,不即不離,一直送他到了家。回家以後,這惡訟師已一句話也不能再說,當晚,就得了急病而死。死後,家人發現他的胸口,顯出了一個又黑又青的手印,手掌手指非常清楚。顯見這殘酷的惡訟師,已遭受了那鬼手的一下閃電襲擊!”

這小姑娘滔滔地說時,眼角透露出一種深刻的恐怖。但是,她的口齒很伶俐,她把這段鬼的故事演說得非常生動,竟把聽者的情感,完全控製住了。最後,她指出她所說的是件親見親聞的實事,因為那個惡訟師的家,離著她的住處不很遠。

時候晚了,等這最後一段鬼故事說完,時鍾已沉著地打了兩下。談話一停,就顯出四周死一般的幽靜,這裏的地點,是在靜安寺路的盡頭,正是一帶最靜寂的住宅區。這裏的村,有一個名副其實的字眼,就叫作“靜村”。全村共有十五宅同式的小型洋屋。這位今夜的賓客朱龍,他住在同村的四號,李瑞麟所住,卻是十三號,雙方距離,隻有八座屋子。

小組座談散了會,朱龍便急急告別回去。女侍鳳霞收拾了一下,也回歸她三層樓後部的臥室。

李瑞麟先睡了。主婦佩華悄然卸著妝。她聽得窗外的西北風漸漸地緊密,看看窗外,已飄著微雪。這晚,這膽怯的女子,她看了那部恐怖的影片,又聽了那節駭人的鬼手的故事,她望望這臥室的四周,隻覺空虛虛的,比平時似乎有些異樣。在最近,她和她丈夫,原是同床而並不共枕,因為她近來正患著咳嗽,醫生說是初期肺管炎,為了避免傳染,所以睡在兩頭。但這晚臨睡,她要求和她丈夫互換了一個方向,原因是,半夜裏倘然不能入睡,她可很便利地扭亮那盞妝台上的台燈。

她睡下去了。奇怪,一種不安的感覺,襲擊了她的全身。那部恐怖影片與那段恐怖談話,似乎已化成**而注射進了她的靜脈,使她全身每一滴的血液之中,都像混雜了恐怖的成分。翻來覆去,她隻是睡不熟,清楚些說:她隻是不敢入睡。

僅僅半小時中,她把那盞台燈開關了四五次,同時她又伸手,把她丈夫輕輕推醒了好幾回。最後,惱了起來,她方始不敢再喚。

睡不著,真可惱,無可奈何她悄悄起來,把她丈夫的安神藥偷服了兩片,這片子的藥性相當強烈,不過半小時吧,她感到她的眼皮漸漸像壓上了鉛塊似的沉重,她記得自己最後一次扭熄那台燈時,她的兩臂有些軟綿綿的抬不起來。

古話說:“疑心生暗鬼。”也有心理學者說,人類在五官之外,原有第六種的神秘官能,能預感到意外事件的發生。

佩華今晚臨睡所感到的恐怖,是疑心生暗鬼呢,還是屬於後者的神秘預感呢?

不知睡熟了多少時候,大約是一小時或許是兩小時吧,黑暗中,有一樣東西,把她驚醒了。那是一隻手在輕輕撫摸她的脖子。睡夢迷離間,她忘了她和她的丈夫並不會睡在一頭。潛意識中第一個感覺她以為是她丈夫在撫摸著她。她想伸手把這隻手捉住,但是,她全身是那樣的軟綿無力,連動彈一根汗毛也不能。

正在這個時候,一件駭人的事情來了!這期間,不過隻有一二十秒鍾距離,第二次她猛覺又有一件東西觸著她的頸項。仍然是一隻手,那是一隻寒冷的手,冷得比冰還厲害。“呀!鬼手!”一種強烈的恐怖,電一般地襲進了她的全腦!

她嚇極了,同時也完全清醒了,她清楚地自覺到那隻手的手指那麽冰冷、僵硬,並且指尖還附有鋒銳的指爪。恐怖的回憶立刻聯係到了一起,那金字塔中的僵屍的麵龐,在她眼前晃**,那隻擊斃過惡訟師的可怕的鬼手,似乎已貼近了她的胸口,她全身冒著冷汗,想喊,隻是喊不出聲來。

這是夢魘著呢,還是一件真實的事情呢?她明明聽得她丈夫,在她腳後打著巨大的鼾聲;有時,她還聽得那座小台鍾的嘀嗒聲,在她耳邊搖起。這樣不知經過了若幹時間,她隻覺每一分鍾的度過,比較一年還要長久。最後,她是昏暈過去了。

一個極端恐怖的夜,是這樣地度過了。但是這臥室中,始終還是那樣靜靜的,絲毫沒有變異。

第二天,李瑞麟醒來,他發覺他妻子的神色有異,臉上火一般紅,嘴裏在說囈語,一摸她的額上,熱度高得厲害。他驚疑地把她推醒,聽她惶恐而斷續述出了隔夜的故事。

一小時後,醫生來了。問明了病因,經過了診察,那醫生宣稱這是由於過度的恐怖所致,這病需要靜養,不宜再受刺激,並說:“像她這樣膽怯的人,根本不宜再看恐怖影片,或是聽什麽關於鬼的故事。”

在診斷的時候,又有一件奇事發生了。那醫生發覺病者的**,除了香水精的氣味外,另有一種強烈的氣息。他在病者的枕邊,找到了一片藥棉,那刺鼻的氣味,正是從這藥棉上發出的。

“呀,克羅方姆!”醫生驚奇地喊。

可是醫生並不是偵探,他開了藥方,便匆匆走了。這時,那位不需要請柬的來賓朱龍,當然也早已到了。他和李瑞麟困惑地研究著隔夜離奇的事情,他們橫想豎想,找不出一個適當的結論來。

“你是一個聰明人,請你猜猜這個啞謎吧。”主人對著朱龍這樣說。

“哈,像這樣的奇事,真要請教福爾摩斯哩。”朱龍解嘲地回答。

“可惜中國沒有福爾摩斯呀。”

“中國雖沒有福爾摩斯,但是有偉大的霍桑。”

經過這樣的問答,那位聰明朋友似乎已引起了一種好奇欲,他慫恿著主人把這離奇的算題,去交付給大偵探霍桑。

公子哥兒式的李瑞麟,無可無不可。於是,朱龍找出了電話號碼,玩笑似的搖出了一個電話。在朱龍的意思,以為那位大偵探事務很忙,絕無閑暇理會這種小事。但,出乎意料,話筒裏匆忙而簡短地說:“稍停就來。”

配藥的回來了,由鳳霞伺候病人服下。主人與朱龍緊張地期待著這事變的進展,傭仆們在樓下紛紛議論。

靜村十三號中的紛擾,於筆者是個機會,趁這空隙,應將主人的身世,簡略介紹一下。

隔夜的恐怖話劇,我們可以說:其原因,還是預伏在好幾十年之前。所以我們要發掘這故事的根株,應從李瑞麟的上代述起。

這裏,請讀者們注意後麵的敘述:

李瑞麟的曾祖,江蘇崇明人,官名丹葭,曾做過一任江蘇省的海關道與同省的兵備道,他是晚清許多官員中目光最遠、抱負最大的一員。吳淞口的要塞炮台,就是他所督造。他發明用糯米與三合土打在一起,建造炮台的台基,至今,用了最強烈的炸藥,還是無法把它完全炸毀。在晚年,他曾出使過英法德三國,他在德國留駐得最久。因為他和李鴻章是密友,回國後,他曾向李氏提出某種偉大的建議,但不為李氏所采納,於是,他就告老還鄉,專以課孫為事。

這李丹葭有一個肥矮的身材,烏黑的麵龐黑得發亮。他的頸項很短,粗看好像沒有頭頸似的,鄉下人眼孔很小,因為他是這小島上所產生的唯一的大官,當時對他很有種種離奇的傳說。

其一,他們說這李丹葭是天上的黑虎星下凡,有人親見他在午睡之際,有一頭黑虎在他的書房裏出現。這傳說是相當幽默的。

其二,當李丹葭從德國回來時,全崇明島的人都相信李家所藏的金剛石,可以用量米的升鬥來量。關於這後一個傳說,不但鄉人們是這樣相信,連李家自己的家人也都這樣相信。許多年來,子孫們對於鑽石的光華,一直留著一種深刻的憧憬。可是,直到如今,李家的子孫還沒有在他們祖先的遺篋裏,找到一顆可以劃玻璃的鑽屑。

李丹葭死時已經六十一歲,那正是甲午戰敗的一年。當那痛心的敗訊,傳到那長江口的小島上時,這可憐的老人拍案大叫,當時就得了致命的急症。家人們圍著他的臥榻,問他有無遺言,他已不能言語。他隻把無力的手指,指著他自己的鼻子,又指著自己的耳朵,費力地從他麻木的舌尖上,掙出了一個“聾”字,這樣一連好幾次。最後,他又喃喃呼著“大同”二字,大同是他孫兒的名字,也就是李瑞麟的父親。

當時,家人們以為他的耳朵聾了,不能聽出眾人的問話,但是看他的神色顯得非常焦灼,顯見必有萬分要緊的話還沒有說出。無可奈何,他們隻得把一副紙筆,勉強塞進他那無力的手裏,結果,他依然隻寫了一個“聾”字。因為手指顫抖,他把那僅僅的一個字,寫得像符篆那樣的潦草;並且,那龍耳兩字,離得非常之遠,非經仔細辨認,絕不能知道這是一個什麽字。

最後,這可憐的老人長歎了一聲,擲筆而死。臨終時,他的臉上仿佛留著一種遺憾,這表示他胸中還藏著一段嚴重的秘密,卻被死神封鎖住了,竟無法可以披露出來。

這一秘密一直隨著逝者,被埋葬在地層之下,經過了一個悠久的時間。直等我們這位最聰明的大偵探霍桑來了,方使大白於世人之前。

又過了一小時,這位大偵探的足趾,已接觸著靜村十三號的階石。這天,他是單獨出馬,並沒有攜帶那個必要的“包”。

踏上二層樓的臥室,許多條視線同時投擲到了他的身上,他們都感覺到,這位名聞全國的大偵探,除了一雙眼珠以外,狀貌也無甚出奇:他的西裝大衣太舊了,皮鞋也不很光亮。他的額上清楚地顯出光陰先生鏤刻的浮雕,兩鬢已露著幾點白星,這顯然是曆來過度消耗腦細胞的成績。

偵査開始了,主人先報告了隔夜離奇的經過。霍桑所提出的問句,是那樣的多而且雜,他簡直連李氏門中曆代祖先的事跡,都問得一詳二細。他聽到主人的曾祖臨終時的一番情形,似乎極感興趣。

接著,他又查問全屋的人數和居住的情形。他嘴裏喃喃地自語:“侍女、老媽,三層樓,車夫、廚師,樓下。好一個舒服的小家庭!”

大偵探的紙煙時時燃上,又時時熄滅,那紙煙粘住在他唇上,掛了下來。他不是在吸煙,實際上是在燒煙。有時他嘴裏低低地呼出一兩句陳舊的“匹卡地利”歌曲。

一個特製品的腦筋,開動了發條。

他把主人所述的事跡默味了一遍,他想:“無疑地,昨夜有一個人闖進了這間臥室,企圖用克羅方姆悶倒這**的人,但不知道如何,這事卻沒有做成。這個闖進房來的人有什麽目的呢?盜竊嗎?謀命嗎?盜竊,妝台上有許多貴重的飾物,一件不少,那一定不是。謀命,笑話!此人的手指,既接近了目的物,他當然不會想用克羅方姆悶倒了人家再下毒手的。如此,來人的企圖何在呢?”

他又想,據主婦佩華所述:她是被第二次那隻冰冷的手完全驚醒的。於此,可以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第一次的手,必與常人無異,所以她並不驚慌。進一步可以知道,昨夜進這臥室的,顯然不止一人,而有兩個人。

那第二人的手,為什麽這樣冷呢?如是內裏的人,室中開著水汀,不應有這現象。他想:除非是兩種情形,才會這樣,第一種,是剛從外麵進來,因為隔夜曾下過雪,天很冷;第二種,是患著神經衰弱與貧血的人,在寒冷的天,他的手足是永遠不會暖熱的。

關於以上的推想,得到一個結論:隔夜這臥室中,共計有兩位貴客光顧,一位是內裏的,一位是外來的。清楚點說:第一隻手是室內人,第二隻冷得像鬼一樣的手,是外客;並且,這位外客,也許是個貧血症的患者。

哈!裏應外合,費那麽大的事,目的安在?應得把這黑暗中的企圖找出來才好。

想到這裏,霍桑抬眼,在室內兜了一個圈子。他銳利的視線曾在一紅一白兩個臉上滯留了幾秒鍾。

時間費了不少,大偵探吸吸煙,負手踱步,低聲哼哼歌曲,還沒有發表過半句高見,主人有些耐不住性了。

“請教霍先生,昨夜的事,是人呢?是鬼呢?”主人李瑞麟用這一個無聊而又幼稚的問句,打破了沉寂。

“哈!太離奇了,看來有些像鬼鬧的把戲哩。”霍桑帶著譏諷的聲氣。

“果真是鬼,那一定永遠找不上我。”主人忽然這樣說了一句。

“為什麽?”霍桑抬起眼光來。

“我的頭頸裏,掛著祖傳的寶物哩。”李瑞麟回答時,旁邊有一個幹咳的聲音“呃嘿”了一下,那是那位麵色蒼白的朱龍。

“呀!寶物!在頭頸裏……”霍桑的兩眼,閃出一種光焰,緊射在主人臉上。

一個新的意見,刺進了大偵探的腦門。聽說隔夜主人與主婦曾互換過睡的方向,而那黑暗中的手,又兩次都是觸摸在主婦的頸部,會不會那兩隻怪手本是要探索主人李瑞麟的頸子,而誤觸到主婦身上去的呢?

一道微光,在大偵探的腦中閃爍。

“請問,那是一件什麽寶物呢?”這是大偵探進門以後第一次發出興奮的聲音。

“看起來是一件很平常而不值錢的東西,但我自小掛在身上,就一直不曾遇到過邪祟。”主人的語氣顯得很鄭重。

“能不能請教一下呢?”這問句裏分明含有一種熱烈的期望。

“有什麽不可以呢?那不過是一條洋金打成的小龍,手工粗得很,不過這東西是能避邪的。”

“龍!”這字眼又觸動了霍桑腦中某一部分的貯藏。

一麵說,李瑞麟已在解開他的衣紐,從他頸項裏取下一條絕細的金鏈,這金鏈比一根雙股的棉線粗不了多少。在這金鏈上綰著一個鵝黃色的網囊,不過二寸長、半寸寬。袋裏想必就藏著那條神秘的小金龍了。主人取去這網囊顯出了一種過分的鄭重,他用兩個指頭拈住了這金鏈的一端,姿勢恰像一個頑童用棉線係住了一個甲蟲,而又怕這甲蟲從線的一端跳起來咬他似的。

霍桑正待伸手接受這個小網囊,但主人的手,微微向後一縮,露著一點遲疑。朱龍插口說:“霍先生,你的麵子不小。據我所知,我們瑞麟兄在許多年來,從不曾讓任何人的手,接觸過他這小寶物,你是第一個人哩。”

“不勝榮幸!如此,我得洗洗手才好哪。”霍桑含著冷峭的諷刺,他用兩個指頭,從主人手裏接過了那金鏈的一端,他做作地學了主人那種滑稽的姿勢。他問:“盥洗室?”

主人似乎很同意霍桑洗手的建議,他指示了他。霍桑立刻轉入了臥室的後部。

片晌,他從盥洗室裏出來,愉快地喊:“報告李先生,我不但洗過了手,我還偷了你的一點香水,灑在我的手上,好算香湯沐手哩。”

他嘴裏俏皮地說,眼角分明含著緊張。他把那個神秘的小寶物從綢囊裏解放了出來。這是一條18K金打成的扁形的小龍,不到二寸長,龍身帶著微微的彎曲,尾部分作五叉,近尾有四個小齒,分列兩邊,這算是龍腿吧?這東西的製作,果然很簡陋,但卻富有一種古樸的圖案美。

霍桑反複把玩了許久,沉默地思索:“這古怪的小玩意,那樣鄭重地由祖先傳到子孫手裏,除了所謂可笑的避邪之外,不會沒有其他的用處吧?”

李丹葭的往史——即刻所聽得的——迅速地在霍桑腦海裏起了波動。

他想:那個“黑虎星下凡”的老人,臨終連連說的“龍”字,會不會就是這個小東西,而被當時眾人誤會為“聾”字的呢?這很有可能性。你看,這奇異的小物件,分明是外國的製品,而且是由那老人親自帶回國來的。假使這東西並不具有一種重要性,為什麽那樣鄭重地傳給他的子孫呢?不過,老人臨終,說出那個“龍”字時,明明還指著自己的耳朵;而且,他筆下所寫出的,也是一個“聾”字,隻是那“聾”字的結構,“龍”“耳”二字,離得很遠,會不會他的本意,原是要寫出龍、耳二字呢?

如果以上的推想是對的,那麽,那個多餘的“耳”字,又作什麽解釋?這是一個重要的關鍵,應該把它的解釋找出來。

其次,再看這條金質小龍,形狀很像一個鑰匙,有了鑰匙,必然還有一個配這鑰匙的鎖門。那個鎖門又安在呢?鎖門裏麵,又具有何等的秘密呢?會不會那幾十年來,一向不曾找到的鑽石,就包藏在這秘密之中呢?這啞謎的焦點,或許就在那個“耳”字上。

無論如何,有一點是可以相信的,就是,隔夜黑暗中的人,他必定已經先打破了這個謎。你看,他誤以為主人李瑞麟還是睡在原處,所以那隻黑暗中的手,隻在主婦頸項裏摸索,目的是在盜取這條小金龍,這也許是確定的事實。

經過了以上一番推想,黑暗中,似乎已有一線曙光在搖曳。

最後,霍桑把這神秘的小寶物歸還了原主,一麵他堅決地提議:“好!我要査看査看這裏的每一間屋子。”

主人答應親自奉陪,霍桑要求其餘的人留在原處,不要來打擾,以免分了心。

一、二兩層的各間屋子都查看過了,結果似乎並沒有一件東西可以引起這位大偵探的注意。同時,主人用迷惘的眼色看著這位大偵探,也不知道他的神奇動作,目的究竟何在。

最後,査到三層樓上來了。這裏前部的一大間布置略似一間憩坐室,室中垂著深色的帷幕,光線很晦暗。這裏除了椅桌家具之外,陳設了不少中國的古瓷器與外國的美術品。有一座落地大鏡框,裝著一張近十尺高的大油畫,畫的是李丹葭氏全身的側坐像,這是一個德國畫家的作品。另外,在一座配紫檀的小小玻璃罩中,罩著一頂色彩鮮紅的頂戴,這是李氏一生勳業的結晶物。室中最觸目的事物,是那在一隻靠壁的紫檀長案上,供著的一個神龕似的東西。這東西的尺寸相當高大,龕前一個古鋼爐內,留有燼餘的香尾。因這神龕垂著黃色的綢帷,看不出裏邊供奉的是什麽東西。

霍桑走前一步,想伸手揭這綢帷,一個聲音把他動作止住了。

“呀!請不要動它!”主人在霍桑身後發出一種慌急的低喊。

“為什麽?”霍桑陡然旋轉頭來,困惑的眼光裏,發出這樣無聲的問句。

主人抱歉地解釋了,這解釋又是那樣地富於神秘性。

他說:“在這神龕裏麵,供的是曾祖李丹葭氏一大一小的兩座銅像,這是一位德國名手的手製,由曾祖親自帶回國的。這銅像在曾祖生前,已具有一種非常的神異。大約因他曾祖的星宿太大,因之,無論何人動手觸摸了這像,就無可避免地會碰到不利的事情。曾經有一個人,因為不信這種神異,結果不久就跌斷了一條腿。像這樣的事實,並不止一件。”

霍桑聽著,不禁肅然。

四周的空氣與光線是那樣的幽悄與晦暗,越使室中神秘的氣息顯得非常之濃厚,使人置身其中會感到一種異常的感覺,即使像霍桑那樣精幹的人物,也不能例外。突然,他的身子一晃,曳著倒退的步子,重重地倒在一隻沙發裏,眼光露出了一種可怕的變異。

“霍先生!什麽事?”主人驚訝地問。

“我感到眩暈,能不能找點薄荷錠給我?真抱歉!”霍桑伸手按著自己的額部,語聲帶著顫。

“哈!你一定是不信我的話吧?”主人腹內的言語。

一陣急驟的腳聲,下樓去了。

這裏,霍桑比主人更急驟地從沙發內跳起來,他跳向那座神龕之前,揭起了綢帷。看時,龕內果有兩座銅像,較大的一座,頭上戴著頂戴和花翎,胸前掛著朝珠。這是一座半身像,約有三十寸高,麵目奕奕有神,自然露著威儀。顯見“出於名手雕刻”的話,並不虛假。

但霍桑在這匆忙的刹那間,他絕對無心賞鑒這銅像的線條美,他隻以最敏捷的動作,慌忙地窺察著那座較大的銅像的兩耳,在一種意外驚喜的情緒下,他發覺銅像的兩耳有一點活動——這是由於手眼並用的結果,單用眼,或許是無法看出的。

經這出奇的發現,霍桑的腦內立即構成了二幅幻想的圖畫:他仿佛已置身於數十年前,親眼看見那垂死的老人,呻吟喘息於病榻之上,他又似乎親見這位老人,舉起顫抖無力的手指,指指自己的鼻子,又指指自己的耳朵,他努力掙出如下的語句:

“兒孫們,你們用一條特製的小金‘龍’,插進我的一座‘大銅像’的‘耳’內。那時,你們便能發現我所藏下的一件重大的秘密!切要切要!至囑至囑!”

那李丹葭臨終時所要表示的遺囑,大概不外乎如此——至少是相近——但是,可憐!在死神的控製之下,他的舌尖麻木了,手勢又表演得模糊不清,結果,他努力掙出口的一個“龍”字,因他同時指著耳朵而被誤認為耳聾;其次,他所要說的“大銅像”三字,也因著輕音的微弱,而被誤認為呼喚他孫兒——大同——的名字。

這樣,致使這老人胸藏的秘密,在地層下竟被埋藏了好幾十年。

暗幕漸次揭開了。可是,這大銅像中所埋藏的秘密,究竟是件何等的秘密呢?

這進一步的探求,卻被樓梯上的足聲所阻止了。主人李瑞麟匆匆回上三層樓來,把一枚薄荷錠和一包龍虎人丹遞給霍桑,並關切地詢問著他。

這大偵探吞服下了幾顆不需要的人丹,他抱愧地說:“我不要緊,多謝!這是一種用腦過甚的現象。現在好多了。”

同時他向主人宣稱:他對這裏昨夜發生的怪事,已找到了一種線索。但是,有一二點還待證明。三天以後,他準來把答案交出來!

一種好奇心驅使著李瑞麟,他想問問這怪事的大概情形,但他是讀過許多偵探小說的,知道凡是大偵探,都有那麽裝腔作勢的一套,於是,他忍住了。

他恭送這位大偵探悠然出門。回到樓上,妻子佩華在呻吟,他的好朋友朱龍與女侍鳳霞正露著焦急。

霍桑答應三天後再來,實際上,他在第二天淩晨,提前就來了。奇怪的是——他的來,不在白天而在深夜;並且,他不是堂皇地光顧,而是偷偷地光臨。

格外奇怪的是——大偵探再度光臨時的情形:

深夜兩點鍾後,霍桑在十三號屋的後門口,仰麵咳了一聲幹嗽,那三層樓樓後小窗中的燈光立刻響應著這咳聲而發了光。不到兩分鍾,十三號屋的後門輕輕開成了一條窄縫,一個鬼魅般的影子在門縫裏,探了一下子頭,接著,霍桑緊隨著這個鬼魅影挨身進了屋,動作輕輕的。

這探頭的魅影——讀者也許已預先猜知——她是女侍鳳霞。

兩個黑影在烏黑中賊一般地摸索上樓梯,一直掩上了三層樓,內中一個黑影在發抖。

到了三層前室的門外,這神奇的大偵探,取出一串百合鑰,不費事地開了門,他讓鳳霞走人這黑暗的室中,他輕輕把門關上,立刻,他又熟稔地摸著了燈鈕,開亮了電燈。室中窗簾深垂,燈光不會有一絲的走漏。

大偵探像回到了自己府上一樣的悠閑,他揀一張最舒服的沙發坐下來,首先是取出紙煙,燃上火,平平氣。並且,他還招待親友似的,向鳳霞擺擺手說:“請坐。”

女侍者的顫抖未停,呼吸很急促,眼睛裏射著不知所措的光。

霍桑吐出了一口土耳其香煙,接著又說:“今夜的情形,和前夜你引那姓朱的家夥進來時的情形,有些相同吧?”

這女侍沉倒了頭——是默認了的樣子。

“不過前一夜,你們並沒有到這三層樓上來。那個家夥約你偷偷同進主人的臥室,預備竊取你主人頸間的小寶物,他答應做什麽酬報呢?金剛鑽,是不是?——有一點我不明白,你們預備下的克羅方姆,為什麽不用?膽小嗎?”

對方仍沒有回答。

“哈哈!你叫鳳,他叫龍,這名字太好了,也太巧了。也許,就由於這一點上,你們老早就發生了羅曼史。這句話你懂不懂?”大偵探隻管俏皮。

這女侍的兩頰紅上加了紅,羞慚戰勝了害怕。

其實,大偵探的論斷,多半出於虛冒,這正像星相家的江湖訣一樣。但是,看對方的反應,很僥幸,他都猜中了。

最後,霍桑看了看他的手表,驚覺似的說:“幹正事吧!”

他嘴裏打著哨子,悠然走進那座神龕,揭起了綢帷,他探懷取出一個電筒,光照著這銅像的左耳,用點力,扭著這耳,這耳由豎的變成了橫著,左耳輪的部位,露出了一個奇形的小孔。

他又探懷取出一封信封,把一件小東西鄭重地由這信封中倒出來,這是一條小龍,和李瑞麟所有的一條,形式沒有絲毫兩樣,但他這東西並不是金的而是鋼鐵製成的。

奇怪呀!霍桑這東西,是哪裏來的呢?

記得嗎?上一天,他把李瑞麟的小金龍帶進了盥洗室,他把那東西,捺在兩片肥皂之中,得到了一個印模,這是第二條小龍的來源。

這時霍桑把那銅像的耳孔仔細估量了一下,他小心地把那龍尾插入小孔,用力旋了一下。

在一種微微的心跳之下,他對這銅像發生著一種熱烈的期待。但是,片晌之後,這個銅像依然鐵板著臉,沒有半點反應。

他皺皺眉,有點焦急,又沉思了片晌。

忽然他又跳起來,再狂扭著這銅像的右耳,他發覺這右耳輪下,同樣地也有一個孔,再經過一回察探,他又把這小鐵龍的頭部插進這右孔,他焦灼而又熱烈地期待著。

大約是因年代太久的緣故吧,或右或左,他撥弄了好些時,猛然間,一種像時鍾發條的聲響,“哐啷”地一響,隻見這銅像的頭向後仰倒了下去,自銅像的頸部以下,頓時露出了一個大空穴,細看接榫之處,恰在衣領的部分。

哈!好精密的機械與設計!

這魔術般的表演,使站在一旁的女侍忘了她所處的地位。她呆怔住了。

數十年的秘密之源,完全發露了。聰明的霍桑,從這銅像的空廓的腹部,找出了一冊線裝的書本。在這小小一冊書中,他發掘出了一個含有曆史性的大秘密。

這本書被卷成了一個卷子,用許多棉花緊塞在這銅像的腹內。用意當然是怕後人搬動這銅像時,會發出裏邊的聲音,即此一點,可見用心的周密。

這冊小書共有五十五個頁碼,全書完全是蠅頭小楷所錄,單看這字跡,是那樣的工整而蒼勁,這是李丹葭氏的親筆,上麵鈐有李氏的印章。但這書並不曾留下一個題目。

霍桑嚴肅地捧著這書,他走到一隻接近燈光的椅子處,靜靜坐下來,翻閱這書的內容。他以最高的速度,閱讀了一部分,他發覺這本書的所述是一種精密完整而兼偉大的興建海軍計劃!

書中有一個特點,就是:他所擬具的計劃,全部注重實際,不看半點空論。雖然,這計劃在眼前已完全失去了它的時間性上的價值,但在當時,如能付諸實施,它所發生的偉大的效果,也許將為後人所無法想象。

但是,可憐!這驚人的壯舉,終於因著種種的關係而湮沒了。

霍桑又感慨地翻閱下去。

這書的後半部分,指出了當時李鴻章所練海軍的弱點,他並指陳出它的必敗之道。關於這一部分,他的論斷語語鞭辟入裏,無可駁詰。於此,可以窺見李丹葭氏眼光遠大的一斑。但是他這計劃,當時不為李中堂所采納,這也許就是原因所在。

全書最後部分,附有李丹葭氏給付子孫的遺囑。這遺囑再三懇切叮囑李氏後人,如能獲得適當的環境與機會,無論如何,應繼承他的遺誌,把這計劃設法貢獻於朝廷,而監督其實現。如果後人中無人能遵行遺囑囑咐,那麽,應該留心尋覓一種具有遠見而能負擔這重大使命的人,將這一個小冊鄭重付托給他。

遺囑最後部分,述及李氏在出使德國之際,因某種關係,蒙該國的鐵血宰相俾斯麥,送他一種豐厚的饋贈。——那是十二顆最精美的大鑽石。遺囑上並注明:後人如得了這鑽石,不能當作私有的財產,他們應當等候國家能實施他的計劃之時,捐獻出來,作為興建之一助。這鑽石也藏在這銅像裏。

霍桑看到這裏,他暫時從書本中收回了視線,他想:在當時,這李氏所藏的鑽石,也許在無意中,曾在人前露過眼;當時那鑽石可以用作鬥量的傳說,其來源就在於此。

燈光下,十二顆稀見的鑽石,落到了他的手掌之中,發出活水一般的光華,瀲灩著,瀲灩著。

一旁那個瑟縮而又焦灼的女侍,偷眼一看,她的眼珠宕了出來。

最後,五分鍾內,這神奇的偵探,做出了如下的動作:

他把這銅像的頭,恢複了原狀,並垂下了這神龕的綢帷。

他向這個神龕一魏躬,致敬著龕中人生前偉大的人格。

接著,他再一鞠躬,致謝這銅像的賞賜,於是,他溫文而又客氣地,把那貯著十二顆巨鑽的小錦盒,放進了他的衣袋。

他回頭向那驚悚著的女侍說:“多謝,辛苦你了,現在你去安睡吧。我的酬報,就是代你守著秘密。如果你肯相信我的話,我還要警告你:你那位幕後的情人並不是個好人。有機會,我預備把同樣的話警告你的主人哩。”

當這女侍拖著遲疑與不安穩的步子被驅回她自己的臥室時,霍桑輕輕關上了門。他把那冊小書,重又翻讀了幾頁。他打著嗬欠,似乎有點疲倦。他熄去了燈,把室中一張虎皮氈裹在身上,預備養一會兒神,但不久,他竟睡熟了。

直等天色透明,這位聰明朋友方在他人的鼾聲之中,悄悄溜了出去。

隔夜的事,室中不留痕跡,那女侍鳳霞,她當然不會聲張出來。這裏,主人還在期待大偵探的光臨,大偵探當然是守信用的,在第三天後,他寄給了李瑞麟一封信,信上隻有一個最簡單的答案,他說:

“那夜,在黑暗中伸出那隻‘鬼手’的,不是別人,正是你的好朋友朱龍。他的目的,是要竊取你的辟邪的小寶物。”

隨函還附寄來一冊小書,李瑞麟發覺這是他曾祖的著述,自己從來不曾見過。他不明白這書怎麽會落到那位大偵探手裏去。

可遺憾的是,這位小布爾喬亞,始終不曾在跳舞打牌之餘抽出些工夫來,一讀這書的內容,因此那銅像、鑽石以及那鬼手的最後的目的,他也始終一無所知。

於是,這故事的全部就完畢了。

俱樂部中那個穿中山裝的中年人演述到這裏,有一個人跳起來說:“怎麽?霍桑竟沒把那十二顆鑽石,還給它的當事人?”

“我想,那是不必要的。”穿中山裝的人冷冷地回答。

“什麽話?中國唯一大偵探霍桑,他的人格會這樣的卑鄙?”

“且慢!我要代霍桑辯護。”中年人伸著手,“那不是真正的霍桑哩。”

“不是真正的霍桑?是誰?”

“一個職業的賊。”

“職業的賊,他怎麽會冒了霍桑的名,接受這件事?”

“這一個聰明的賊,他究竟是誰呢?”

“我!”中年人指指他自己的鼻尖。

“你是誰?你的名字?”

“我是一個衰朽的落伍者,世人遺忘了我,我也遺忘了世人,我沒有名字。”中年人搔著他的花白的頭發,感歎地說。

許多條困惑的視線,紛紛投射到了同一的靶子上。

“你們一定要問,我也可以給你們看看我的商標。”這神奇的中年人,指指他自己的耳輪。燈光下,有一顆鮮紅如血的紅痣,像火星般地爆進眾人的眼簾。

“呀!你是——”

“不錯,是我!”

這演說家揚聲大笑,在眾人的驚奇紛擾聲中消失了。俱樂部的燈光下,繚繞著氤氳的煙霧,濃烈的土耳其煙味,遺留在眾人的鼻管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