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波蕩鴛鴦(一)

積雨雲重,風雷萬裏,才過酉時,天色就暗沉得猶如子夜。孫策趕著馬車,沿著巢湖官道疾馳,道上空無一人,旁側巢湖水洶湧如潮,坐在前室駕馬的孫策渾身濕透,雖是春日,卻餘寒猶烈,孫策不由打了個寒顫,噴嚏連天。

頭頂之上方寸地突然放晴,孫策抬眼一看,隻見大喬俯身上前,為他撐起了竹骨綢傘。孫策回身粲然一笑:“伯符何其有幸,有大喬姑娘為我撐傘,哪怕即刻死在此地,也死而無憾了。”

大喬麵頰微紅:“孫公子真是愛說笑……聽聞孫公子是江都人士,為何對這居巢縣如此熟悉?”

“孫某是吳郡富春人,家父過世後,才隨母親帶弟妹輾轉搬遷至江都。我兄弟公瑾的祖籍就在此地,今日你們去的正是他家的祖宅。”

大喬微微頷首:“小女子心有一問:周公子是洛陽令的嫡親子,怎會隻在這江南一隅做個小小縣令呢?”

“說來話長”,孫策輕聲一笑,回憶起周瑜刻意在袁術麵前裝瘋賣傻,出盡洋相。袁術見周瑜瘋瘋癲癲,行事無狀,認定他不過空有一副好皮囊,便如他所願,讓他回到居巢做了縣令。

大喬見孫策並未正麵回話,隻好再問:“聽聞周公子人品貴重,隻做小小縣令,實在令人困惑……可是有什麽難言的隱情?”

見大喬一直探問周瑜之事,孫策起了幾分警覺,他回眸一笑,輕輕握住大喬執傘的手,假裝十分介懷:“大喬姑娘怎麽總問我兄弟的事,也不關心關心我?”

大喬觸電般不自然地收了手,咬著薄唇:“我並非刻意探問周縣令之事,隻是舍妹在周縣令家中,又臥病在榻,我這做姐姐的實在有些不放心……”

原來大喬隻是放心不下小喬的安危,並非要探聽什麽。孫策卸下心防,幾分疑竇頃刻轉化為柔軟。原來天下的長兄長姐都是一樣,孫策嘴角泛起一絲淺笑:“我這兄弟年紀雖輕,卻剛死了夫人,心中鬱結,隻差沒入寺為僧,現下看見母雞都要繞道走,必不會對你妹妹有什麽非分之念。我能理解姑娘的擔憂,請你隻管放心便是了。”

大喬望著孫策堅毅俊朗的背影,心頭一暖:“多謝孫公子體恤……可周縣令看似不過十七八歲,竟然已經成親了?夫人早夭,實在可惜。”

“你知道他父親是京畿之令,恐怕還不知道,他嶽丈是司徒大人王允。若非權臣當政,朝堂昏暗,以我兄弟的才能,位列三公也不是不可能。”

“隻聽你一直誇周縣令,孫少將軍亦是人中龍鳳,實在不必自謙。當年若非孫老將軍舉義軍,江東之地早已淪為焦土,虎父必然無犬子,相信少將軍一定能有所作為。”

孫策神色飛舞,十分自得,卻不肯讓大喬看出他如此歡欣,故作冷靜道:“姑娘謬讚了,我這人自信得很,從不自謙。不過今天能聽你這樣的美人兒喚我這沒有一兵一卒的野將軍一聲,心裏著實舒服得很。”

巢湖環抱蜿蜒之所,正是張仲景小住的茅廬。大雨如注,矮籬笆牆裏,一個紮著總角的童子擺弄著幾十口比自己還高的大缸,用來收集雨水。見孫策駕馬車前來,童子匆匆一瞥,背過身去,未作理會。

這孩子是張仲景最小的弟子,時年不過八歲,因為自小跟著張仲景,脾氣秉性與他十分相似,每次見到孫策,都是這副愛答不理的樣子。孫策氣得直笑,隔著籬笆大喊道:“小孩兒!張老漢若是在屋裏,就請你通傳一聲!”

那童子好似沒聽見,繼續著手中的活計,一聲不吭。

孫策被駁了麵子,不由有些不快,他強壓著性子對大喬道:“雨太大,姑娘不便下去,請在車裏稍等,我下去看看,若張老漢在,我再出來喊你。”語罷,孫策跳下了馬車,冒雨翻過籬笆,向茅廬走去。

屋內空無一人,隻堆放著許多不同種類的草藥,散發著熏人的藥氣。孫策趕忙屏息擺手,快步退出了房間。

大喬萬分焦心,見孫策沉著臉走出茅廬,便知他一定是毫無斬獲。大喬不由眉頭緊鎖,眼眸低垂,秋波盡是愁悶,不知該如何是好。忽然間,那童子尖聲一叫,隻見孫策仗著力大,將那碩大的水缸抱起,威脅道:“張老漢到底去哪了?人命關天,今日可沒工夫陪你打啞謎。你若不說,我就把這缸子砸個粉碎……”

童子很快恢複了平靜,徐徐起身,拍拍手上的泥,慢慢道:“師父說了,孫郎若來,舞刀弄棒,搞不好會砸壞東西,所以刻意準備了幾十口缸在後院。”

孫策雙手一沉,大缸徑直垂下,重重砸在了腳背上。一陣錐心之痛傳來,孫策痛得直跳腳:“張老漢既然知道我會來,定然想見我,你這孩子為何百般阻攔!”

童子歪頭一笑,奶聲奶氣回著:“我可不敢。師父昨日進山裏采藥了,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呢。”

“進哪個山了?湯山?還是其他什麽山?”

童子搖搖頭:“不知道,師父可沒說。”

孫策靠在大缸上,一臉無奈:“張老漢歲數可不小了,你們也不管管,怎能如此放任他,連去哪裏也不說?”

“師父說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他救了那麽多人,一定長命百歲,不必擔心呢。”

這話倒真是張仲景的風格,孫策氣得直翻白眼,卻也無可奈何,隻得回到馬車旁,對翹首等待的大喬道:“真是火燒眉毛,那張老漢進山去了,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來。”

大喬急道:“這可如何是好?我妹妹打小身體不好,若是燒出個好歹可還了得?居巢縣城裏有沒有醫館?”

孫策回想片刻:“我知道東市有家醫館,若是不開門,我就砸了他的門麵,我們走。”

老宅裏,周嬸燒了滾水,端進客房。周瑜將幹棉布在銅盆中**滌幾次,擰幹敷在小喬額上,為她降溫。

這小小的人兒昏睡在榻,一點也看不出白天那厲害的模樣。周瑜細細觀察著小喬露在棉被外的右手,這手又小又軟,根本不像一個習武之人的手。周瑜心底的疑慮沸騰如銅鼎中的滾水,心中暗想,若非是手上的力道,就應當是衣袖裏藏有機關。可方才周嬸將小喬的濕衣物拿去清洗,並未發現其中有何機竅。想到此處,周瑜愈發迷惑,他與孫策調查孫堅之死已有五年,所得到的線索寥寥,目前看來,隻有魯肅的鳥人之說與小喬所用的機關術,可作為突破口。可小喬防人之心極重,若是直截了當地問,定是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好不容易有了些許線索,又陡然折斷,周瑜暗歎一聲,無意間瞟見桌案包袱裏裹著一個精巧的木質錦盒。若說姑娘家的包袱中有個妝奩盒子,不過尋常,可這錦盒上竟隱隱印著一個“卍”字,實在是令人好奇不已。

周瑜快速起身上前,欲一探究竟,誰知他伸手還未觸到錦盒,就聽見榻上小喬一陣猛咳。周瑜到底是端方君子,心虛無比即刻收了手,回眸望去,小喬合目安穩躺著,麵色虛弱,根本未曾注意他。

周瑜鬆了口氣,欲將錦盒拿起,忽聞院門大開,孫策吵吵嚷嚷走進院中:“周嬸,快把藥煎上!為了這些藥,險些把命都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