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你相信命運嗎
【壹·金龍言】
“金大哥，你相信命運嗎？”正擺弄著纜繩的蘇小四突然問道。
“命運是什麽？”金龍一愣，旋即笑而不語。
那是金龍第一回思考“命運”這個東西。
對他來說，命運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是從那個咬緊牙關將匕首揮向夥伴的子夜，還是那個與闖**京城的落寞年輕人徹夜秉燭的晚上，抑或是邂逅那個生活在灰色時空卻總是傻傻笑著的少年？
金龍不願再想下去，沉沉地低下頭——這些年來受過的傷，讓逃避成了他唯一的選擇。然而，那些痛徹心扉的記憶卻不聽使喚，仍是飛鳥一般地，呼啦啦迎麵撲來。
無論如何，殊途同歸。這一切的一切，都在那場淹沒臨江城的腥風血雨裏，收尾了。
而在最後的時光裏，金龍念念不忘的，還是那個冒冒失失闖入他的逍遙世界裏的少年。
金龍說，那時候他不務正業，也不記得自己的名字，整日整日不踏進家門，隻是跌跌撞撞一個人，在臨江小城裏闖**。
金龍畢竟是率性之人啊。於是他將少年帶上了自己的船，讓他終日與自己的水賊兄弟們混在一起。
金龍不知道，從土地到船板的跨越，對他來說是每天都要重複的一小步，但對那個少年來說，卻已然注定了他一生的方向。
而金龍自己生命的軌跡，也就在那一刻，悄悄變了。
從風雲際會的京城掙脫出來的巴蜀遊俠，自從有了記憶以來，他就從未哭過。但就在差一個兄弟橫渡長江將一個“寧”字送去給少年起名的時候，他淚如泉湧。
恍惚中，金龍仿佛覺得，桅杆上白色的帆刹那間變得色彩斑斕，絢爛流光，正迎著陣陣江風飛揚。
一陣清脆的銅鈴聲，混雜著許多年深埋於心底的熱血沸騰的夢，刹那間響徹寰宇。
那是金龍印象裏，自己唯一一次落淚。
因為他知道，他未完成的夢想，將會連帶著長江彼岸的記憶，深深烙在那個少年心裏。
【貳·淩統言】
“喂，那家夥，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你相信命運嗎？”
“其實是我傻……我恨了你多久，我自己都記不清楚。”
“我隻知道，目睹父親被你一箭射死的時候，我還是個不懂事的孩子。”
“但現在我長大了。”
“說到底我該感謝你。感謝你在戰場上救我性命，以及你這些年來對我屢次無理取鬧的包容。”
“所以……”
“所以現在我不恨了，我原諒你。”
“甘寧。”
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淩統到底還是喊出了那個羈絆了他一生的名字。
甘寧。
雙唇開合之間，牽出這一輩子多少瓜葛。
從十五歲的初遇，到十八歲的驕狂，再到二十七歲的頓悟，以及二十九歲的懺悔。你陪伴我這些年，一次次地將我從悲傷的深淵裏解救出來，重塑了我的生命，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
我不敢想象，這些年如果沒有你，我的日子將會是多麽的淒愴慘淡。
誰知道，到頭來在我大限將至的時候，卻無法與你見麵。
甘寧，在東征山嶺的路途中，我曾無數次遙望日落的方向，隻想再看到你策馬揚鞭的樣子。
甘寧，不久前我再次橫渡長江，隱隱約約聽見了一陣銅鈴聲響。
甘寧，我還記得最後一次看見你的時候，火燒雲正洶湧在天邊，夕陽泊了你一身金子。你的身後，錦帆飛揚。
其實，你已經不再欠我什麽了。
所以，即便我離開，也不許你悲傷。
我記得你曾對我說過，人哭著來到世上，一輩子就一個任務，就是學會怎麽去笑。
而我，還想看一眼你笑的模樣。
“那家夥……”淩統苦笑著搖頭，“他最大的遺憾，怕是不曾親耳聽聞我已經原諒他了。”
這些日子裏，因為生病，他瘦了許多。看著鏡中自己形容枯槁的樣子，他欲言又止。
仄斜的日光透過窗欞，暖洋洋地灑了他一身。
【叁·陸遜言】
你相信命運嗎？
這個問題，陸遜一直不敢回答。
時間過得真快。
這一晃，五年過去了。五年前的那個夜晚還沉浸在逍遙津那個令人聞風喪膽的修羅場裏——在那個漆黑的四更天，魏營忽然毫無征兆地燃起烈火，刹那間鼓角齊鳴、殺聲震天，仿佛有一隻火麒麟正衝破束縛它的桎梏，四蹄踏風飛速襲來。旋即便是震徹天地的號角，夾雜著紛亂的馬蹄聲，震耳欲聾。
陸遜說，有那麽一瞬間他隱隱覺得，自己仿佛刹那間沿著時光長河溯流而上——那場來得突然的大火，與九年前赤壁熊熊燃燒的江麵，正在他眼前，合二為一。
火光在眼前氤氳成一片躍動的光影，光影中依稀浮現出一人的身姿，依舊與多年來的記憶一般無二：盔纓旁的白羽、金色頭發與恣肆的笑容，以及腰間的兩隻銅鈴，在深夜的風中搖動，叮咚作響。
可惜啊，可惜。
歲月風塵，待人何薄！赤壁戰後兩年，周瑜魂斷巴丘，太史慈殞身沙場；奇襲荊州後不久，呂蒙也猝然離去；而那個在灰色時光裏掙紮著長大的少年淩統，竟會在一次東征山嶺的歸途中，凋零在生命的大好年華。
屈指數來，偌大的江左，真正能夠時刻伴他左右的人，就隻剩下他了。
銀鈴錦帆、鮮衣怒馬，與多年來不曾改變的輕狂笑顏。
陸遜望望帳外的天空。天幕深藍，銀河奪目，群星璀璨，夜景美麗得讓他忽然覺得力不從心。
“甘寧，所以你這一次——不許讓我失望，”陸遜淺笑，笑容掛在嘴角，和著微風微微顫動，“當然，你也從未讓我失望過。”
忽然間，陸遜覺得自己有點像當年的淩統，轉彎抹角、哭笑隨心。
是身邊的人改變了他曾經的冷漠與孤傲？
亦或是隨著年齡的增長，那些幼稚與天真自然會褪色？
陸遜也不知道，但他更願意相信前者。
而把甘寧安置在他身旁，是命運對他最好的饋贈。
因為，隻有甘寧，能讓受盡世道欺騙的他，真正感到安全。
末了陸遜轉身。劍鞘泛寒，紅袍如火，金甲粼粼，**成銀河般耀眼的華麗。
月下山旁，夷陵城高峻的輪廓，泊在星光中，依稀可見。
很多時候，命運會跟我們開玩笑，把我們身邊視而不見的珍寶悄無聲息地奪去。
因此某一天走得累了，停住，驀然回首，卻發現許多人許多往事早已在不經意間，遠去了。
而很多東西，失去就是失去，既然找不回來，就別再尋借口了吧。
但無論如何我都會記得，在那個落日熔金的傍晚，我曾登上高樓遠眺長江——夕陽盡處的江麵上，有一片錦帆，炫彩流光，隨風飄揚。
我永遠都不會讓時光把他從我的心中帶走。
我笑了。
那是我這些年來笑得最開心的時候。
【謹以此書，紀念東吳折衝將軍甘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