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追攀相逢晚

蕭清瑜回到房內不久,便有碧華門弟子前來傳信。聽說蕭元祺到了,便即刻隨那弟子指引前去拜見。

父子二人已有多日不見,到了蕭元祺房中,他便客氣地遣退了那名弟子。蕭清瑜看到父親的麵色漸漸沉了下來,口氣同樣沉了下來:“又在意氣用事。”

“父親教訓得是。”蕭清瑜低下頭道。

“這次你當眾拂了諸派顏麵,也不知往後會令他們如何看待,”蕭元祺臉色逐漸和緩,“有些事,說與不說,都是一個結果,難道你以為多這一句嘴,還能改變什麽不成?”

蕭清瑜點頭,順從地聽著父親教誨,始終不曾反駁半句。

“對了,那個報信的女人是誰?”蕭元祺問道。

“她與江南來的那位青蕪姑娘是朋友,聽聞鏡淵密謀前來報信被擒,又恰巧被我遇見。”蕭清瑜神色坦然,隨即稍加思索片刻,道,“她不像是江湖人,唐掌門早已試探過一回,後來又讓門中蔡醫師借問診之名給她切脈看過,並非是習武之人。”

蕭元祺聽到此處,逐漸露出欣慰笑容:“你是越來越聰明了,有些事情,不用教也明白。”

蕭清瑜聽罷,隻微微一笑,並不答話。

“這次碧涵有驚無險,也是僥幸,”蕭元祺神色再次變得凝重起來,“成老板說舍不得女兒,非要等到年滿二十,如今到了十九,說是過了下個年關,便挑個吉時過門。為父這樁心願,可總算是了了。”

“此事著不得急,若是態度強硬讓人心生芥蒂,往後的日子也不會好過。”蕭清瑜從容微笑,“讓父親如此操心,我真是……”

“你能如此懂事,也是為父的福氣,”蕭元祺歎道,“如今這些江湖上的事,你也該上上心了,”蕭元祺交代一番,方道,“飛雲居遲早會交到你的手裏,如今你年紀也不小,正是樹立威信之時,可萬萬馬虎不得。”

“還有大哥呢,”蕭清瑜笑道,“父親您不能總是……”

蕭清瑜這番話,似乎觸動了蕭元祺內心深處的某些心緒。

“你大哥的身子還是老樣子,如此日複一日,隻怕真要……唉。”

他似乎是不忍心將後頭的話說出來,終究還是用一聲歎息做結。

“大哥他……”

“你新找來的那位醫師的方子,隻有頭幾劑見了效,玦兒自己也說罷了,如此往複,折騰的也是他自己。”蕭元祺輕歎一聲,“還是你有心,若是夢瑤能如你們母子這般明理,想必家中早已安寧。”

蕭清瑜起身斟茶遞上,眉心卻不自覺一擰。

“真是可惜了玦兒那好悟性。”蕭元祺接過茶水之時,仍舊止不住歎息。

“這些年來,若非大哥指點,孩兒的身手,隻怕難有如今修為。”蕭清瑜沉聲道。

蕭元祺聽了這話,拿著茶盞的手稍稍一滯,神情再次變得嚴肅起來,蕭清瑜見此,亦是無言。

由於體弱,蕭清玦自幼便無法習武,然而對於莊中的武學典籍,竟能將其中破綻疏漏一一找出修改,並加以完善,不僅是蕭清瑜,連蕭元祺也同樣從中獲益良多,進而使飛雲居鼎立江湖,躋身名門。

隻是,他卻從未讓人知道,這一切皆歸功於飛雲居內那個長年臥於病榻之上的大公子。

許是有意補償,又或是終究因著血脈相連,加上蕭清玦一向清心寡欲,對於父子親情也無更多索求,因此盡管陳夢瑤總是那麽歇斯底裏,蕭元祺終究是未將對她的厭惡心緒遷怒於他。

可即便是如此,也掩蓋不了這個家支離破碎的事實。

蕭元祺終是不願再提這些,隻略略拂手,道:“回去罷,你也累了。”

蕭清瑜聽罷點頭,然起身之後,卻於原地站立良久,方轉身離去。

他走出房門時,卻不自覺回頭望了一眼,心頭卻沒來由地像是紮進了幾根刺,既覺心下煩悶,他也不願立刻回房,便索性四處走走。

這麽多年來,他用盡了他所有的努力——對身生父母,他盡心盡力;在長兄麵前,亦表現得兄友弟恭;甚至對主母陳夢瑤的孝順,也幾乎做到了無可挑剔。

對於如今的他而言,似乎一切都已經唾手可得。可那位讓他永遠窺不破心思的長兄,卻仿佛成了拔不淨根源的刺,逐漸生根發芽,緊緊掌握著他心底偏安一方的那點隱憂,始終揮之不散。

他閑逛至一處無人之地,卻見一旁坡道滾落下許多碎石來。抬眼望去,卻是許玉蘭正百無聊賴般低頭踢著石子朝這邊走來。

“玉蘭姑娘?”

許玉蘭驀地回頭,一臉茫然。

這神情看得蕭清瑜不覺露出微笑:“是我。”

“蕭公子?”許玉蘭總歸是嫁過一次的人,還不至於見到個好看的男人就走不動路,“你也在這呢?”

蕭清瑜點頭一笑,一抹淡金色的陽光落在他麵容之上,襯得這雋雅的笑意熠熠生輝。

長得的確是好看,可許玉蘭總覺得看著不適,至於原因何在,她卻說不出來。

“山間風大,姑娘日前受了寒,還是少在外吹風的好。”蕭清瑜笑道。

“你說的是青蕪吧?”許玉蘭撓了撓腰,覺得有點癢,“我一點都不冷,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我就無聊,出來走走。”

蕭清瑜聽罷點頭,眉心卻微微一蹙。

“對了,你之前同我說的,這裏叫什麽花門來著?”

“碧華門。”蕭清瑜微笑。

“哦……”許玉蘭心不在焉應道,“你是不是也住山上?”

蕭清瑜微笑搖頭,卻見許玉蘭忽然不自覺打了個哆嗦,緊跟著便是一連好幾個噴嚏,待她慌忙捂起口鼻,卻覺周身一暖,這才發覺是蕭清瑜已將身上氅衣解下,替她披在身上。

許玉蘭愣了片刻,有些拘謹地道了聲謝,卻又飛快移開了目光,她望著眼前一片光禿禿的山岩,心不在焉說道:“這裏……嗯……風景不好看,一根草都不長,唔……你是心情不好麽?”

蕭清瑜搖頭,仍舊微笑。

“我一直以為你們這些大俠什麽的,走南闖北,日子都瀟灑自在得很。”許玉蘭不知該同他聊些什麽好,一時間話也不過腦,想到什麽便隨口說出來,也全然不知說了有何意義“要不要去別處走走?”說著,她搓了搓有些凍紅的鼻子,便抬腿朝山的另一邊走去。蕭清瑜隻是微笑,隨即也跟上了她的步子。

山中的風依舊冷冽,可在這風聲之中,卻忽然多出了一聲尖銳的女人嗓音。

“我就知道,這麽多年你不會死心的!可現在的你,不論容貌或是與他的感情,還有哪一樣可以同我相提並論?”

這女人的口氣十分目中無人,許玉蘭聽著,在還沒看到此人容貌時便在心裏默默想道:“哪裏來的醜婆娘這麽不要臉,變著法誇自己漂亮。”

好奇不已的她從山石之後探頭去望那聲音來處,隻看見山崖上有兩名女子,一名坐著輪椅,半張容顏損毀,麵色清冷,另一名則是個青衫少婦,手持長劍,看起來氣勢洶洶的模樣。

她隱約記得見過這兩人,卻完全不知她們的名字與身份。

“蕭公子你快過來看——”許玉蘭向蕭清瑜招了招手,卻見他走上前對自己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許玉蘭連忙捂上嘴,指了指山崖邊那兩人。

那個坐在輪椅上的女人,自然便是周素妍,而那個對著她自說自話,氣急敗壞的女子,正是何偅舒的妻子施詩。

周素妍起先並沒有理她,隻是聽她罵得越來越難聽後,搖了搖頭,嗤笑問她道:“既然如此,那麽你在怕什麽?”

“你這些年幾乎都未在江湖上露過麵,怎麽獨獨這一次便出現了?說白了,還不是想要見他?”施詩冷哼一聲,道,“你承認也好,不承認也罷,可我還是要告訴你一聲,如今的周素妍容顏已毀,雙腿俱廢,一個又凶又醜的殘花敗柳,休在這癡心妄想!”

“你專程約我來此,便是同我說這個?”周素妍似乎完全不為所動,口氣寡淡得如同在說“吃飯了嗎”。

“這都什麽跟什麽啊……”許玉蘭聽得一頭霧水,不由小聲嘀咕,“是……因為搶男人嗎?”說著,她忽然回頭望了一眼蕭清瑜,眼底滿是呼之欲出的好奇。

蕭清瑜雖覺不便嚼人口舌,卻還是搖頭一笑,低聲說道:“這位何夫人的丈夫,在九年前與那位周姑娘定過親。”

“那麽早的事了,怎麽現在還能吵得起來?”許玉蘭不由詫異。

緊跟著,施詩尖酸刻薄的大嗓門又傳了過來:“還在裝蒜是嗎?九年了!我嫁給他已經九年了,你為何偏要等到此時來搶?難道你認為你還會有勝算嗎?”

“既然沒有,你究竟為何來找我?”周素妍眉尖微顰,緩緩鬆開緊握的拳,食指指尖卻不自覺在輪椅扶手之上來回滑動。

許玉蘭吐了吐舌頭,隻覺得這樣的場麵看著毫無意義,眼見周素妍也似乎打算要走,便拽了一把蕭清瑜的袖子,準備遠離這種無聊的爭執。

可就在她打算轉身的那一刻,卻看見施詩朝周素妍撲了上去,手中長劍如銀蛇一般出鞘,直向周素妍眉心而去。

許玉蘭下意識的驚呼,被蕭清瑜的手生生捂回了肚子裏,直憋得她有種脹氣的錯覺,本能便將他的手給拽了開去。

她不懂武功,看施詩的劍法自然不覺得有什麽問題,可麵對巋然不動的周素妍,那位氣勢洶洶的大姐顯然是束手無策,根本連人家一片衣角都削不到。

不好看。許玉蘭在心裏下意識評判道。

她雖不懂武功,卻覺得眼前這一場打鬥,分明就像個熊孩子在對著大人撒潑,還是完全聽不懂人話的熊孩子。

看了一會兒之後,她終於被施詩那種死不要臉的態度給折服了。

她開始仔細打量這兩個人的模樣。

在這個世上,醜到絕倫的人,到底還是少的,大多數人隻是長得平凡普通,五官無甚特色,看起來既不美麗動人,也不叫人生厭。

施詩應該便是這一類人中,長得稍微好看一點的,或者說,在九年前,應當還是個比較耐看的姑娘。

然而如今的她,相貌中所有值得欣賞的部分,已徹底被眉眼間的刻薄與風霜掩蓋,甚至看起來,有點叫人討厭。

至於周素妍,臉上的疤乍一看是有些嚇人的,可若是將她下半張臉完全遮擋起來,隻看眉眼,幾乎可以稱作是驚為天人。

許玉蘭也不知道自己這個成語有沒有用對,但是不論怎麽說,女人看女人,通常都會這麽仔細審視一番。

“習武多年,我竟還比不過一個廢人!”施詩想及過往,愈覺悲從中來。可周素妍仍是那波瀾不驚的模樣,冷眼看著她一次次敗在自己手中招式下,一語不發。

“周素妍,你不要欺人太甚!”施詩如同瘋了一般扔了手中長劍,赤手空拳撲了上去。周素妍心下雖已厭煩至極,卻不好在碧華門的地盤傷她,隻得揚手將她推了出去,漠然道,“你若在這殺了我,便不怕扶風閣找你麻煩?”

“此地空曠,殺了你,我自會處理幹淨,絕不會留一絲痕跡。”施詩恨恨道,“隻有你死了,我們夫妻之間才能徹底安寧!”

“你可曾想過?若我當年受傷之前有意與你相爭,又會是何情形?”周素妍神情依舊淡漠,可言語之中,卻隱約有了針鋒相對的跡象。

“現在對我說這些,是後悔了麽?”施詩冷笑,“我不知你怎會如此命大,當年那場大火沒能燒死你,上回墜崖你也逃過一劫,我便不信,這一次你還能逃過去!”言罷,她右臂一揚,便要擲出手中暗鏢,卻在此時,周素妍手中卻飛出一枚銀珠,正擊中她右腕,以致那幾枚暗鏢偏了方向,斜飛而出。這一偏本沒什麽,卻不巧正朝著許玉蘭藏身之處而去。

許玉蘭哪裏見過如此狀況,眼見幾枚暗鏢先後朝著麵門而來,一時呆立原地,不及驚呼出聲,便被身旁男子拉到一旁,待她回過神來,雙唇卻又一次被他的手心覆住。

“唔……”許玉蘭呆呆同蕭清瑜對視了片刻,等反應過來了對方冒犯之處,立刻便一個耳光扇了過去。

不過,她的手在半路便被他扣住了。

許玉蘭這才懵懵懂懂回過神來對方是在救她,臉一紅便將手給收了回來,沒心沒肺道了聲:“謝謝啊……”

這種毫無誠意的道歉,無論她說沒說,顯然都不會被蕭清瑜當一回事。

見對方隻是客氣地一點頭,許玉蘭便長長鬆了口氣,複聽得周素妍道:“何夫人還有何招數,請盡管使出來。”

“你別以為這樣我就會放過你!”施詩怒極,惡狠狠說了這麽一句,便即拂袖而去。

周素妍搖頭冷笑,亦從另一個方向離開,卻在臨走之前,似不經意般朝蕭、許二人藏身之處瞥了一眼,眸光靜若止水,無半點波瀾。

許玉蘭見二人各自離去,這才捂著胸口,鬆了口氣,她忍不住瞥了一眼身旁的蕭清瑜,卻見他目光仍舊注視著方才打鬥之人所立之處,眉心緊蹙。

“蕭公子,”許玉蘭伸手在他肩頭一拍,問道,“剛才……”

“蘭姑娘不必多想,事從權宜,原就是蕭某冒犯在先,”蕭清瑜輕輕搖頭,隨即望了許玉蘭一眼,和聲笑道,“方才的事,可有嚇著你?”

“沒……”許玉蘭擺手的動作稍顯僵硬,“我……膽子大,不怕。”

蕭清瑜唇角微揚,略一點頭道:“就當什麽都沒看見便是了。”

“我知道,”許玉蘭連連點頭,卻不自覺小聲嘀咕,“又不是沒吃過虧,不會到處說的。”

蕭清瑜點頭,與她一同走去別處,見許玉蘭一路東張西望,忽然開口問道:“你在看什麽?”

“我看有沒有人跟來……有沒有人一起看到剛才的事,或者剛才的人有沒有發現我們……”許玉蘭轉著圈圈,一麵張望,一麵說道。

蕭清瑜不覺搖頭一笑。

在她身上,似乎有著一些不同他人的率性坦**。

在許多人眼中,所謂江湖兒女,本都是這般模樣,可實際上,這些門派爭鬥,爾虞我詐,身為世家大派的公子,他已看過了太多曲意逢迎,或是隱忍不言。

也正是由於她的率性直言,讓他原本有些煩鬱的心情,漸漸好了起來。

是以在時近黃昏,將她送回房中時,望著她的背影,他卻忽然將她叫住:“玉蘭。”

許玉蘭一時還未反應過來,半晌方回過頭去,指著自己,愣道:“你叫我?”

蕭清瑜點頭,清雋眉目漸漸舒展:“多謝。”

“多……什麽謝?”許玉蘭不解,卻見他搖頭一笑,道,“沒什麽,天快黑了,快些進屋罷。”

許玉蘭應聲回轉,等她若有所悟,回頭再望時,那一襲白衣,早已融入漫山白雪,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