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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黎日慶做了日本料理,備好清酒,“獅鬃”、小野洋子、他,舉杯暢飲,三人喝完桌上那壺酒後,她已滿臉紅霞飛,她直搖手:“我不喝了……我去放唱片《Let it be》。”這時,日慶拿起兩個男人的酒杯,轉身去續酒、加冰塊,一分鍾不到就回座,他把左手那杯遞給“獅鬃”,“獅鬃”剛要伸手接,日慶左手的肘和腕往回一彎,自己抬起酒杯喝了一口,才又遞還給他,“獅鬃”和他喝得痛快,倆人還劃拳吃酒,酒足飯飽,菜籽開花、各自回家。翌晨,女人的尖叫聲驚醒了黎日慶,“獅鬃”死了,她馬上報了警,法醫華生做了屍檢,死因心髒麻痹……

當晚,火堆旁酒桌邊,黎日慶和她對坐,默默互視,唱片緩緩地播放著,“這女人不可思議!”他想起了那晚,“獅鬃”把她從他那裏拖走時,她尖嚎著,撕扯他的金發、衣服,後來她卻愛上了他。日慶想起了所受的苦難、漫長的等待、萬裏尋她,真個是-吃過苦瓜突顯甜。他突然起立側身一把攥緊她的長發,象“獅鬃”先前一樣把她拖走,可她也象那晚一樣,往後退縮,抵抗。等到他們扭到火堆旁,他鬆開了她,她一屁股坐了下來,聽他有話要說。他把尋她的經過情形全傾訴出來,講到了在遼闊的海洋裏遇到的一切,在陌生地方做過的種種事,怎樣地找得筋疲力盡,吃不飽肚子,當然,還有她那一顰一笑,海灘邊的一見鍾情,小野洋子赤腳奔上沙灘、裙子風揚的娉娉風情,她的搖滾嘻哈的氣質徹底把他吸引住了。他連自己年輕時的糗事,都告訴了她。他一邊說,一邊看出她眼睛裏又逐漸放出默默相許的光芒,好似峨眉山黎明的佛光。他看到了她眼裏的憐憫、女人的柔情,看到了她的心靈之門正為他打開。他又變成了年輕時的那個小夥,忐忑消融,春日到來,他覺得她的胸口在召喚他,召喚他把頭擱在她的胸口上,讓世間一切暖化消融。就在篝火旁,黎日慶嗅到她身上有一股味道-泡炒青前先洗過茶後的那股溫潤的茶多酚香,像天然草原的野味,混搭著千年酵泥的酒曲味。歌聲“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在篝火上空飄**巡行……

他倆在**呆了三天,沒出門,鶯語惺忪昨夜空。之後他帶著她向東去,走向太陽升起之地,因為她說想要先回趟家鄉柳川看外公,再和他一塊到印度去拜見組長孟德斯鳩,他說服了她加入人馬座星際軍團。小野洋子屬於黎日慶,而黎日慶不屬於她一個人。她祈盼遇到了一顆好種子落下來,他滿足地鑽進了一片黑油油、肥沃的土地。他萬裏千尋,付出了無數的獸皮、船和時間,一顆種子隨風漂泊,現在穩定下來了,他重新聞到了人間煙火的氣味。互不爭鬥的璀璨星星,靜靜地看著夜幕下的人世間,江湖波光粼粼,魚龍潛越水成紋,伴著潮汐聲,清晨踏至,甘露晶瑩剔透,螳螂的觸角又開始纏鬥,意趣仿佛又從資本主義社會輪回到了原始社會,返璞歸真,又似光不渡的鴻雁長飛……

愛完後,他對著她的耳朵呢喃:“到了柳川,我們住在紅木房子裏,切生魚片、卷壽司、蘸魚子醬,生養個小子,讓我們一輩子自豪的小子。我們忘掉世界、使命,隻過快活日子,好不好?”“嗯嗯。柳川是個小地方,我們回去就住在祖屋……其實有好多事非我們的智慧所能及,超出了我們所能想象的維度。人間事誰是誰非,我們說不清楚、也無法判斷。你說是嗎?”

一路走一路愛,他倆回到了柳川,他們住了下來,過著陶淵明式的清淨生活。小野洋子祖屋裏,她的外公躺在榻榻米上正側耳傾聽,他的眼已模糊,但聽覺敏銳,前額上刻滿皺紋。她正在細聲細氣地罵外公豢養的那兩匹狗,打狗棒在地上敲擊著,叫它們聽指揮。此刻死神正向老人招手,老人有些恐懼。他又凝神靜聽,老人對黎日慶說道:“小野洋子是個焦躁的孩子,從12歲開始就聽不得炮火聲,愛哭,但哭聲很快就會停……咦,這是怎麽啦?哦,是隔壁鄰居家的男人伊藤博文,喝醉酒又在鞭打老婆孩子了,造孽啊!”他聽著,再過一會他就聽不見了,隔壁大阪神鹿皮鞭的叫嘯聲時隱時現,趕走了風、趕走了和諧。

六角飛花懶懶地下著,門外路人的鹿皮靴走在雪上“嘎吱嘎吱”作響,黎日慶一隻手輕柔地落在老人的頭上,輕輕地按摩著,老人一直在等小野洋子回家,終於等到了,可現在的他,萬千思緒、飄飄而行,如雪花,日慶磁性的聲音把他帶回現實:“外公,我跟你梳梳頭吧。”

他對日慶說道:“我象片陳年露筋的枯葉,依然輕附枝上,隨時風吹下落,日慶君,我累了。”

老人滿臉紅光,愉快地硬坐起來、挺起頭,聽著路人的踏雪聲消失在遠處。他知道快和外孫女永別了,冰冷開始行動,先是腳被占領、然後是手,接著麻木四處蔓延,從四肢向軀體深處挺進,他的頭倒在膝蓋上,她的外公-阪本龍馬,永遠地睡著了。

應小野洋子懇求,黎日慶在阪本龍馬追悼會上專門做了追思發言-“他回歸為幾萬億個電子荷輕飄於宇宙間,人,不可能不死,能量不可能不轉換。和生一樣,死是宇宙裏能量存在形式的一種轉換,死是離散,生是聚合。能量或是以我們肉眼可見的一葉、科學能夠探測到的一原子形式存在,或是以諸多不為我們所知的形態存在於地球、宇宙間。人類未見依然存在。他回歸了,他一直存在!”

日慶環顧聽眾,看了看大家的反應,接著說道:“生命就是如此,他對這一法則不陌生,這是一切生命的法則,他抓住了根本。他看到了天地在生命中的具象。柳川的柳枝先有樹液,再綻開翠綠的嫩芽,然後山山黃葉飛。宇宙能量豈止三生三世的輾轉、轉換、漂遊,電子荷轉換聚合成為了動植物、微生物、病毒細菌、牛馬駝驢、個人的形態。天地賦予他一個使命,若不履行,他馬上死亡;若履行,他最終還是死亡。但使命沒死亡,使命永生。死亡,一種電子荷能量存在形態的湮滅、轉移、逃逸。你,完成了使命,你回歸了,您一直存在!”

此時,大家聽得人類盈眶,日慶覺得是時候**了,他繼續著脫口秀:“人類的存在,是因為全體成員的適應,人類的流逝,猶如一朵朵雲飄逝,轉換成雨落下來,又轉換成波浪奔向世間,奔流到海,再以1700萬噸/秒蒸發升天,還複成一朵朵雲。這僅僅是在地球上的一種形態的轉換循環往複而已,諸餘形態難可具說,以此類推。生命的使命,是獲取永恒,能量守恒,生命的法則卻是消亡,電子荷從一種形態的消失,到另一種形態的轉換,一態消失、轉換、新生一態、消失、轉換……須知:生、死這兩個字,都是人類發明的,甚至,倉頡造字的傳說故事,也是由人類創造的,當然由人類負責解釋,宇宙裏、宇宙外本無這兩個字。人的形態有生死,幾萬億個能量電子荷無生死,能量才是真正的‘萬歲’!這就是秦皇漢武夢寐以求的長生不老!這就是宇宙法則。你,回歸了,你長生不老,你一直存在!”黎日慶的這番追思發言催人淚下,在場的人都痛痛快快地哀傷了一回……

眾裏尋他千百度,得來全不費工夫。另外五位天龍-----綠巨人、華盛頓、聰明的一休哥、花木蘭、武則天,不約而同也趕來柳川,參加阪本龍馬的追悼會。日慶高興得蹦起來,像個孩子。黎日慶的追思發言被刻上了阪本龍馬的墓誌銘。黎日慶和小野洋子收拾出祖屋,請五位“天龍”小住。還專門請了小野洋子的姑婆葉赫那拉來幫忙,照顧大家的飲食起居。

葉赫那拉還是姑娘的時候,是個可人的尤物,豐滿圓鼓,步履輕盈,水目晶瑩。和少男在一起,她忽奔放、忽羞怯,她常令他們坐臥不安、唇幹口燥,有一種莫名的激動、衝動,既想行動又怕失控。姑娘越來越漂亮,直到一個叫山本五十六的獵人再也控製不住,將她帶進自己的小木屋,叫她做飯、操勞家務,直到成為八個孩子的母親。美麗逐漸離她而去,手腳微顫,澈眸變濁,成了發脫齒搖的老婆子,坐在爐火旁哄孫子……

阪本龍馬的後事辦完,日慶點燃篝火,七位“天龍”圍坐,拿出各自珍藏的手抄本《建言有之》,互相傳看。柳川的星星如雪花掛在夜空,眨巴眨巴眼,一起看著豐腴的武則天跳大唐霓裳舞……看著看著,小野洋子眼前恍惚,腦海突現孩提時一幕-小野洋子和外號“甲殼蟲”的男閨蜜一道躺在柳川山頂的雪地上,目睹山下遠處的林原邊緣,一群狼撲倒了山本五十六,狼圍獵了獵人。獵殺欲在她和他的軀殼裏猛烈膨脹起來,就象一個奇點超過光速爆炸,那麽突然、急快。就是這個“甲殼蟲”,他長大成了柳川最狡猾的獵手,可最後還是掉進了柳川河的冰窟窿,七天後,人們發現了被封凍在冰塊裏的他……

翌日終於晴起來了,七位“天龍”一塊打獵,七雙熱切的腳飛奔起來,他們追進密林小徑,綠巨人眼睛不靈光,行動笨拙,是一個沒有經驗的追獵者,盲目地跟在黎日慶的後頭。他們踩著散亂的蹄印,足底跑得發燙,閱讀著新印上去的每個蹄印。跡象表明麋鹿曾在這裏停頓了片刻,看印跡,麋鹿足有成人軀體的兩個那麽大。柳川密林裏的積雪一片狼藉,雪地中央嵌滿老麋鹿飛揚的蹄印,周圍印著如繁星淺綴的狼的足跡。痕跡會說話-曾有幾隻狼趴在一邊休息,另外的狼卻在進攻老麋鹿。他們發現一隻死狼,它被老麋鹿的大蹄踢中、踩裂。

他們繼續前行,在密林深處停下來,老麋鹿也曾在這兒再次停頓。雪中的痕跡,訴說它三次被撲倒,然後三次它都掙脫狼群站起來。

他們追至柳川河畔,河邊交匯處有一口熱氣騰騰的露天溫泉,當地人都叫它波茨坦溫泉。在這裏,老麋鹿想爬上河岸,逃進森林,可狼群從後麵縱身撲到它背上,它向後倒下,它的同伴們都已遠去……

在波茨坦溫泉,在這裏,七位“天龍”赤身**同池泡澡,在這裏,沒有高科技、人類文明、數字編程,沒有人馬座、世界、太陽係,沒有使命召喚、生死情欲、時空感受,這會,隻有幾十萬億個電子荷聚集在溫泉水中,他們的快樂、煩惱,隨著熱氣蒸騰飄走,他們忘記了忘記,潛意識在這裏仿佛也休眠了,七子的內心與宇宙能量的交流好像也摁下了暫停鍵。七子一個個沉入溫泉水底,黎日慶用航海時學到的手語比劃,七子心領神會、商議一致,一分鍾後,一個個露出水麵。

這時他們看到不遠處一群銀灰的身軀晃動著,眼睛發光、卷著舌頭、淌著口水,包圍圈在收縮。一個碩大的綠影躍出溫泉,一陣腳踢、拳砸,綠巨人打死了九匹狼,其他的跑了,也算是幫老麋鹿報了仇。翌晨,小野洋子和黎日慶送別了五位“天龍”。第二天,倆人收拾行裝也離開了柳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