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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綠巨人之下,一根點燃的火柴從一根煙傳遞到另一根,他繼續道:“我很善於在每次犯錯之後總是馬上懺悔、祈禱,直到最後連我自己都分不清祈禱與罪的分別。我相信因為人們高喊’MyGod’,於是他便得到安全,這證明了信仰是深深根植於人的心中。然後,我進入學校。十多年來,至少有六十個真誠的人指著槍大聲對我說:‘這個才是真實的!’他們唾棄我讀的書和我思考的事,說它們是不道德的,之後風氣改變了,他們也改口稱他們不屑的事物為‘小聰明’。於是我變了,變得謹慎了,從教授到詩人我都加以聆聽,至少這麽做對我都沒有壞處。我對美有了一點概念,足夠我了解美與真理無涉。更進一步,我發現偉大的文學傳統並不存在,文學即人學!文學傳統的不斷死亡才是唯一的傳統。然後,我成年了,甜美的幻想世界已離我遠去,我的心靈質地已日趨粗俗,而眼睛則變得可悲地銳利。生命就如同大海圍繞在我的島嶼周圍,而現在,我正在其中泅泳,而熱情因此被馴服套上外衣。我變成一個無聊的人,就這樣。無聊是活力的另一個名字通常也是一種偽裝,總之它變成我所有行動的下意識動機。美,已經被我拋在身後,你們明白嗎?我長大了。”綠巨人停頓,“新的一章正在開始。”

小野洋子現在半坐半躺在黎日慶的膝上,他的手臂緊緊環繞著她,以至於她可以清楚聽到他的心跳,近來,小野洋子特別容易犯困、嗜睡。一休哥仍坐在梨子桶上,不時情緒激動,發出微弱的嘀咕聲。綠巨人越說越興奮,“我成長了,踏入和平年代的領土,瞬即陷入一種混淆視聽的狀態。在我眼前展開的生活,就像是有的傷風敗俗的大學教授,重新編輯我原本已條理井然的思想觀念。然而,憑著對智慧的錯誤信仰,我吃力而緩慢地前進。我閱讀王小波的作品,他嘲笑有些一流名聲的作品,惋惜隻有末流名聲的一流作品,堅持嘲諷才是自我表現最高等的形式。你們知道嗎?我相信直覺,對創作一流作品的重要意義,天才作者往往有明銳清晰的直覺!我閱讀莫言,他利落地拋棄個人主義!我或許是許多偉人思想的戰場,但我的角色有如眾人垂涎卻弱小的國家,任由強國的力量肆意席卷。我成熟了,我認為自己現在所經曆的都是為了讓生命更快樂,感受長久的快樂!更確切地說,我解決了長久盤踞在我心中困擾我生命的問題,雖然這也不算是什麽不尋常的成就。之後,我仍一樣氣餒而迷惑。不過,在淺嚐偉人的思想後,我覺得已經夠了。我是說,經驗並不值得累積,對於負麵消極被動的人來說它並不總是愉快的;而對主動的人來說,經驗則是一堵必須跨越的高牆。因此,我用我刀槍不入的懷疑態度武裝自己,斷定我的自我教育業已完成。然而,一切都太遲了,我盡可能保護自己,不再涉入任何悲劇和宿命的人文思想,但結果是我連剩下的也失去了。我放棄與愛的搏鬥,卻換來與寂寞的搏鬥;我放棄與生命的搏鬥,卻換來與死亡的搏鬥。”

綠巨人突然住口,以強調此一重大發現,他隨手抓了個梨子啃了幾口,隔了一會,他打了個哈欠又繼續說,“我以為,之所以有自我教育的開始,除了因為自我的不足外,也有可能是無法滿足於某種不可知的終極目標的緣故,而我之前並沒有意識到。如果,真有所謂的終極目標存在的話,這是一個困難的選擇。你知道我甚至覺得,連這種建立在虛構不實的團體所能給予的慰藉,都將我們排除在外。難道你真的認為我是主動擁抱悲觀主義,緊抓不放把它當作甜美而優於一切的行為準繩,即使沮喪,也不過如同冬天瑟縮在火爐前的憂鬱而已!我不認為我是那樣,我是溫暖的,有活力,也許太多了點。對我來說,人活在世上並沒有所謂的終極目標,他隻是在與本能進行一場荒謬而糊裏糊塗的搏鬥。藉由神聖而偉大的偶然,本能引領我們飛近它的臉龐。它發明各種方式阻止次等種族前進,使剩餘的更加有力以滿足它更高的、更多的樂趣,也許依然出於無意識和偶發的動機。而由於受到天賦啟蒙的激勵,我們則尋求各種方式去壓抑本能。在這民主共和的國度,我看見黑人開始與白人、黃種人融合。目前,由於有幾個民族分裂,正麵臨嚴重的經濟不景氣,如果他們能夠相互包容,大家的思想超越國家、民族、種族天花板,或許就能夠拯救危機,促成繁榮。”

“反正,從生命隻能學到一個教訓。”小野洋子插嘴,不是刻意唱反調,而是感傷地表示讚同。“是什麽?”綠巨人尖銳地問。“就是生命中沒有任何教訓可學!”一陣短暫的沉默後,綠巨人說:“年輕的小野,美麗而殘酷無情的女士,才初次以哲學的眼光看世界就已經超過我努力追求才獲得的領悟,那是黎日慶永遠達不到的高度,而一休哥則永遠無法完全了解。”

從梨子桶發出一陣厭惡的哼聲,黎日慶因為已逐漸習慣黑暗,於是可以清楚地看見理一休哥閃爍的眼睛,臉上流露憎惡的神情大聲說:“你瘋了!即使按照你的理論,隻要我願意嚐試,也應該可以學到一些經驗。”“要嚐試什麽?”綠巨人激烈地大吼,“難道要基於對真理荒唐而無望的追尋,因此嚐試去戳穿政治的理想主義?還是日複一日坐在死板的椅子上,脫離現實生活盯著樹林中的尖塔塔頂,無止盡地嚐試把已知從未知區分而出?或者嚐試從現實中擷取一小塊,以自己的靈魂美化它,逼近生命難以言傳的核心,沉迷在將其轉換成文字、圖像的紙張和畫布?不然就是在工作室窮經皓首,成天在巨大的齒輪堆或實驗試管中工作,隻為了研究一個細微的真理,隻為發現定律。或許至死都不明白,自己一輩子發現的定律真理,不過是《三體》講的農場主、射手的假設!”

一休哥插嘴:“你都試過嗎?”綠巨人停頓,當他回答時,語氣中帶有說不出的疲累,沉痛的弦外之音在三人心中回**,轉瞬往上飄升、消逝,如同飛往月亮的肥皂泡泡。“我都沒有,”他輕聲說,“我生性就容易對那些事感到厭倦。由於我遺傳到母性的智慧,如同小野等所有女性與生俱來的天賦。因此,我所有的言談和應對,都在期待從每次的辯論和思索中得到某種普遍真理的啟示,然而截至目前為止,依然一無所獲,而我也從未對此有所貢獻,連一點都沒有。”

遠方傳來一陣低沉的聲音,隔了一會才分辨出是來自一隻巨大的筠連黃牛所發出的憂傷哀鳴,以及遠外的珍珠色車前燈移動的光點,原來是一輛磁懸浮列車。“連一點都沒有啊!!”綠巨人的聲音仿佛從遙遠的高處飄降到他們的所在,“智慧是多麽的脆弱無能,它進步緩慢,猶豫不決,舉棋不定,甚至不進反退!智慧隻不過是環境的工具,還有人說宇宙是由智慧所建構的。拜托,智慧隻不過是愚蠢的反義詞!智慧充其量隻不過是一把短小的標尺,我們卻用它來衡量環境的無限成就。我可以馬上引用當下流行的哲思。然而,我們都知道,隻要幾十年的時間,就可以看到現在知識分子所沉迷的思想,屆時會如何被全盤推翻和否認,就像正義最後戰勝邪惡一樣!”

他躊躇一下,又再補充說,“而我所知道的是,對我而言極端重要,並讓我了解它存在的重要性,聰明而可愛的小野洋子生下來就知道的,那就是試圖求知卻注定沒有結果的痛苦和徒勞。這個,我剛剛是從我的自我教育曆程開始說,是不是?然而,你們現在知道,其實我幾乎什麽都沒學到,甚至連對自我的認識也相當少。如果我真的有學到什麽,那我死後應該把嘴閉緊以捍衛我的筆!最有智慧的人都是這樣,自從他們曆經某種特定的失敗後。通常是一些持懷疑論者,他們自以為相當有遠見,就像在座的你我。在你們睡著之前,我用一個晚禱者的故事來介紹他們。從前,世界上所有人類偉大的心靈和天才隻相信一件事,即沒有什麽事好相信!然而隻要一想到,也許就在他們死後幾年之內,就會有許多崇拜者、思想體係和預言,將會以他們意想不到的方式借題發揮,就令他們感到相當厭倦,於是便彼此約定:讓我們團結起來,合寫一本偉大的書,讓它流傳萬世去嘲弄那些容易輕信的人類。我們去勸誘那比較好色的詩人,請他們讚美肉體享樂的歡愉,再說服一些粗野的新聞記者,報道一些名人的**醜聞,並將現行所有描述妻子的荒唐老故事都搜集齊全,再挑選那些還在世、最犀利的諷刺作家,搜集人類所有膜拜的神,獨尊其中一個,讓他成為最偉大的神,卻也是最脆弱的凡人,並將永遠成為全世界的笑柄。我們會將他塑造成為所有笑話、虛榮和憤怒的根源,並耽溺於自己的享樂,然後,人們閱讀我們的書並沉思默想,世界上沒有比這件事更荒謬的了。最後,我們要注意讓這本書所擁有的文體優美、無懈可擊,那麽它就會流芳百世,作為我們徹底懷疑主義和偉大諷刺的見證!於是那些人就這麽做,然後死去了。然而,這本書仍繼續留存,由於它的體例是如此優美,其內容的想象力是如此驚世駭俗,為集結那些偉大心靈和天才的心血結晶之作。在當時,這些人疏忽了要為書取名,不過在他們死後,它便家喻戶曉、聞名於世!”

當綠巨人總結以後,並沒有得到任何評論,隻是小野洋子突然一陣惡心嘔吐。夜晚空氣中某種潮濕的倦怠似乎已將四人蠱惑,“如同我先前所說,我從自我的教育曆程開始講起,但現在我的酒意已經醒得差不多了,而夜晚也即將過盡,很快地,塵世的喧囂就會開始占領每個地方,樹林、房屋和車站,隻消數小時,大地就會開始它一天的活動。”他以微笑作結,“感恩我們都能夠得到永恒的安息,並了解世界在我們離開之後會變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