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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住在哪兒?”斯皮爾伯格問道,“住在銀灘旅館。”“我寫給你的那封邀請信仍然有效。我寧可用你而不是別的姑娘來拍一部電影。”“我也這麽想。你為什麽不回好萊塢呢?”“我受不了那個地方,我在這兒挺好。等著,我把這個鏡頭拍完就帶你四處轉轉。”他回到拍攝現場,開始低聲且溫和地同烏克蘭女演員聊起戲來。十分鍾過去了,斯皮爾伯格還在說話,那個烏克蘭女人時不時地換換腳、點點頭。突然,斯皮爾伯格中斷了談話,衝著冷不防射來一束強光的地方喊了幾句。

此刻,好萊塢仿佛在對小野慶黎大聲疾呼,她無所畏懼地再次穿行於這座城市,想要回到那兒。然而,她不想再見斯皮爾伯格,她清楚他拍完這個鏡頭後會有怎樣的一種心情,她不無留戀地離開了拍攝現場。她的內心世界不再那麽寂靜了,因為她知道那兒有一家電影製片廠。她喜歡在北海越南街上閑逛的人們,她在去車站的路上給自己買了一雙涼鞋。她母親小野洋子感到高興,因為小野慶黎完全照她的吩咐去做了,但她仍要女兒揚帆遠航……

午餐時喝了波爾多葡萄酒感覺挺好,小野洋子高高地抱起雙臂,她走出戶外來到那可愛的沒有雜草的花園。花園的一邊與住房相接,並從這兒延伸出去,深入到房子的庭院。另兩邊毗鄰一個古老的漁村,最後一邊靠著向海岸礁石傾斜的懸崖。沿著村子一邊的圍牆,那兒的樹木落滿了灰塵,扭結的葡萄藤,還有椰子樹和橡樹。小野洋子總會感到意外,如果她換一個方向,經過一塊牡丹苗圃,便可走進一個綠枝掩映下的陰涼之地,那兒的樹葉和花瓣上縈繞著一片輕柔的水汽。

她戴了一條青色的薄頭巾,在頸前係了個結。甚至在白晃晃的日光下,頭巾也把它的色彩映在她的臉上,投到在一團陰影中移動著的腳旁。她神情凝重,幾乎有點冷峻,隻是她那雙眼睛閃動著讓人憐愛的溫柔、迷離的光芒。她的一頭秀發已失去了光澤,然而,她現在雖然四十三歲了,卻比二十五歲獨自出走時更加嫵媚,盡管那時她的頭發比她本人還要亮麗。

踩著五花石,沿著如煙似霧般的花叢中的一條小徑,她來到一處能夠眺望大海的地方。那兒有幾隻紅燈籠靜靜地掛在蘋果樹枝上。一張大桌子,幾把柳條椅和一把溫州生產的大型商用篷傘,都擺放在一棵高大的紅鬆下麵,這棵樹比園子裏所有其他的樹都要粗壯。她在那兒歇了一會,漫不經心地望著一叢叢蝴蝶蘭花,這些花仿佛是隨手撒下的一把種子生長出來的。她還聽到從旅館一樓傳來埋怨聲和指責聲。當這些聲音在夏天的微風中消逝時,她又往前走去,路兩旁盛開著粉紅色雲團般的多姿多態的芍藥花、黑色的鬱金香花,真個是朱蕤冒紫莖,這些花就像出售甜食的商店櫥窗裏的糖製花朵一樣晶瑩玲瓏,她走著走著,潮濕的台階通向下麵幾米的地方。

下麵有一口水井,周圍鋪有木板,即使在最晴朗的日子裏,井邊上也是濕漉漉、滑溜溜的。她從另一頭登上台階,走進一個菜園。她走得相當快。她活潑好動,盡管有時給人一種安靜的印象,既恬淡又動人。她現在的話不多,也不信任什麽人,因而在這個世界上她就寧可保持沉默,近於貧乏的拘泥還是無損於她那優雅的氣質。但有的時候,當陌生人對她的寡言少語感到不快時,她會搶過話題,急忙談論起來,這時她自己也不免大吃一驚,隨後把話題帶回來,幾乎是膽怯地一下子扔掉,如同一條乖巧的牧羊犬,表現得恰到好處。

隨後她又往前走,經過一行行新長的的香菜,來到一個小動物園,一些鴿子、鸚鵡對著她無禮地嘰嘰咕咕,嚷成一團。她向下走近另一塊岩礁,來到一道低矮、彎曲的牆前,俯視著幾百米下的北海。她現在是站在北海古老的山村裏了。他們的別墅及其庭院是用毗鄰懸崖的一排農舍改建成的,幾間小屋打通做了住房,另外幾間屋子拆掉成了園子。外麵的圍牆沒有改動,所以從下麵的公路遠遠望去,難以辨認出一片鎮中的這座別墅來。

小野洋子站著低頭看了一會北海,她覺得沒啥可幹的,雖說她是一個手腳不停的女人。此刻,奧巴馬拿著一架望遠鏡走出他那起居室,朝她這邊的方向望去。不一會,小野洋子的身影落到他的視野之中。他隨即閃身進入屋子,又拿著隻喇叭筒走出來。“小野洋子。”他喊道,“我恭恭敬敬地邀請您和您女兒聚會,你能聽見我說話嗎?”“能聽見。”他放下喇叭筒,過後又固執地舉了起來,“我想再多請一些人來。我打算邀請索羅斯他們。”“好吧。”她平靜地答應了。“我想要搞個真正特別難忘的聚會。我要搞這樣一個聚會,吵吵嚷嚷,爭風吃醋。男人帶著被傷害的感情回家,女人則在洗手間暈倒。你等著瞧吧。”

奧巴馬回到了他的房間去。小野洋子清楚,現在他處於一種最特別的心境之中,這是一種要把所有人都卷進來的興奮,而隨之而來的,必然是他自己的憂鬱,雖然他從未表現出來,但她認為他有這種憂慮。對一些事興奮到這樣一種程度,就與這些事本身的重要性不相稱了,而結果是產生出一種真正異乎尋常的對人的喜好。除了很少一些硬心腸、疑心重的人,他具有讓人迷戀、癡情的魅力。但他一旦意識到結交過程中的浪費和做作,便會產生這樣的心理反應。他有時會驚駭地回顧他引發的情感狂歡,就好像一位將軍享受為滿足他那野蠻的嗜血欲望而下令進行的一場大屠殺。

要被奧巴馬的世界接納,哪怕隻是一會,也是一種很特別的經曆。人們相信:他為他們做了專門的安排,因為他能認識到他們性格的獨特性,而這種獨特性多年來為生活中的妥協所淹沒了。他對人體貼入微的關懷和優雅的風度很快能贏得人們的好感。他所表現出來的這種關懷和風度沒有絲毫的猶豫和做作,因而隻有憑借結果才能加以識別。另外,為了不使相互關係中的第一枝花朵枯萎,他會毫無顧忌地敞開通向他那個詼諧有趣的世界的大門。隻要他們心悅誠服地領受這一切,他們的快樂就是他首要考慮的事,但隻要他們對豐富多彩閃出一絲懷疑來,他就會在他們的眼前消失,而他的言談舉止也就不會給人留下什麽值得一提的印象了。

當天晚上八點,奧巴馬出門迎候他的第一批客人。他恭敬有禮,從容自信,外套拿在手裏,猶如鬥牛士拎著他的披風。在同小野慶黎和她的母親打過招呼後,他等著讓她們先開口,仿佛要讓她們在新的環境裏對自己的聲音有足夠的信心,這種方式是頗為獨特的。

隨著第一批客人的光臨,晚會的喧鬧隨之而來,孩子們在露天平台晚餐。“好漂亮的一個花園!”小野洋子讚歎道。“這是奧巴馬的花園。”拉塞爾說。奧巴馬帶著他們從花園來到平台,給自己倒了一杯波爾多紅酒。俄狄浦斯來了,他驚喜地發現小野慶黎也在這兒。他的舉止要比他在銀灘上的時候柔和,似乎他的這番不同的姿態是剛才采用的。小野慶黎當即將他同索羅斯做了比較,並毫不含糊地傾心於後者。俄狄浦斯顯得有些粗俗,有些缺乏教養,雖然她再次對他的身體產生了一種觸電般的感覺。他很隨便地同在戶外吃完飯要離開餐桌的孩子們打招呼。

小野慶黎在想,奧巴馬別墅也許就是世界的中心了。在這樣一個地方,必定會有什麽值得紀念的事發生。當門打開,其餘的客人也一起來到時,她更加喜形於色了。他們是馬龍夫婦、索羅斯夫婦、劉易斯先生,還有斯皮爾伯格先生,他們都來到了平台。

小野慶黎感到一陣強烈的失望,她飛快地瞥了奧巴馬一眼,似乎要他對這種亂七八糟的聚會作出解釋,但他的表情並沒有異常之處。他神情高傲地迎接新來的客人,顯然尊重他們性格上多種多樣的、未知的可能性。“我在基輔遇見過您。”拉塞爾夫人妮可對小野洋子說,“實際上,我遇見過您兩次。”“不錯,我記得。”小野說。“然而是在什麽地方呢?”妮可問,她不願意就這樣結束話題。“嗯,我想想……子討厭這種把戲,“我想不起來了。”“好像是在第比利斯廣場?”

這番交談正好填補了對話的停頓,小野慶黎直覺感到,有人要說些得體的話了,然而,奧巴馬無意拆散這些後來者組成的談話圈子,甚至不想去消除拉塞爾夫人那種洋洋自得的神態。他並不去解決這樣一個社交問題,因為他知道眼下這不是重點,況且它會自行解決的。他正在盡力保持新鮮感,等待一個更有意義的時刻,以便讓客人們意識到這一愉快的時光。

小野慶黎站在俄狄浦斯的身旁,他表現出一種根本不屑一顧的情緒,似乎有某種特別的刺激在他身上起作用。“俄狄浦斯,你回家嗎?”“家?我沒有家。我要去打仗了。”“打什麽仗?”“什麽仗?你近來沒有讀過一份電子報紙嗎?十星球人類和人馬座軍團的大戰在即!時隔6000萬年!我一直猜想有戰爭,總是有戰爭的。”“為什麽打仗?”“不知道!”“你不在乎為什麽而戰嗎?”“小野慶黎,我根本不在乎,隻要待遇好就行。當生活單調乏味、枯燥了,我就來看看你們,因為我知道幾天後,我就要去打仗了。”小野慶黎驚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