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絕世名醫(一)

大雨不知何時停了,碧落雲開,星辰灑墜,湖麵盈盈交相輝映。漁人撐篙撒網,置身其間,仿佛身著霓裳羽衣,馮虛禦風暢遊星河。

朱戶照嬋娟,良辰美景奈何天。湖邊老宅裏,眾人卻毫無閑情逸致。小喬病勢突轉,較白天嚴重許多,眼眶烏青,薄唇深紫,脈象微弱。周瑜跪坐在榻旁,靜心為她診脈。這小小的人兒,下午時不過感染風寒,夜裏竟病勢沉重至此,好似隨時會斷氣似的。周瑜身為醫者,心情沉重,診脈的修長指節也不由微微顫抖。

大喬忍著淚,顫聲問周瑜:“周公子,我妹妹……”

“事到如今,大喬姑娘還不準備將實情告知周某嗎?”

被周瑜如此一問,大喬一怔,雙目低垂,眼波微動,似在思忖話中深意。

孫策不明就裏:“莫不是那郎中開的方子有誤?”

正當此時,大門處傳來一陣叩門聲,周瑜無心理會,吩咐道:“周嬸,勞煩你去開門,估計是啞兒回來了。”

周嬸應聲上前,打開老宅大門,隻見一位鶴發童顏的老者立在門外,壽眉修長,麵頰紅潤。周嬸屈身退到一旁,對客房中的周瑜喚道:“郎君,張太守來了。”

周瑜正覺得十分棘手,聽了周嬸這一喚,足下生風,大步走出客房,見來人確是張仲景,即刻上前行大禮:“師父,我正要差人去找你,可巧你就來了。”

孫策隨周瑜一道走出客房,看到張仲景,他薄唇一咧,身子一趔,硬著頭皮迎上前,磕磕巴巴道:“張……張伯父。”

張仲景扶起周瑜,衝孫策一哼:“我那小徒兒說,你急匆匆帶了個花容月貌的姑娘去尋我,我想看看哪家姑娘瞎了眼,才特意來這麽一趟!不過老夫醜話說在前,接引渡人,老夫可不會!”

孫策哭笑不得,叉著腰氣鼓鼓道:“我說,怎的我在你眼裏就那般不堪……”

大喬聞聲走出客房,徑直來到張仲景麵前,撲通跪倒,哭求道:“求張太守救我妹妹性命!”

周瑜接道:“師父,這位大喬姑娘是喬蕤將軍的長女,在我居巢地界受堵截,我與伯符將她姐妹二人救下。可小喬姑娘身染風寒,病勢纏綿命懸一線,還請師父趕快給看看罷。”

醫者父母心,張仲景聽了這話,雙眸聚光,毫不遲疑,快步向客房走去。

正如周瑜所言,小喬纏綿病榻,狀態極差。張仲景徑直走到榻邊,捋須為她診脈。屋內眾人皆屏息凝神,大喬緊張擔心得微微顫抖。孫策見此,悄聲走到大喬身後,輕握住她的手腕,以示安慰。

大喬不習慣與男子如此親近,紅著小臉欲掙脫。誰知張仲景突然起身,撣了撣長袍上的灰埃:“我說,雖是夜半時分,好歹有眾人在場,你能不能收斂幾分……”

周瑜一臉茫然,偏頭看向大喬與孫策。孫策趕忙鬆了手,強裝淡定:“你這老漢,診脈時還東張西望。”

周瑜看孫策與大喬這般神色,猜出了七八分,尷尬地岔開話題:“師父,小喬姑娘的病可要緊?”

張仲景輕輕一笑,故作神秘:“不妨事,公瑾,今日的藥,再煎一份來給這丫頭喝下。”

周瑜滿麵困惑:“師父有所不知,小喬姑娘服了那藥後,病勢愈發沉重。下午時隻是風寒發熱,晚上竟一病不起了……”

“你雖學會了望聞問切,卻沒學會因人下藥。周嬸,按我說的,再煎一副藥來,隻是這次莫要用銅鼎,用鐵鍋煮罷。”

周嬸一直站在一旁等吩咐,此時卻愣怔著未動,她實在沒想到,張仲景竟會知道她以銅鼎煮藥之事。隻是這銅鼎或者鐵鍋皆是燒熱,究竟有何分別,周嬸實在不懂。張仲景醫術聞名天下,周嬸自然不懷疑分毫,她躬背一應,轉身向庖廚走去。

煮藥須得消磨不少時光,張仲景吩咐大喬守著小喬,而後隨周瑜孫策一道入堂屋歇息。

眾人方落座,周瑜就迫不及待發問:“師父,小喬姑娘喝了那藥,病情非但未有好轉,反而愈發嚴重了,師父怎的還讓她吃呢?”

張仲景笑道:“人體千差萬別,並非滾水煮了就是藥。那孩子體質陰陽兩極倒轉,尋常方法藥不浸體,可若以鐵做藥引,便可浸入經絡。”

周瑜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此等體製我聞所未聞,師父竟然知道以鐵作藥引,當真厲害!”

“第一次遇見不知道如何處置,自然是情理中事。可若兩次遇見,仍束手無策,你師父豈非成了庸醫?”

“兩次遇見?”周瑜與孫策麵麵相覷覷,聯想起方才大喬欲說還休之狀,心中疑慮更重。

孫策撐直了身子,迫不及待追問:“你第一次所見何人?何年何月所見?”

聽了孫策這大呼小叫,張仲景雙目一瞋,未作理會。周瑜忙陪笑拱手道:“師父,我與伯符正查訪五年前孫伯父遇害之事,此事似與小喬姑娘有千絲萬縷的聯係,還請師父告知一二。”

張仲景蹙著壽眉回憶:“說起那事,要回溯到十餘年前,老夫受邀去軍中為一男子診脈。那男子身負重傷,命懸一線,服遍天下良藥不見轉好。老夫發現此人體內陰陽兩極倒轉,遂以鐵鍋為他煮藥,病症果然消退。”

“那男子姓甚名誰,長何模樣?”孫策急問。

“不知道”,張仲景脆聲回道。

“不知道?你為其望聞問切,連摸帶掐怎麽可能不知道?”

張仲景重重放下茶盞,數落道:“伯符啊伯符,你已成年,做事卻還是如此急躁!那人是劉表軍中將領,事關軍機,自然不會讓我知曉他的真實身份,老夫蒙著眼睛為他診脈,隻是……”

“隻是如何?”

“老夫為其切脈之時,摸到其右手拇指老繭奇厚,定是箭術超群之人。以當時脈象觀之,年紀約在二十歲上下。”

“黃祖!”周瑜與孫策相視一眼,那人的姓名已是呼之欲出。

得到這一線索,孫策沒有絲毫如釋重負之感,反倒蹙眉愈緊。周瑜見張仲景神色疲憊,輕聲道:“師父,天色已晚,今日就在我這裏歇息罷。”

張仲景揉揉雙眼,打了個哈欠:“也罷,我還住先前那間。”

周瑜起身送張仲景回房安歇,恰好遇上先前去驛站送信的阿蒙與啞兒。見到周瑜,阿蒙抱拳一禮:“縣令大人。”

周瑜背手問道:“差事可都辦妥了?”

阿蒙回道:“大人放心,萬事無恙。隻是去時路上似有歹人跟蹤,我和啞兒繞了三四裏地才將他們甩開。”

這話乃是周瑜與阿蒙之間的暗號,意指已看過信箋,加以處理,並未發現有何不妥。周瑜笑道:“辛苦你們,今日太晚,明日再賞罷。”

阿蒙躬身一揖,退下堂去。啞兒亦登登跑開,回偏房中歇息。

明月緩緩向西,庖廚中散出嫋嫋炊煙,大宛馬伏櫪廄內,睡夢中呢喃不止。堂屋裏,孫策仍僵坐著,一動不動,潺潺灌入的湖水恰如他滿心的愁緒,無法理清。周瑜見他那般神情,故作輕鬆,逗弄道:“今日你來,竟給我招了這一串子客人。現下沒有空房給你住了,不如你就趁著機會,去給那大喬姑娘看門罷?”

孫策站起身,伸了個懶腰,笑回道:“你這話可說錯了,除了你我不給旁人看門,我要去你房裏睡。”

周瑜含笑不言,帶著孫策向後院走去。雕花逢迓回廊盡頭,垂花門外,正是周瑜居住的小院。小院毗鄰巢湖,風景秀美,水天一色。或許是貪看湖光山色,周瑜未設圍牆,隻築一道土壩,並密密種下一排桃樹。暮春時節,桃花繁盛,晚風輕撫,落英繽紛,景致極美。孫策慨歎道:“謔!這可不像男子的居所,倒像是姑娘的閨房。”

周瑜未回話,輕輕一笑,萬分苦澀。孫策見此,便知周瑜定是為了自己夫人才做了這些更改,可恨那姑娘無福,早早夭亡了。

兩人一道走進臥房,孫策大步上前,將自己重重撂在榻上:“可要累死我了……”

“趕了百裏路,折騰了整整一日,怎可能不累?早些歇著吧……”

孫策抱頭冥神,薄唇卻不閑著:“現下隻有你我兩人,你難道沒什麽話問我?”

周瑜一怔,隨即輕笑道:“若說大喬姑娘之事,我想不必多問。你若真對她有意,隻怕倒看不出來……”

孫策朗聲一笑:“當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公瑾也!”

“不過……”,周瑜話鋒一轉語帶肅然,“喬蕤這兩個姑娘來得蹊蹺,又與孫伯父遇刺之事有些許關聯,你可要多加提防,切莫中了美人計啊。”

孫策太過疲累,昏然欲睡,口齒含混不清,語調卻十分鏗鏘:“美人計?我堂堂金鞭美少年,還想給她使美男計呢,你放心,我必不會上……”

漫天星輝間,孤鴻飄渺,四下裏轉瞬寂寥。孫策沉沉入睡,均勻的呼吸隱隱傳來,世事安穩好似十年前他們初識那般。

可天色闌珊,星河鷺起,風雲早已大變。周瑜笑歎一聲,為孫策帶上房門,緩步向前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