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波再起(一)

桑樹枝葉低壓,燕草新綠如碧,初陽漸漸升起,和煦日光順著新葉疏離處灑落,投下斑駁的光影。萬物盎然,沐浴自然福澤,而足下這三兩株牡丹,卻飄零搖落,生氣全無。

小喬聽到周瑜那句略帶嗔怪意味的勸告,回過身來,大眼一翻:“你叫周瑜?”

不知道小喬為何會有此問,周瑜微微頷首,回道:“正是在下。”

小喬輕蔑一哼:“真不知你的名諱到底是瑕不掩瑜的瑜,還是愚蠢的愚。”

周瑜一怔,心中暗訥,難道昨夜他趁機翻看那奇怪妝奩盒時被小喬發現了?身為端方君子,周瑜心裏一虛,俊臉上泛起一抹可疑的紅暈:“此……此話怎講?”

小喬正麵周瑜,小臉兒上滿是譏諷之色:“治病講究因人下藥,種花講究因地製宜。這花根本不適合生長在這裏,你卻硬是把它種下,豈不是成心害它?”

原來是自己多心,周瑜暗暗鬆了口氣,見小喬不似從前那般懷有戒心,他眉頭一挑,計上心頭,幾步上前謙遜拱手:“周某愚鈍,確實不懂這些。小喬姑娘擅馭鳥獸,必然與花草有緣,能否救救這幾株殘花?”

聽周瑜提及“善馭鳥獸”,小喬便知道他是在探自己的虛實。她雙目骨碌一轉,決定教訓一下眼前這無禮之徒,彎身拾起小木棍,故意蹲在花叢旁撥弄著土壤,煞有介事道:“這裏的土質太差了,若想把它們救活,總要施肥才行,你先去茅廁擔兩筐糞肥來。”

周瑜怎會上鉤,他朗笑一聲:“小喬姑娘言之有理,想來姑娘生得如花美貌,也須得多施些糞肥才長得好。”

話音未落,小喬突然以木棍挑起雨後的泥土,結結實實甩了周瑜的素長袍一身。一向愛幹淨的周瑜不由臉色大變,可他明白小喬正等著看他慍怒,趕忙故作瀟灑地一甩衣擺,流利磕出袖中羽扇,搖道:“素衣太素,有小喬姑娘為之添光,實乃周某之幸。”

小喬心中偷笑,見周瑜故作鎮定,額上青筋卻已凸起,又重重掘了一下土:“那便再為周公子添幾分罷!”壞事作罷,小喬衝周瑜扮了個鬼臉,快步起身跑開,一溜煙躥上了高台。

大喬拉門走出客房,恰與小喬撞個滿懷。看小喬嘴角掛著一抹似有若無的壞笑,大喬趕忙躬身對台下的周瑜一禮:“可是我妹妹無禮了?小女子代她向周公子賠罪!”

周瑜望著小喬,隻見她薄唇緊繃,雙肩高聳,完全沒有了方才的頑劣霸道,心底泛起幾分說不出的好笑。周瑜不動聲色,言辭裏卻暗含幾分秋後再算賬的意味:“無妨,大喬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大喬微微側身,低聲訓誡:“你這病才好了幾分,就在外麵亂跑,披頭散發哪裏有個姑娘家的樣子。若是讓爹爹看見,定是打手板呢。”

小喬垂頭認罪,一雙大眼睛卻仍在骨碌碌轉:“姐姐說的是,婉兒知錯了。”

此言一出,周瑜整個人震悚一瞬,思緒驀然飄向去歲,他秉承父親之命媒妁之言,迎娶當朝司徒王允嫡女為妻,洞房花燭掀開蓋頭那一瞬,夫人羞紅著嬌媚容顏,垂眸望向燭火闌珊處,喃道:“小女子單名一個婉字……”

打從夫人去世後,周瑜拚命回避,生生將此字從自己的字典裏剜出,此時卻被小喬這一聲“婉兒”勾起了回憶。周瑜麵無血色,良久才緩過神,大喬與小喬早已沒了蹤影,隻有客房中隱隱傳來她姐妹二人調侃齟齬之音,他不由一聲歎息,繞過前堂向後院走去。

更衣罷,周瑜來到膳廳,果然見孫策已坐在案邊等得不耐煩。見周瑜走來,孫策趕緊上前將他拉入席中:“可把你給盼來了,大早上不吃飯瞎溜達什麽?磨磨唧唧簡直急死個人了。”

周瑜看了看對側麵露窘相的啞兒,便知孫策定是一直在問啞兒何時開飯。可啞兒不會說話,孫策自然什麽也問不出,周瑜好氣又好笑:“我是真佩服你,出了這樣大的事,你還隻想著吃。”

“自打那年父親過世,我便明白了一個道理:越是有大事,越要吃好睡好,不然你憑什麽與別人鬥?”

周嬸捧著粥食與幹菜走進膳廳,啞兒趕忙上前接過,整整齊齊擺在案上。周瑜吩咐道:“有勞周嬸去請那兩位姑娘過來用飯。”周嬸點頭應允,帶著啞兒走出了膳廳。

“那張老漢已經走了?真是太好了,我是怕了他了,每次見我都要念叨個沒完。可他是長輩,我又不能揍他”,說話間,孫策腹內傳來一陣嗡鳴,他尷尬一怔,撓頭笑道,“你也別怪我隻惦記著吃,昨日累了一天,就墊了幾塊桂花糕,現下實在是餓得不行了。”

周瑜無心玩笑,問道:“你打算什麽時候出發去找袁術?動身前我須得將縣衙諸事托付給魯兄才是。”

“袁將軍與家父一行正屯兵壽春,與此地相距僅數百裏,兩位公子若啟程,短則兩三日,長則五六日,必到袁將軍軍營。”

沒想到接話的居然是大喬,周瑜與孫策趕忙站起,與大小喬見禮。眾人分席落座,周瑜接過大喬的話頭:“小喬姑娘小病方愈,不知二位姑娘如何打算?”

“自然是要去尋家父”,大喬正要拾起湯匙盛一碗蓴菜羹,孫策卻搶了過去,三兩下為大喬盛好雙手奉上,擠眉弄眼道:“數百裏路若無佳人相伴則毫無興味,我們不妨結伴同行,如何?”

本以為小喬會罵他無恥之類,孫策梗著脖子等聽,孰料她隻是一把接過了他手中的湯碗,兀自喝了起來。

大喬欣然答允:“那自然是極好。兵荒馬亂的,我們姐妹二人正愁雇不到車馬護衛,若能與二位公子同道而行便再好不過了。”

聽得大喬應允,孫策登時笑開了花,對周瑜道:“公瑾,你速速處理下縣裏的事,明日一早我們就上路。”

周瑜正揣摩權衡,孫策猛然搭話,令他踟躕一瞬:“好……早飯後我便去拜訪魯兄,將居巢之事托付於他。”

大喬莞爾道:“有周公子這樣的父母官,真乃居巢百姓福祉。婉兒,我們閑著也是閑著,不如飯後去巢湖泛舟一二罷?”

“姐姐自己想去就直說,何苦要來問我,我若說不去,豈不是要挨手板?”小喬邊說邊向後緩緩趔身,好似怕極了大喬。

被小喬的神態逗樂,周瑜忍俊不禁:“巢湖頗大,時常有水賊出沒,兩位姑娘獨自出門怕是不妥,不如我找個向導隨你們同去。”

“哪裏需要那般麻煩,我陪她們一道去就是了”,孫策拿起米糕大嚼特嚼,含混不清地吐出這一句。

小喬努嘴斜眼,對孫策這向導萬分嫌惡。大喬卻麵頰一熱,輕道:“那便有勞孫公子了。”

飯後,周瑜獨自策馬趕向魯肅的宅邸。不同於周氏老宅的古樸,魯家府宅高門大院,一看便是地方豪紳居所。

周瑜上前叩門,卻發現大門未鎖,他推門進院,庭前人聲嘈雜,竟有百餘青壯男子聚集在此。周瑜正愣怔時,有一素未謀麵的小廝上前一拱手,問道:“這位小哥可是來應征的?”

周瑜困惑亦甚,還未回嘴,就聽不遠處傳來一聲大喝,魯肅劈開人群,急急走出,上前在這小廝頭上砸了個榧子:“臭小子,他可是居巢周縣令,豈容你如此唐突!”

周瑜含笑拱手與魯肅見禮:“魯兄莫怪,他不識我,我不識他,怎會有唐突這一說?”

魯肅拉著周瑜的袖籠:“不管他們,來來來,我們去堂屋說話。”

時值暮春,天朗氣清,雲山碧湖相映成趣。大喬坐在船頭,青絲隨風輕颺,她探出素手,垂著長睫毛,撩撥著清澈見底的湖水。孫策站在船尾搖漿,放著眼前的傾國尤物不看,而是盯著小喬,若有所思。

三人乘舟如此沉默,實在有些尷尬,大喬尋話來:“聽聞孫公子是吳郡富春人,豈非與西施同鄉?”

孫策邊搖漿邊回道:“姑娘定是見我長得好,看到我就想起西施那大美人了罷?不過我不喜歡西施,更不喜歡範蠡,若說起春秋戰國時,我最喜歡的還是我的先祖孫武了。”

“隻見公子驍勇,未曾想竟是孫子後人,實在失敬了呢”,大喬的聲音輕軟清澈,如東風拂過湖邊柳。

孫策被大喬如此一誇,心情無比愉悅,撓頭笑道:“姑娘謬讚,一句驍勇實不敢當……”

小喬冷聲打斷:“你這麽皮糙肉厚的一個人,為何不喜歡西施與範蠡?”

孫策支著槳棹,蹲下身笑問小喬:“你說為何?若你是個女子,被摯愛丈夫出賣,送與他人為妾,心中是何滋味?”

大喬掩口而笑:“孫公子說笑了,我妹妹當然是女子,怎麽能用 ‘若是’這樣的詞呢。”

孫策假意致歉:“是我唐突了,隻是令妹每日身著男裝,又生得扁骨平腮的,實在不像個姑娘家啊。”

小喬自然知道孫策乃故意讓她難堪,心中氣惱。向來隻有她捉弄人的份兒,哪裏能被人作弄?小喬寬袖一甩,飛石直衝著孫策雙目而去。

孫策反應機敏,身手矯捷,團身一轉躲過了飛石。可他似乎忘了此時正在船上,腳下踏空徑直跌入湖中沒了蹤影。大喬一驚,趕忙趴在船邊喚道:“孫郎!孫郎!”

小喬好似沒事兒人一般,端坐著打哈欠。湖麵上漾起圈圈漣漪,須臾又恢複了平靜,大喬不由心急,扯著手帕焦急道:“你這孩子,闖這樣的禍,若是淹死他可如何了得!”

小喬揉揉惺忪的眼回道:“姐姐放心吧,江東……”

“江東子弟若連水性都不通,便枉為人了罷”,孫策竟從落水方向的相反麵鑽出,趴在船舷上,笑得俊朗又燦然。

大喬探手欲拉孫策,孫策抓住後,單臂一撐便浮了上來。本以為就要順利登船,誰知孫策的手突然一沉,身子向後一趔,重心盡失,拽著大喬一道落入了一池春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