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話 京城往事

“喂,小毛頭,你醒了?”

少年睜開眼睛。金龍俊朗的臉漸漸變得清晰。或許,這是他第一次麵對麵地凝視金龍的臉——雖然幹打劫的勾當時冷漠無情,但他笑起來,露出虎牙現出酒窩的時候,卻可愛得像個孩子。

尤其是,在這氤氳著藥香、搖曳著燭火、飄**著盛夏晚風的船艙裏。

在他的印象中,與金龍相處的這兩三年間,金龍從來都沒有對他發過脾氣——哪怕他頑皮,他給他捅婁子,他戲弄他的水賊小弟——金龍都隻是容忍,都隻是,用微笑為他化解一切。

金龍曾說,他對這個孩子,這個被世道丟棄到角落裏的少年,無論如何,都討厭不起來。

少年也不明白,命運究竟是為什麽,要讓一個瀟灑恣肆的江湖遊俠和一個豪門望族裏被冷落的孩子走到一起。

而他凝望金龍的笑容的時候,他忽然感覺到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他說不清是什麽,但那溫暖如和風的笑顏中,一定藏著一些難以說出口的秘密。

“你都昏睡了一整天了,”金龍替少年掖掖被角,垂下來的額發撓癢了少年的脖子,“想不到,你也有這麽安靜的時候呢。”

“你這個淘氣的小可愛。”

金龍的聲音很好聽,很有磁性,很讓人覺得安全。少年覺得,如果有一天他能夠金盆洗手,不再做水賊的話,他或許會成為一位非常驍勇的戰士。

難道,金龍,你就從沒有這樣想過嗎?

“小毛頭,你有想去的地方嗎?”金龍忽然問道,雙目望著蒼茫的夜空,“如果有的話,你告訴我。如果你厭倦了這座小城的生活,我可以帶你去任何地方。”

“真的?”少年眼裏閃過一絲驚訝,精神立刻振奮起來。

“我答應你。”

少年甜甜地笑了,一對小虎牙兒閃亮亮的。

“我想去京城……”

“為什麽?”金龍頓時不自在了,他長長歎了口氣,兩隻手攥起拳頭,“小家夥兒,你要知道,京城那個地方……”

那個地方,充斥著權謀與冷漠,它殺人不見血,一次次地讓關係要好的人生死離別。那個地方,它終究不是你夢中的天堂啊。

“我去過京城,如果你現在不想睡覺的話,我可以講給你聽,”金龍悄悄換上一貫的笑顏,方才攥拳的手也舒展開來,“我有一段關於京城的往事。”

話音落處,注定又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時光。

“那時候我比你大不了幾歲——也算是年少輕狂,希望能像我堂哥金旋金元機那樣在皇都混得風生水起。金旋是我先考哥哥的長子,他這人懂得如何在官場縱橫,如何在皇帝麵前出人頭地,以及……”金龍忽然頓了頓,嗓音撒呀了一些,“以及如何明哲保身地做出抉擇。”

“在我還小的時候,元機就曾經做過黃門侍郎。那時候的他,事業才剛剛開始,倒也一帆風順。皇帝看中了他,提拔他為議郎,後來又做起了中郎將。”

金龍就是在堂哥剛剛被任命為中郎將的頭一年,跟著他一起去京城洛陽的。那時候的金龍,人緣好,朋友多,每每跟一群年齡相仿的小夥子們鬧在一起,總是金龍帶頭去耍各種各樣的把戲。萬一哪天不小心跟別人鬧了矛盾,也是金龍這個幫派大哥帶頭為朋友們兩肋插刀。

“金龍,士雲——《易經》有言:‘雲從龍。’當初你父親為你取下這副名字,本事希望你能夠飛黃騰達。你若是再這樣鬧下去,這官兒,就當不成了。”

金旋經常這樣對金龍說。誠然,他並不是看不慣弟弟這番幫派大哥的作風——年輕的時候,誰不曾做些荒唐事呢。

但是,他從來都沒忘記了,他自己是誰。

他是皇帝身邊的人,是保守著漢王朝最重要的機密的人,是每走一步都謹小慎微的臣子。倘若出了差錯,連累的將不僅是他金旋一個人。

然而,最讓金旋擔心的事情,終於還是發生了。

“你不該把這些東西告訴你那幫朋友!”他憤怒至極地指著金龍的腦袋訓斥,“倘若陛下更改鹽鐵稅的計劃事先走漏了風聲,到那時販子們乘機牟取暴利,天下的百姓都要遭殃啊!你不怕掉腦袋?”

許久的沉默後,他歎了口氣,語氣漸漸緩和下來:“士雲,不是我說你,陛下能把計劃告知我,是因為他還信任我,就像當年武皇帝信任翁叔那樣信任我金氏……”

金龍低垂著頭,一聲不吭。金旋看得出來,他的身子在微微顫抖。

“哥,你說吧,”金龍低聲哽咽道,烏黑的額發遮住了眼睛,他為了忍住眼淚,拇指硬是把食指掐出血來,“我錯了。你讓我做什麽,我都會去做。”

而金旋之後讓他做的事情,卻像一把鋼刀,在他最好的韶華裏,將他的心,硬生生割得鮮血直流。

但金龍還是按照金旋說的去做了。在那個他犯下過錯後的子夜,用他一直帶在身上的青銅短刀,了斷了他在京城所有的感情與義氣。

“你放心,任他們去找什麽真凶,那些官宦不會懷疑是我們幹的,”事後金旋安慰金龍,“別忘了,我們是皇帝的近臣。”

但金旋不知道,此刻的金龍,已經不再是從前他認識的那個金龍了。有句話說得好,身上受傷了,時間會抹去所有的傷痕和疼痛;但心受傷了,這一輩子,就再也無法解脫。那以後,金龍再也沒有過問政事,甚至,他再也不曾有一句話,提及做官。

“當年那個渴望像堂哥一樣做官的我,已經跟著我的朋友們乘鶴西去了,”金龍苦笑道,臉上帶著疲憊與痛苦的神色,濃密的眉毛微微皺起,“打那以後,我放棄了闖**京城,也就開始以這副打扮,浪跡天涯了。”

“可是金大哥,”躺在**的少年略有些虛弱地問道,“你真的願意為了他們,放棄一生的夢想嗎?”

金龍不自主地顫了一下。“算是吧,”他咽了口唾沫,避開了少年那雙會說話的眼睛,“至少我覺得,我的兄弟們,要比那烏紗帽,重要的多。”

說罷金龍立刻又換上了一貫的溫潤笑容。他將蠟燭上的燈花彈盡,又將少年睡覺時弄亂的金色頭發整理整齊。

“已經很晚了,你先休息吧。等你病好了,再去找他們玩啊。”

少年靜靜聽著船艙木門被掩上時發出的“吱呀”聲。不久,蠟燭燃盡了,一縷灰色的煙從掉落的燈花中緩緩升起來,隨風飄散。空氣裏方才彌漫的藥香也漸漸散去,隻留下皎潔的月光,還在寧靜的江麵上,姍姍徘徊。

靜謐吞噬了整個世界。許久,少年閉上眼睛,口中一字一頓地喃喃。

“大哥,你在騙我吧。”

你的偽裝很成功,但已經被我識破了,你瞞不過我。

你的經曆是真的,我相信,但你最後還是對我撒謊了。

你當初的夢想,不是被斬斷了,而是被塵封了。

總有一天,你會把它重新拾起來的。

打那以後,少年在再也沒有在金龍麵前提到過“京城”二字,而金龍,也不曾在任何人麵前談起過他的這段往事。

……

盡管曾一度讓他發燒鬧肚子,這場曠日持久的“趕鴨子下水”行動,還是以沙摩莉的勝利告終。少年遊水的技巧進步的很快,沒過多些時日,他就已經能跟那群水賊小弟們在長江裏嬉鬧了。其實水賊們每次去城裏鬧事的時候,少年和沙摩莉都不跟著同去的。雖然生長在蠻夷部落,但沙摩莉畢竟是個女孩子,過了及笄之年,更加之這些年來沒完沒了的逃亡生涯,她現在更喜好安靜。

至於少年,則純粹是因為拗不過沙摩莉,被她拽著硬留下來的。

水賊們鬧騰去的時候,他倆就坐在一條船邊上,晃著腿盯著藍天白雲發呆。

偶爾會有一兩隻說不上名字的鳥兒,在江上盤旋幾圈後,落在桅杆上。少年的目光經常被這些小生靈吸引,而每當江風又刮起來的時候,鳥兒便會振翅高飛,一直飛向遠方連綿的群山。而它們的身後,經常會有被風刮起來的白色的帆,呼啦啦迎風飛揚。

看不見鳥兒的時候,少年就盯著那些白色的帆發呆,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麽。

而沙摩莉這邊就完全是另外一番風景了。她喜歡講故事,開口滔滔不絕——也不管少年能不能聽得進去,不管他聽沒聽懂五溪蠻部落的俚語,那些往年的故事,她一股腦兒全倒出來。

沙摩莉講著講著突然沒動靜了。

“咋啦?”少年一扭頭,發現沙摩莉竟然也像他那樣,正在盯著天空發呆。她的嘴唇稍微張開一條縫兒,隱隱現出潔白的牙齒。

“我蠻想他的。”

‘想你弟弟?’

沙摩莉點頭:“我都兩年沒見他了,難道這也是宿命嗎……部落裏的人估計還在找我們的下落,但願他能躲過這一劫啊。”

“放心吧,會的,”少年安慰道,金色的頭發有幾縷被水黏在光溜溜的脊背上,“總有希望在,老天爺不會一錯再錯。”

“就你這小機靈鬼會說話。”

少年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該瘋就瘋,該沉穩的時候心細如針——無論是沙摩莉還是蘇小四都這麽覺得。這個少年,雖然有時候放肆一些,卻很討人喜歡。

……

這一晃就是三年。

臨江城隻是巴蜀荒蕪之地的一座古老的小城,不曾被這些年來的風雲變幻漸染多少。想來這也是臨江城的幸運吧。在群雄逐鹿的帷幕在中原拉開的時刻,這裏的盛夏依然靜謐,依然看不到鐵馬冰河,依然看不到餓殍遍野。

隻是,不知這般圖景之餘生活在臨江城的人,究竟是幸運,還是,災難呢。

……

“你以為,我們這裏無憂無慮的日子還能過多久?”

少年聽出來是金龍的聲音,但他從來沒有聽過金龍如此嚴肅地講話。他貓著腰悄悄貼過去,從艙門縫裏朝裏麵看。裏麵兩人的剪影被陽光拓印在木頭船板上,空氣裏彌漫著死一般的寂靜。

金龍旁邊的人是另一個水賊,少年叫不上名字。

“順江而下?你果真有本事,怎麽不給咱們的兄弟找個好去處呢?”金龍神色嚴肅,劍眉倒豎,“你不知道現在那邊都已經是什麽樣子了嗎?自從那幫賊子進了城,整個洛陽已經成了一片火海啊!”

少年愣住了。

金大哥,他……說什麽?

順江而下?

還有……京城?

“算了吧,”金龍的語氣稍稍緩和下來,他在船艙裏來回踱了幾步後帶著幾分頹唐地倚在窗戶旁邊,“想找一個安寧的地方都很難。戰火不久就會燒到這邊,我們現在很被動,隻能隨機應變了。”金龍低著頭,胳膊環抱在胸前,汗水順著他的脖子滑落下來,浸濕了青色的薄衫。額發下的那雙瞳孔裏射出鋒利的光芒,如同刀鋒一般,劃過沉寂的空氣。

許久,金龍取下腰間的青銅短刀。鋒利的刀刃載著那年悲傷的記憶,泛著幽幽的寒光。

“好久不用了,不是嗎,”他喃喃道,聲音很輕,但很有力度,“被動也好,主動也罷,該動手的時候,就動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