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屋漏連夜雨

金陵城,郊外。

蕭璧淩背靠著一棵老樹小憩,陽光透過枝葉落在他側臉,照出清晰的輪廓。

素日裏他總是以一副玩世不恭之態示人,如今跋涉長途而歸,染盡一身風塵,安坐於此,倒是盡顯豐神骨秀,一如風流名士,蕭蕭肅肅,爽朗清舉。

然而就在這時,耳畔卻有勁風忽起,一時之間,他本能向旁閃避,迅速伸出手去,兩指一扣,扣住的卻是冰涼的劍鞘。

蕭璧淩不及回頭,身後那人的劍便從他身後另一側刺了過來。一時之間,他不得不旋身閃避,定神一看,瞧見的卻是蘇易。

“你怎麽在這兒?”他問蘇易。

“我還想問問你,怎就回來了?”蘇易微微眯眼打量他,顯得十分輕慢。

蕭璧淩不大想搭理他。

“是高姑娘把你找回來的,還是你自己犯了相思,偷偷回來了?”蘇易問他。

蕭璧淩隻覺得這廝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一張口說的都是他不愛聽的話。於是立刻拉下臉來,冷冷回道:“與你何幹?”

蘇易不言,手中青鋒一動,如練寒光直逼蕭璧淩麵門,數招之內無絲毫破綻,根本叫人無法喘息。

偏偏蕭璧淩的身法在蘇易眼前,根本不值一提。

論武功,在扶風閣正當年的這些年輕人之中,蕭璧淩非但算不上第一,甚至連前三都排不上。老閣主任峽雲立派之時,憑的便是他自創的武功“留仙引”,共分六章,分別為“善馭風”,“掩暝山”,“尋白羽”,“日月長”,“漱水碧”,“忽有涯”。

而蕭璧淩在學到“日月長”後,便再無精進餘地。

蘇易是在十四歲入的門,可此前的他,武功便已不低,門中其他弟子,除去宋雲錫的身手能勉強與之平分秋色,也隻有同輩之中唯一一位女子周素妍稍稍勝過於他。

周素妍本是江湖世家傳人,卻因家道中落不得已流落江湖,十幾歲時,身手便已超出同輩許多,若不是腿腳殘廢稍拖累了些許,隻怕如今這江湖之中同輩子弟,已無人是她敵手。

至於陸寒青這樣的,則屬辦事穩妥,腦子卻不算特別好使的一類,天分什麽的,更是別提。而他對於留仙引的領悟,也僅止於“日月長”一章。出手也如他性子一般中規中矩,一招一式踏踏實實,若是尋常比試,同蕭璧淩倒是不相上下,可若真到了性命攸關時,蕭璧淩這種滿腦子鬼主意的人,還是更勝一籌。

蕭璧淩隨身佩劍封存已久,眼下也不在身邊,是以隻得以掌風代劍,隻是蘇易似乎是有意挑釁,好幾回幾乎要傷到他,卻又忽然收招,分明就在耍他!

蕭璧淩不知這廝用意何在,然而年輕氣盛,對這般挑釁也頗為反感,便不顧那劍刃鋒利,索性劈手去奪。

蘇易似乎嚇了一跳,可收招已然不及,隨著一聲血肉被劃開的聲音,那鋒刃已被蕭璧淩右手死死攥緊,目光一改平日慵懶散漫,僅剩淩厲之色與蘇易對視,一字一句道:“玩夠了沒?”

蘇易瞳孔一縮,握著劍柄的手卻不鬆開,目光不自覺朝著蕭璧淩那隻仍在滴血的手看,咬了咬牙,不覺嘟噥道:“不識好歹。”

“莫名其妙,”蕭璧淩狠狠瞪了蘇易一眼,道,“成日挑釁,我同你是有何深仇大怨不成?”

“難道……你不是為了高姑娘回來的?”蘇易眉心一動,神情有些委屈。

“我跟她很熟嗎?”蕭璧淩十分不解,“我回來才兩日不到,已經是第三個人提起她,你們吃錯藥了?”

“那就不錯了,”蘇易的表情舒緩開來,像是放下了某個很大的負擔,“真是可憐,竟被人玩弄成這樣。那女人這樣詆毀你名聲,等找她出來,可要好好教訓她。”

“沒那個閑心。”蕭璧淩白了他一眼,懶得同這廝廢話。

蘇易似乎沒聽到這話,一對靈動的眸子不住朝蕭璧淩鮮血直流的右手瞟,見他仍然沒有鬆手的意思,便自己鬆了劍柄,輕笑道,“劍可不是這麽拿的,要都像你這樣,有十雙手也不夠。”

“你方才是說高姑娘詆毀我?”蕭璧淩凝眉,隨即鬆開已鮮血淋漓的右手,手中劍也隨之落地,“難道你知道些什麽?”

“我猜的,”蘇易漫不經心道,“既然你說了沒有,我當然信你。”

蕭璧淩將信將疑看了他一眼。

這話聽起來怎麽就那麽奇怪?尤其從蘇易口中說出來,不是嘲諷還會是什麽?

“她還說要跳秦淮河呢,秦淮河自古便是風流之地,那丫頭若真死在那裏,管她生前如何三貞九烈,也都活該被傳作汙名。不過,這七年都過去了,還記得此事的人也不多,我看你與其思考這些,於此,不如好好理清你那些桃花債,免得再有誰找上門來。”蘇易說著,已然轉身走開。

蕭璧淩想了想,又看了看自己流血不止的右手,便隨手扯了一片衣角包裹傷口,又將傷口周圍穴道封住止血。

抬頭再看,蘇易那廝,已經不見了人影。

蕭璧淩暗歎自己魯莽,便轉身往城外方向走去,也不知他運氣到底是好還是壞,出城沒多遠便遇上個遊方醫師,訛了一大筆診金後,又給了他不少金瘡藥,並重新包紮了傷口。

他也不是不能據理力爭,隻是心中想著蘇易等人所說的話,並無心思計較這些。

蕭璧淩在城外裝潢稀爛的破客舍裏睡了一宿,因傷口疼痛,夜裏醒了多次,以至於到了早晨,一雙眼皮仍舊沉得幾乎無法睜開。

客房的窗半開著,臨近午時,日頭已經升得很高,透過這半邊空隙,將屋內照得十分亮堂。蕭璧淩也終於迷迷糊糊睜開了眼,卻聽見外頭一陣喧嘩。

他隱約聽到有人高呼,還有一個女人罵人的聲音,於是起身推門,誰知房門才打開一條縫,便有一人徑自撞了進來,若非他躲得快,隻怕會直接撞個滿懷。

那是個驚慌失措的少女,相貌雖不起眼,但也不算難看。她的身上還有幾處刀痕,被血染得紅一塊黑一塊。

絕無好事。蕭璧淩在心裏道。

然而不等他將人請出去,少女便已毫不見外鎖上了門,一麵鎖門,還一麵撫胸喘息道,“外麵有人在追我,我以為屋裏沒人就進來了……”

“我認識你嗎?”蕭璧淩目瞪口呆道,“誰在追你?”

“我叫玉星兒,”少女道,“公子你別出聲,他們還沒走呢。”

“你大搖大擺從正門進來,誰都看到你了,現在關門有何用?”蕭璧淩十分不解,當下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走上前去了門上木栓,拉開房門,緊跟著,一把明晃晃的短刀卻橫在了眼前。

拿刀的人是個少年,看起來還沒到弱冠年紀,額前右際垂下一縷短得難以豎起的細碎發絲,帶著微微的卷曲。

這少年人容貌俊俏,目光卻偏偏冷得可怕。

“我這是被災星附體了?”蕭璧淩眉頭一皺,隻覺得自己最近似乎格外點背。

如果倒黴也能按高低排序,自己定然是那個獨占頭籌一百年屹立不倒的。

也不知道他這會兒是不是連走在大街上,天上都會突然掉下一把刀把腦袋戳個窟窿。

蕭璧淩搖了搖頭,緩步退回屋內,那少年人也帶著幾個手下步步緊逼進門,看了一眼驚慌失措的玉星兒,道,“你還有幫手?”

蕭璧淩還沒來得及說自己不認識這個女人,便聽得玉星兒喊開了:“你別看他受傷了,就你這點本事,還不夠他看的。”

這個女人什麽意思?蕭璧淩登時便來了火,回頭衝玉星兒喝道:“我幾時答應過幫你出頭?”

“公子,你可不能見死不救啊!”玉星兒露出一副楚楚可憐的表情。

“閉嘴!”蕭璧淩壓下心頭怒火,好避免局麵變得更加難以收拾,隨即轉向那拿刀的少年,挑眉笑道,“仁兄莫要誤會,你看我這樣子,哪裏像是你的對手?”言罷,便在他眼前晃了晃那隻包紮得像饅頭一樣的右手。

“你是誰?”江煥膺冷冷道。

“無名小卒,不足掛齒。”蕭璧淩道。

“那就閃開。”那少年人說著,目光隨即瞥向玉星兒,他眸色深邃,直透著一股刺骨的涼意。

玉星兒越發恐慌,駭得直往後退,不等蕭璧淩反應過來,這少女忽地便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

蕭璧淩驚呆了。

這種聲音,並不像是出自於恐懼或者真的受到傷害,更像是那種不受管教卻頗愛借此引人注意的小孩子發出的聲音。

她的尖叫聲還沒完全停下,忽然不知從哪掏出一把匕首,架在了自己脖子上:“在夜明宮那樣生不如死的日子,我一刻也不想再過,即便今日死在這裏,你也休想帶我回去!”

夜明宮?蕭璧淩聽得一愣。

夜明宮主叫做裘慕雲,不過江湖上通常沒人這麽喊她,而都是喊她裘婆婆,或者老妖怪。

裘慕雲是個始終都活在江湖傳言裏的女人,甚少在人前出現。據說她已經活了很久很久,然而直至今日,都還保持著少女的容顏。

有人說,裘慕雲陰鬱而狠毒,對於過路之人,但凡有看不順眼著,即刻殺之。

又有人說,夜明宮最厭惡那些走南闖北的江湖人,若他們出現在雁**山腳下,便會立刻捉去宮中,折磨至死。

還有更荒誕的,說裘慕雲本不是人,而是隻千年狐妖,到了夜裏便會現出原形,一身銀絲如絮,凡見其真身者,皆死無全屍。

她廣納男寵,收藏於深院之中,若有哪一個被她玩膩了,便會永遠囚禁。

至於她門下弟子,就沒人知道是怎麽過的了,總而言之那些女人遠比男人自由得多,想作甚便能作甚,便是海底的月影,也隨她們去撈來玩。

可眼前這個玉星兒,無論怎麽看,也找不出這傳言中的妖媚或是灑脫勁,可別是弄錯了。

但蕭璧淩是決計沒興趣招惹夜明宮的,這幫人行事古怪,但好在不愛主動理會其他江湖人,繞道走還是不成問題的。

“不知足下如何稱呼?”蕭璧淩朝那少年問道。

少年冷眼瞥了瞥他,並不出聲,似乎根本就懶得理他。

“他叫江煥膺,裘婆婆的走狗。”玉星兒依舊狗嘴裏吐不出象牙,本事半點沒有,還非要激怒對手。

“門中雜務,莫要插手。”聽江煥膺這口氣,似乎也不想惹什麽麻煩。

“好說,我這就出去,你們慢慢聊。”蕭璧淩說著,便要走出房門,好避開這是非,卻被江煥膺用刀逼了回來。

“不是說了讓我別插手嗎?仁兄此舉,又是因何緣故?”蕭璧淩略一凝眉,問道。

“防你偷襲。”江煥膺淡漠回應。

蕭璧淩聽到這話,不覺嗤笑一聲,心想自己又不是有病。

“按理說,這是你們夜明宮的私事,我不該多管,可有些話,還是要提醒你,”蕭璧淩順嘴說道,“我方才嗅到她身上有迷煙的氣息,不知是不是才用過,隻是這外頭下著雨,若不是身上還留了些,那氣味也早該衝散了。眼下你若不近身,那迷煙她也使不出來,可一旦靠近,她便能借此機會,從後麵的窗口脫身。”

“是嗎?”江煥膺唇角一動,“所以?”

“所以你若想立刻便拿下她,現在最好讓你帶來的這些人下去,在窗戶底下守著,才好萬無一失。”

“公子你……你到底是幫我還是害我?”玉星兒驚呼。

“我幾時說過幫你?”

照理來說,一個男人看見一個姑娘被人追殺,多半是會幫的,可這個玉星兒,卻不知怎的,直叫蕭璧淩內心對她有種沒來由的嫌棄感。

除此之外,他還隱隱有種直覺,即便是救下了這個玉星兒,也能立刻被她折騰死。

可惜他這滿心“自私的真誠”,江煥膺似乎不領情。

“支走了他們,你若出手,我當如何?”江煥膺忽然翻轉刀身,架上蕭璧淩頸項,

“還能如何?”蕭璧淩挑眉,慢悠悠道,“老兄,你可得記著,今日是你不讓我走的。”言罷,眸光卻倏地一沉,左手亦迅速扣在江煥膺脈門,向旁一翻,隨即鬆手向後退開數步,從刀口下脫開身來,他動作飛快,竟讓江煥膺完全來不及反應。

“我本無意插手,”蕭璧淩微微蹙眉,眼裏多了幾分挑釁之意,“可你這般蠻橫,不辨是非,那也怨不得我。你要帶她走是嗎?今日我若是讓你得手,這隻手我便不要了。”說著,又將那裹著紗布的右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玉星兒一時看得也愣了,她緩緩放下拿著匕首的手,怔怔看了看江煥膺,又朝蕭璧淩望去:“你……肯幫我?”

江煥膺凝眉,不等蕭璧淩答話,已然抬手示意身後隨從一擁而上。

蕭璧淩眸光一斂,當下向後仰去,由著湧上來那一眾狗腿手中兵刃落空之後,又因慣性直衝上去,與他們那些自己人的招式交纏在一起。隨即他將左手伸向玉星兒,道:“玉姑娘,可否借你匕首一用。”

玉星兒聽到這話,方回過神來,將匕首遞到他手中。

蕭璧淩接過匕首在手中看了看,卻愣了一愣。

這是從哪家鐵匠鋪丟棄的廢品裏撿來的玩意?

當然,這話他並未說出口,隻是搖了搖頭,將匕首交還。不等他站穩,便江煥膺身形一動,旋即已到了跟前,見那短刀襲來,當下側身避過一擊,抬手去拿他脈門,可這一會江煥膺已有了準備,並未讓他得手。

“你不是想跑嗎?”蕭璧淩眼見其餘人再一次湧了上來,當即轉向玉星兒道,“出手啊!”

玉星兒如夢初醒,連忙上前攔住那幾人。

蕭璧淩很快便看出了玉星兒的斤兩,心下不免疑惑她為何身為夜明宮的女弟子,身手卻會如此慘不忍睹。

而眼前的江煥膺,出手顯然比她穩重老練得多。

一把尺餘長的短刀,雖攻不到遠處,卻恰好彌補了尋常近身過招,難及要害的優勢。

不過,這江煥膺到底還是年輕。習武之人,不論招式如何老練,內功深淺,除非他人渡氣,終究隻能限於現有年歲,因此,對於招式的精準及力度,仍是有所影響。

蕭璧淩虛長的這幾歲在這時便派上了用場,每每在江煥膺幾乎快得手時,他總能借著彼此內力的那點差距,避開刀鋒,他右手有傷,好幾次本可立刻將人製住,卻都因傷而錯過機會。因此,過了數十招也仍是平手,眼見玉星兒對上數人落了下風,隻得一咬牙使出傷手把江煥膺的刀給奪了下來。江煥膺料不到他竟會用右手,然不及多想,蕭璧淩已飛快封了他穴道,將刀換至左手架在他項上。對其餘人喝道:“還不住手?”

眾人見狀,紛紛住手。

蕭璧淩對那一眾狗腿望了一眼,也不願再多廢話,隻是對玉星兒問道,“你的迷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