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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先談讀過的書,談他崇拜的人物,然後,她一個話題一個話題引他談下去,同時思考著怎樣才能對他有所幫助。打從圖書館第一次見麵之後,她就常常考慮這個問題,她想幫助他。他來看她,希望得到她的同情與關懷,從前可沒人這樣做過。她的同情出於母性,並不傷害他的自尊。這似乎是一種放縱的衝動,但她已習以為常。她做夢也沒想到一場新的戀愛會以這樣的方式出現,也沒意識到她所引起的,竟會是愛情。她隻覺得不過是對他發生了興趣,認為他具有許多讓她關注的優秀素質,不是等閑之輩而已。山口百惠甚至有些行善濟人的感覺。

她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在愛他,他卻不同,他明白自己在愛她,想念她。劉易斯一輩子從沒有過這樣的刻骨相思。他曾經愛過,但在遇見山口百惠之後,愛情詩的廣闊天地便對他敞開了大門。她所給他的東西,比《伊索寓言》和《安徒生童話》要深刻得多。他凝視著她,知道自己是可以在親吻她之後就歡樂地死去的。他覺得自己便是伊甸園那發了狂的情人,即使封他做皇帝,也不會讓他更為驕矜得意。此刻,他頓悟,終於明白了生命的意義,明白了自己來到世上的原因。

他望著她,聽著她講述,思想越來越大膽。他回味著自己的手在門口握著她的手時的快感,狂歡極樂,渴望再握一次。他的目光有時落到她的唇上,便如饑似渴地想親吻她。那兩瓣丹唇闡述她所使用的詞語時的每一動作都帶給他難以描述的快樂。她那嘴唇絕非普通女人的唇,絕非人間材料製成,而是純粹性靈的結晶。他並未意識到自己內心這種價值觀的變化,也不曾意識到自己望著她時眼裏所閃動的光跟一切男人愛欲衝動時的目光,其實沒有兩樣。

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的目光會那麽熾烈、強悍,那溫暖的火苗會攪亂她的方寸。她那冰清玉潔的處女之美使他的感情崇高,使劉易斯的思想達到如珠穆朗瑪峰的高度。他眼裏放射的光芒是會然讓自己大吃一驚的,那光芒像暖流一樣浸潤了山口百惠全身,喚起了她同樣的熱情,使她感到一種微妙的煩亂。那美妙的闖入幹擾了她的思想,逼得她不時地重尋中斷的思緒,卻不明白幹擾從何而至。她一向善於言談,若不是她確信此人出類拔萃,這種幹擾的出現是會使她困惑的。她非常敏感,認為這個好像從另一世界來的旅人,具有這樣獨特的氣質,他能令她如此激動也就不足為奇。

既然她意識背後的問題是怎樣幫助他,她便把談話往那個方向引,但終於挑明了問題的卻是劉易斯。“我不知道你是否可以告訴我?”他開始了,對方的默許使他的心怦怦地跳,“你還記得吧?上次我在圖書館說過,我不能談論書本上的問題是因為不知道怎樣談。是的,從那以後我想過許多。我曾多次去圖書館,但是讀到的書大都超過了我的能力。也許我還是從頭學起的好。我沒有多少有利條件。我從小就努力讀書,我去圖書館用新的眼光看了看新書,你知道,我總喜歡書,能到手什麽就讀什麽,所以,我認為,我跟很多人的思想不一樣。現在來說我想說的問題吧!我從來沒走進過像你們家這樣的房子。我來這兒,看到了這兒的一切就很喜歡。我要說的是,我喜歡這個,需要這個,現在就需要。我想呼吸跟你這屋裏同樣的空氣,充滿書籍、油畫、美麗的事物的空氣。你走過房間給我泡茶的時候,我認為那是我所見過的最美好的東西。我見過各式各樣的生活,卻沒想到現在見到的會比我周圍的人見到的高出不知多少倍。我喜歡看,還想看得更多,看到不同尋常的東西。”

山口百惠微笑著往杯裏續茶,“不過我還沒說到主題,本題是,我也要過你這樣的生活。生活裏除了吃喝拉撒,還有許多內容。那麽,我要怎麽才能做到呢?我該從什麽入手呢?你知道,我是樂意靠雙手打天下的。要說刻苦我能刻苦得大多數人吃不消。隻要開了頭,我就可以沒日沒夜地幹。我向你提這個問題你也許會覺得滑稽。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我最不該問的人就是你。可我又不認識別的可以問的人。”

他住了嘴,他這是在出自己的洋相。她並沒有立即開口,她一心隻想把他這結巴笨拙的話語所表達的質樸單純的意思,跟她在他臉上看到的東西統一起來。她從來沒見過一雙眼睛表現過這樣巨大的力量。她從中讀到的信息是-這人什麽事都辦得到。這信息跟他口齒的遲鈍很不相稱。而在這個問題上她的思維卻迅速而複雜,對他的純樸沒給予應有的評價。不過她在探索對方心理時也感到了一種強力,仿佛見到一個人在鎖鏈下扭來扭去地掙紮。她終於說話時臉上滿是同情,“你自己也明白,你需要的是教育,你應該回頭去讀完大學課程。”

“看來我隻好自修了,我想要知道的是從什麽地方開始。”“應該說首先要學會語法,你的語法不是特別好!”他臉紅了,冒汗了。“問題不在你用什麽詞,而在你怎麽說。我實話實說,你不會生氣吧?我沒有叫你難堪的意思。”“不會的。”他叫道,心裏暗暗感謝她的好意,“你就直說吧,我想要知道,我覺得聽你說比聽別人說好。”

她拿了語法書回來後,搬了把椅子到他身邊坐下了,他拿不定主意是否該去幫她搬。她翻著語法書,兩人的頭靠到了一起。她在提綱契領告訴他,該做什麽功課時,他幾乎沒聽進去。她在他身邊時帶來的芳香、陶醉令他驚訝。他一生隻昏倒過一次,就是在銀灘,和拉塞爾決鬥那回,此刻,他似乎又要昏倒,連呼吸都困難了。心髒把血直往喉嚨四泵,弄得他幾乎窒息。她跟他似乎前所未有的親近,兩人之間的巨大鴻溝,一時似乎架起了橋梁。但是他對她的崇高感情並未因此而變化。在那一刻,劉易斯對她的崇拜還應算作宗教的敬畏和狂熱,他似乎已闖進了最神聖的領域。他小心地緩緩地側開了頭,中斷了和她的接觸,那接觸像電流一樣令他震顫,而她卻渾然不覺。

幾禮拜過去,劉易斯學了語法、複習了社交禮儀,苦讀了感興趣的書。他在圖書館開始學習詩歌的韻律、結構和形式,在他所愛的美之下探索著美的底蘊。過去他讀小說從不曾像現在讀這類書這麽興致勃勃,津津有味。他那17年沒曾動過的腦筋受到成熟的欲望的驅使,更對書本緊抓不放,孜孜不倦,十分罕見。

他的心一向追求統一。剛開始看到兩個世界的匯時他感到驚訝。他在書中發現的美與崇高的思想使他心胸高潔,更加堅信在社會上層,即在山口百惠所處的社會裏,所有的人,無論男女,思想和生活都純淨無瑕。而在下麵,在他自己的生活圈子裏,人們卻卑賤穢汙。他要洗淨那汙染了他17年的穢物,他要躋躋身層階級所生活的高貴世界裏。他的整個青少年時期都為一種朦朧的不安所困擾,不知道自己需要什麽,老在追求著某種追求不到的東西,直到現在他遇見了她,他心中的不安更加強烈了,化作了痛苦。他終於清楚明確地知道了,他所追求的是美、智慧、自由、愛情。

那段時間,他曾好幾次跟她見麵,每次見麵對他都是一次鼓舞。她幫助他學日語、漢語,糾正他的發音。但他倆的交往並不僅限於上課。他見過較多的生活,心靈早熟,有時便轉向了別的話題,他最近讀過的詩,她最近研究著的詩人。她向他朗讀她所喜愛的詩句時,他便幻遊於歡樂的九天之上。

他聽過許多女人說話,卻從沒聽見過像她那麽美妙的聲音。她最輕微的聲音都使他顫動、愛戀。他對她說出的每一個字,感到歡樂和心動。他愛戀她聲音的悅耳、平和與它那動人的起伏,那是文化教養與高雅的靈魂的流露,柔和豐富得難以描述。聽她說話時,他記憶的耳朵裏也響起了凶悍女人刺耳的聒噪、繅絲廠裏的勞動女工和他本階級的姑娘們雖不刺耳卻也不中聽的聲音。這時,幻覺開始施展,那些女人一個個在他腦海裏浮現,跟山口百惠形成對照,更增加了山口百惠的光彩。山口百惠朗誦詩篇時,他見她眼裏常噙著淚珠,便懂得了那詩篇是如何美妙地撥動了她天性中的審美琴弦。在這樣的時刻她的脈脈情懷總使他胸襟高貴,化作了神明。在他凝望著她的麵龐細聽著她朗誦時,便仿佛在凝望著生命的麵龐,凝望著茫茫宇宙,體味著生命最深沉的奧秘。這時,他意識到了自己精微的感受力所到達的高度,便認定這就是愛情,而愛情是人世間最美妙的東西。於是,他往日經曆過的歡樂和狂熱便在回憶的長廊裏掠過,酒後的昏沉、女人的愛撫、粗野的動作,這一切跟他此刻崇高的**一比,都顯得微不足道,卑俗無聊了!

這情況,山口百惠無法覺察,她從沒有過心靈方麵的體驗。在這類問題上她僅有的體驗都來自書本,而在書本裏,日常瑣事一經過幻想加工都能成為若真若幻的神仙境界。她並不知道劉易斯正在往她心裏鑽,並在那兒積蓄著力量,某一天將爆發為熊熊的烈焰,燃遍她的全身。她並不懂得真正的愛情之火。她對愛情的知識純粹是理論性的。隻把它想像作幽微的火苗,輕柔如露珠墜落,清涼如玉壺。她對愛情的想法更像是一種心平氣和的柔情,在花香中,輕鬆氣氛裏,為心愛的人做這做那。她從未夢想過火山爆發、大地抽搐般的愛情,從未想到過它的熊熊烈焰,它的破壞作用,它能把伊甸園燒成一片焦土。她不知道自己的力量,也不知道愛情的力量。生命的深處,於她不過是幻想的海洋。她父母的婚姻之愛是她理想的愛情境界。她希望有一天會跟一個如意郎君過同樣甜蜜的日子,用不著經曆震**、摩擦、折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