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川入海洋1
失去與得到
一
“文革”爆發,錢、楊二人被先後下放到河南息縣,1972年3月才返回北京。回北京之後,錢鍾書與楊絳夫婦先是住在下幹校前住的幹麵胡同學部宿舍,後來錢鍾書與楊絳向組織遞了申請,開始“流亡”生涯。
他們“流亡”的第一站便是錢瑗在北師大的集體宿舍。這宿舍是錢瑗讀書時住的,此時空著。錢瑗與兩個同事原本午飯後會在這裏休息,後來因為房間朝北,實在陰冷,便隻剩錢瑗一人住。
錢鍾書與楊絳搬家搬得匆忙,家具更是少得可憐。宿舍裏的左鄰右舍聽說錢瑗的爸爸媽媽來了,都出來迎接。他們同情錢家的遭遇,紛紛從家裏找出被褥、鍋碗瓢盆甚至油鹽醬醋接濟楊絳。
錢瑗平日忙碌,並無時間整理宿舍。楊絳推門而入,隻見房間又亂又潮濕,東西兩牆沿牆各擺著三張上下鋪的單人床,中間對拚四張書桌,床下雜物堆得亂七八糟,書桌上滿是灰塵。楊絳花了大半天,又是整理又是打掃,還在走廊生起煤爐,把錢瑗從食堂帶回來的飯菜回了鍋。一家人在簡陋的宿舍吃了頓簡單的飯,心上卻是無比溫暖。
錢鍾書體弱,北向房間陰冷的風將他凍得生了病。錢瑗一個同事聽說了,便將自己教職員宿舍的兩間房騰出來,讓給他們一家住。
一家人匆匆搬家。錢鍾書看楊絳辛苦,便想幫忙。他多年“笨手笨腳”的毛病還在,掃積灰時掃把扇起一陣塵土,他一下吸了個飽。他感冒未好,體質又差,由此引發了哮喘,打針吃藥都不見好,直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天下午,錢鍾書呼吸急促,情況凶險,一群人急急將他送到醫院。醫院搶救了近四個小時,終於將他救了回來。
這次事故之後,錢鍾書由於大腦缺氧留下了短暫的後遺症:手腳活動不靈活,口齒不清。好在後遺症並沒有持續多久。
夫妻二人在職工宿舍度過寒冬後,便不好意思繼續占著別人的房子。他們去文學所軍宣隊求了一間堆雜物的辦公室,打算暫時住在那裏。學部的年輕人很熱情,相約著把辦公室打掃得清清爽爽。夫妻二人很感激。這間辦公室距離資料室近,為錢鍾書撰寫《管錐篇》、楊絳翻譯《堂吉訶德》提供了不少便利。兩部著作正是在這裏完成。
他們在辦公室住得舒服,便有了在這裏終老的想法。房裏要點煤球爐,楊絳就買了好些蜂窩煤,整整齊齊地碼在走廊下。有人提醒她不要買這麽多,她沒能猜到那人話中的意思。
1977年1月,學部的辦事員忽然給了她一串鑰匙,叫她坐著學部的汽車,到三裏河去看房子。三裏河有國務院新蓋的宿舍,他們在那裏得了一套新居。楊絳不明就裏,辦事員對她說:“如有人問,你就說‘因為你住辦公室’。”
楊絳和錢瑗一起去看了房子。這套房一共有四個房間,一間是他們夫婦的房間,一間留給錢瑗住,一間是書房,最後一間作飯廳。朋友們得知消息,很是開心,一齊張羅著把夫妻二人辦公室裏的連同幹麵胡同舊居裏的家具一股腦搬到了新房。至於這套房從何而來,錢鍾書與楊絳猜測了許久,懷疑這個懷疑那個,終究覺得不可能。何其芳夫婦常來看他們,但對房子來由並不知情。胡喬木也常來,但從不提房子的事。直到10月份,胡喬木見阿姨在走廊支了張床睡,便問他們:“房子夠住了嗎?”錢鍾書與楊絳這才知道,胡喬木就是那個幕後的好心人。
楊絳很感激,答道:“始願不及此。”
其實阿姨本有飯廳可以睡,但嫌夫妻倆去飯廳倒開水吵,便不願去住。楊絳把開水瓶挪到臥室,阿姨便搬回飯廳住了。
遷居後,楊絳看鄰居鄒家華經常在鬆樹下做大雁功,覺得神奇,便主動師從他練功。鄒家華很大方,送她一本楊梅老太太寫的《大雁功》,認認真真教她練。她很認真,每練功必大汗淋漓,很快就學會了。錢鍾書笑她,她便拉錢鍾書一起練。錢鍾書也很快學會,兩人一起練得起勁。大雁功功效了得,楊絳覺得不錯,堅持練了很長時間。
後來錢瑗從英國帶回兩輛腳踏健身車,夫妻二人便每天踩十五分鍾健身車,權當鍛煉。他們保持著散步的習慣,隻要天氣晴好,便會一起下樓走上一二十分鍾。
楊絳覺得自己的字寫得不好,總是堅持練字,直到晚年也不放棄。她年輕的“小朋友”們曾感歎先生練習之認真,楊絳答:“她們書法都天生好,唯我獨劣。但我從1930年堅持至今,字又那麽糟,很有恒心了。”錢鍾書的字好,楊絳便請他當教員,錢鍾書欣然應允。他向楊絳提要求:學生必須每天交作業,由他評分,過後要改正。
老師批改作業果然認真。學生寫得好的,他便用紅筆畫個圈;寫得不好的,便畫個杠。楊絳嫌他畫的圈不夠圓,找到一支筆管,讓他蘸著印泥在寫得好的地方打個標記。錢鍾書知道她想多掙幾個紅圈兒,便故意逗她,找更多運筆差的地方打杠。楊絳並不氣惱,反倒對老師的批注更加重視。
二
1977年,學部撤銷,成立中國社會科學院。1978年,《管錐篇》出版。1982年,錢鍾書出任社科院副院長。世事變化,楊絳仍舊在以前的崗位“一動不動”,這正應了錢鍾書早些年的判斷。她似乎仍然是個零。但改革開放後,楊絳不再遁於翻譯,開始重新拾筆創作散文、小說以及文論。她的生命似乎複燃了。
1977年,根據原文重譯的《小癩子》定稿後,楊絳開始利用業餘時間創作小說,先後寫出了《大笑話》《玉人》《鬼》《事業》等作品。錢鍾書給女兒寫信時調侃道:“得信,之又大作論文,蓋與汝母之大作小說,皆肚裏有貨之證;若我則搜索枯腸,不成片段。德諺嘲空腹所謂‘既無臭屎,亦無孩子’。”
《大笑話》頗有《小陽春》的風格,講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北京高級知識分子太太之間的荒唐消遣。故事發生在一個叫平旦學社的學術機構。周逸群是民法學家林子瑜的太太,她與年輕大夫趙守恒有扯不清道不明的曖昧關係。後來趙守恒與副社長太太朱麗勾搭在了一起,周逸群憤恨不平,一心報複。她想到了生物研究室已故王世駿博士的遺孀陳倩。陳倩年輕漂亮,招人喜歡,周逸群便打算將她從上海請來介紹給趙守恒,以拆散他與朱麗。周逸群與其他幾位太太一道策劃了如何介紹陳倩來北京,又串通了王博士遠在上海的姐姐,叫陳倩到北京來取走王博士的生物切片,處理他留下來的家具。
陳倩是個單純律己的人,潔身自好、積極向上。因為家裏還有生病的父親,她一直在上海一所女中做秘書,掙錢養家。她在北京辦完事後想回上海,周逸群卻奪下她的車票,非要留她多住幾日。幾個太太像審犯人似的,將陳倩盤問了個底朝天。趙守恒果然欣賞陳倩,希望在聚會上再見她一次。朱麗發現後,故意纏住趙守恒不讓他赴宴。
周逸群的丈夫林子瑜將一切看在眼裏。他欣賞陳倩溫文爾雅、知書達理,對老婆和那些太太的行為很是反感。他一心想幫陳倩,不讓她上當受騙。陳倩也覺得林子瑜和藹可親,是真正了解自己的人。她看了林子瑜的民法講稿,對他的欣賞更進了一步,兩人經常聚在一起談天。
朱麗發現二人關係親近,大喜過望,想方設法製造林子瑜與陳倩的奸情。她知道周逸群進城,便故意給陳倩留了落款周逸群的字條,請陳倩去臥室詳談。陳倩匆匆去見周逸群,卻隻看到穿著睡衣的林子瑜。二人知道中計,陳倩忙從正門出去,卻“正巧”撞到學社的一群太太。
第二天,學社流傳著一個“大笑話”:要搶別人的情人,結果輸掉了自己的丈夫!
陳倩聽說了這個“大笑話”,決定馬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她去平日與自己交好的太太家辭行,未進門時,聽得客廳裏歡聲笑語、熱鬧非凡,她一露麵,瞬間鴉雀無聲。她告辭後剛剛轉身出門,客廳裏立馬哄堂大笑。笑聲像大炮一樣追著她,直追到火車站。直到上了車,陳倩仿佛還聽到耳朵裏有人在喊:“大笑話!大笑話!大笑話!”
《大笑話》不僅寫了高級知識分子太太們間無聊的交往,也展現了林子瑜與陳倩之間若有似無的感情。人遇知己而不得,錯過誤終身。喧鬧荒唐之後,留下的是悠長不斷的淡淡哀傷。與早年的《小陽春》相比,楊絳的筆觸少了細膩,多了些許歲月沉澱磨礪後的大氣;但在情節上,《大笑話》更多了幾分曲徑通幽的故事性與戲劇性。錢鍾書認為,這是1949年後楊絳寫得最好的一篇小說。
《事業》是以振華女校校長王季玉先生為原型創作的一部小說。王季玉校長早年留學,回國後一心投入教育事業,奮鬥終生,一生未婚。季玉先生的意誌力一直鼓勵著楊絳。楊絳在做振華女校校長時,從季玉校長那裏學了許多處理具體事務的技巧和方法,令她終身受益。但既然寫的是小說,便有許多藝術的想象與創作的空間,《事業》中的主角終究不能全然等同於王季玉。
後來,楊絳將早些年的《璐璐,不用愁》連同《大笑話》《玉人》《鬼》《事業》集結成冊,1982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洗澡》也是楊絳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很有代表性的作品。故事發生在“三反”運動期間,講述了知識分子在運動中的精神變化,同時深刻反思了這場運動。1949年,“北平國學專修社”改名為“文學研究社”,各路人才紛至遝來,有1949年後仍留在國內的,有從英美法俄歸來的,有解放區來的文藝幹部,還有剛畢業大學生。形形色色的知識分子各懷心思,明爭暗鬥,將人性暴露無遺。
姚宓本是名牌大學教授之女,因家庭變故,隻能到圖書館做管理員。她嫻靜深沉,聰穎有才華,引來有婦之夫許彥成的愛慕。許彥成與杜麗琳夫婦表麵相敬如賓,實則話不投機,並無感情。姚宓與許彥成心意相通,卻被許彥成的婚姻阻隔。杜麗琳則小心翼翼,不亂分寸,勉力維持婚姻。很快“三反”運動開始,每個人不得不從自己的小圈子裏出來,接受當眾“洗澡”,又不免都在風雨飄搖的年代為自己的前途憂心忡忡。
《楊絳論》作者胡河清曾評價說,《洗澡》是“中國文學中少有的一部以精神戀愛為題旨的小說”。楊絳寫《洗澡》,實際上是她自己創作長篇小說的試驗:“我沒有寫過長篇小說,隻是看過很多,我有點手癢,所以過過癮。”這部長篇小說分三部分,分別是洗澡的前因、過程以及結果。在《前言》中楊絳寫道:“寫知識分子改造,就得寫出他們改造以前的麵貌,否則從何改起呢?憑什麽要改呢?改了沒有呢?”
《洗澡》出版後大獲成功,知識分子尤為偏愛這部小說。胡喬木讚賞道:“你寫的幾對夫妻身份都很合適。你是簡·奧斯丁派,不是哈代派。”
著名文學家施蟄存也對《洗澡》中語言的運用讚不絕口:“語文純潔,本來是讀者對作品的最低要求。但近十年來,卻已成為最高的要求,在一群三十歲左右的青年作家的作品中,要找一本像《洗澡》那樣語文流利純潔的作品恐怕很不容易了。”他甚至稱她“運用對話,與曹雪芹有異曲同工之妙”,《洗澡》是“半部《紅樓夢》加上半部《儒林外史》”。
除去小說,這一時期楊絳亦有《幹校六記》《將飲茶》《雜憶與雜寫》等散文集出版。《幹校六記》發表於1981年,包括《下放記別》《鑿井記勞》《學圃記閑》《“小趨”記情》《冒險記幸》《誤傳記妄》六篇散文,追憶她在幹校時的所見所聞。楊絳的文風很溫和,所思所敘大多是瑣碎的生活與跳躍的情思。她的散文更是像她本人,充滿克製與理性,卻暗藏諷刺與幽默,平靜的外殼下有著奔騰的熱情湧動。錢鍾書向來以“刻薄”著稱,卻對妻子讚賞有加:“楊絳的散文是天生的好,沒人能學。”《幹校六記》大獲成功,被譯成多國語言,傳播甚廣。1983年,英國《泰晤士報》在文學副刊上發表學者書評,稱《幹校六記》是“20世紀英譯中國文學作品中最突出的一部”。
1979年冬,楊絳應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之邀,撰寫了《回憶我的父親》《回憶我的姑母》兩篇文章,並在1985年以回憶兩篇為題出版。兩篇追憶文章一如楊絳往日風格,語言溫和,內容細碎。她像很多普通人家的小女兒一樣,追思父親和姑母時,展現的都是些日常小事,很少有上綱上線的緊張。人在讀這些文字時,絲毫不覺有壓迫感,反倒像聽朋友話家常一樣親切熨帖。到了1987年,楊絳將這兩篇文章連同《孟婆茶》《記錢與〈圍城〉》《丙午丁未年紀事—烏雲與金邊》《隱身衣》集結成冊,以“將飲茶”為題出版。《將飲茶》中的“茶”便是指那碗孟婆茶了。這是一部追憶早年時光的散文集。從幼時的父親、姑母,到抗戰期間錢鍾書寫《圍城》,再到“文革”期間的林林總總,仿佛匯成了楊絳的一生。
楊絳從未料到自己高壽。快到六十歲時,她便有了命不久矣的念頭。這本《將飲茶》,大概是她對自己一生的總結吧。她出生於幸福美滿的家庭,在父親和家人的庇護下度過童年,又與充滿“癡氣”的錢鍾書相伴,經曆了最為低沉深刻的“文革”。但窮盡一生,她都隻當自己是個零。她看透了人世社會不過像蛇阱,人人互相傾軋爭相出頭:“我們隻求擺脫羈束,到處閱曆,並不想為非作歹”要“消失於眾人之中,如水珠包孕於海水之內,如細小的野花隱藏在草叢裏。不求‘勿忘我’,不求‘賽牡丹’,安閑舒適,得其所哉。一個人不想攀高就不怕下跌,也不用傾軋排擠,可以保持天真,撐起自然,潛心一誌完成自己能做的事。”她唯願給自己披上隱身衣,不被眼下的苦惱絆住生命之光。
《雜憶與雜寫》出版於1994年。這時她已年逾八十,這部集子完完全全寫了舊事與回憶。在序中,楊絳寫道:
我近來常想起十九世紀英國詩人藍德的幾行詩:
“我雙手烤著
“生命之火取暖;
“火萎了
“我也準備走了。”
因此我把抽屜裏的稿子整理一下,匯成一集。
《雜憶與雜寫》後來再版,直到2015年又有新版。其間,楊絳先生一直沒有停止寫作。新版較原版有刪節,亦有增補。
此外,楊絳先生還撰寫了不少文學評論文章。1979年出版的《春泥集》收錄了她的六篇文論,分別是《堂吉訶德和〈堂吉訶德〉》《重讀〈堂吉訶德〉》《論薩克雷〈名利場〉》《斐爾丁的小說理論》《藝術與克服困難—讀〈紅樓夢〉偶記》《李漁論戲劇結構》。1986年則有《關於小說》出版,收錄了《事實—故事—真實》《舊書新解—讀〈薛雷斯蒂娜〉》《有什麽好?—讀奧斯丁的〈傲慢與偏見〉》《補“五點文”—介紹〈吉爾·布拉斯〉》《砍餘的“五點文”》。
改革開放後,楊絳的創作又到達了高峰時期,正印證了錢鍾書“肚裏有貨”的評價。相較於“文革”前後的沉默,楊絳這一時期的表達顯得尤為珍貴。不得不說,凡有人處便有政治。楊絳雖討厭政治,但論起政治敏銳度,她是決不差的。
三
“**”結束後,他們夫妻倆也得以在中外學術界活動。1979年初,楊絳與錢鍾書共同赴法。錢鍾書轉機到美國參加社科院派出的第一個訪美代表團,楊絳則留在巴黎參加訪法代表團。訪法代表團以梅益為團長,涵蓋社科院各科專業學者,目的是加強中法文化交流,考察學習西方先進學術成果。1983年,楊絳又隨代表團到西班牙和英國做學術訪問。兩次訪問給嗜書如命的楊絳帶來極大的歡喜,她泡在幾國博物館、圖書館內,肆意閱讀,再次嚐到“飽蠹”的樂趣。因《堂吉訶德》的關係,西班牙人民尤其熱切地歡迎楊絳,此行更是給了她無數啟發。
楊絳不僅承擔了將他國文化精髓“引進來”的任務,還承擔了讓祖國文化“走出去”的交流任務。他們三裏河寓所的客廳裏,曾吸引英、法、美、德、日、俄等多國學者駐足暢談,也是許許多多年輕人愛去的地方。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一批電視工作者期望把《圍城》拍成電視劇。孫雄飛等人依據小說改了劇本,專程登門谘詢錢鍾書與楊絳的意見。楊絳讀罷劇本後談道:“其實方鴻漸這個人心腸軟,意誌弱,略有才學,卻不能幹。他的性格是被動的,什麽都不主動。他反抗了一下老太爺,被一罵,就不聲不響地坐下來。”錢鍾書附和道:“方鴻漸是個被動的主角。Things happen to him。”
兩人仔仔細細談了改編劇本的建議。楊絳思索片刻,寫了張紙條遞給他們:“《圍城》的主要內涵:‘圍在城裏的想逃出來,城外的人想衝進去。對婚姻也罷,職業也罷。人生的願望大都如此’。”
後來,這句話被打在了電視劇每集的開頭。
他們三裏河南沙溝的寓所,擺設很簡樸:地板是光禿禿的黃木板,並沒有鋪地毯,進門左手邊一間二十平米的客廳,兼了書房的功能;房中有五個中型書架並排擺著,一大一小兩張書桌橫著,占據了大部分空間。書架上堆滿了書,貫穿古今中外,滿滿當當展示著主人嗜書的癖好;大書桌朝西,是錢鍾書的,小書桌朝南,歸楊絳用。房角有兩張單人沙發,聊以待客。
來客有時拿他們打趣:“為什麽兩張書桌大小不一樣呢?”
楊絳答:“他的名氣大,當然用大的;我的名氣小,隻好用小的!”
錢鍾書馬上抗議:“這樣說好像我在搞大男子主義,是因我的東西多嘛!”
楊絳笑著答:“對,對,他的來往信件比我多,需要用大書桌。”
錢鍾書附和道:“是,每天要回數封信,都是口頭道歉,謝絕來訪。”
謝絕來客倒真真正正成了他們一項重要的工作。1990年,由《圍城》改編的電視劇上映了。大眾媒體力量驚人,錢鍾書一下子成了明星,來訪的人絡繹不絕。錢鍾書大概沒想到,這部當年受楊絳走紅刺激偶然寫出的小說會紅到如此地步。他惜時如金,越到暮年越覺得光陰似箭,一時一刻都不舍得耽誤。他經常對寫信或登門的讀者表示歉意,勸他們別研究什麽《圍城》,或幹脆答“無可奉告”。一位英國女士很欣賞《圍城》,求見錢鍾書。錢鍾書在電話裏跟人家講:“假如你吃了雞蛋覺得不錯,何必認識那下蛋的母雞呢?”楊絳擔心他衝撞人,又明白丈夫心思,便自願當起“門神”:每有來客,必先由她接待;仔細了解對方來意後,她才喊錢鍾書出來接待。
人生邊緣
一
楊絳年輕時,曾聽得母親與父親討論誰先死的話題。母親唐須嫈開著玩笑,堅持要走在楊蔭杭後麵。許多年過去,楊絳與錢鍾書也走到了人生邊緣,她也終於明白了母親的一番苦心。
夫妻二人,愛得深的總想活得比愛人長一些。人世間的辛酸痛苦,獨留一人的孤單,總不舍得交予愛人承擔。
錢基博篤信命理,楊絳與錢鍾書結婚時,他曾把兒子的命書鄭重其事她交給兒媳。命書曰:“父豬母鼠,妻小一歲,命中注定。”錢鍾書便信了這命書。命書又說:“六旬又八載,一去料不返,夕陽西下數已終。”照此說來,錢鍾書活不過六十八歲。
錢鍾書向來記不得自己生日。1978年他剛好六十八歲,忽然問起楊絳:“我哪年死?”楊絳隨便哄他說:“還有幾年。”他便把這事忘了,又整整多活了二十年。
楊絳催促錢鍾書把他的《詩存》選定:“你我都已似風燭草露,應自定詩集,免得俗本傳訛。”錢鍾書深以為然。他改完詩,楊絳就為他抄下來。《槐聚詩存》整理完後,錢鍾書很高興,拉著楊絳的手說:“你是最賢的妻,最才的女!”又開開心心對楊絳說:“咱們就這樣再同過十年。”楊絳想都未想,脫口而出:“你好貪心啊!我沒有看得那麽遠,三年五年就夠長的了。”錢鍾書聽了,黯然傷神,默默退到起居室的躺椅裏,不再作聲。楊絳懊悔不已,總覺得是自己這話讓錢鍾書愁出了病。
其實她自責過了分。錢鍾書與她年事已高,身體早就不似年輕時健康。楊絳常說:“年紀大了,別看咱們外表挺結實,其實是紅木家具。你知道紅木家具嗎?那是一種用膠水粘起來的家具,擺在那裏挺好看的,就是不能搬動。”
1994年,錢鍾書發燒住院。醫生查出他**有癌變,切除手術中又發現他右腎萎縮壞死,便連同右腎一同摘掉。楊絳心裏焦急,一步不離服侍左右,整整在醫院住了五十多天。錢鍾書病好出院,楊絳也搖搖晃晃快成紙做的了。
這次病愈不久,錢鍾書又生病住院,先是感冒發燒,又發現**癌,術後並發急性腎功能衰竭,搶救持續了好幾天。錢鍾書全身插滿管子進行血液透析,楊絳陪在身邊,焦慮不已。
從此,錢鍾書隻能住在醫院裏。由於藥物治療的副作用,他不能正常地說話,但頭腦依然清晰。由於牙床萎縮,他無法咀嚼,隻能鼻飼進食。所謂鼻飼,就是將各種食材用料理機攪拌成泥,加上骨頭湯,用管子從鼻孔輸送進胃。
楊絳嚐過醫院為病人提供的勻漿,發現有豬肝和豆粉的味道,便問醫生:“你不是說他不該吃豆粉嗎?”醫生有些不耐煩:“你不怕煩,就自己做吧。”
楊絳是不舍得錢鍾書受委屈的。從那之後,她每天上午到醫院看他,下午回家做鼻飼勻漿。她做得很細致,雞胸肉要剔得一根筋也沒有。但她十分疲憊,曾給友人寫信說:“我實在太疲勞了,不得不要女兒代我送去,讓我休息幾天。但我女兒工作極忙,我又心疼我女兒。”實在累的時候,她也請過別人幫做菜泥。但魚泥中不能有刺,小小的刺也可能堵住鼻飼管,她不放心別人做,定要親自動手的。
可楊絳終究是八十歲的老人了,如此勞心勞力,她很快便覺得身體扛不住。親朋好友甚至大夫都勸她回家休息,她不肯,說:“鍾書在哪兒,哪兒就是我的家。”有次她身體實在受不住,就在醫院為錢鍾書尋了得力能幹的護工,她暫且可以緩緩。
有次護工請假,楊絳便留在醫院陪護。錢鍾書見妻子晚上也能留下,開心地笑了。楊絳卻笑不出來,因為要時刻留意丈夫身上的管子。管子插在身上難受,錢鍾書睡著後,會不由自主去拔。楊絳為了按住他的手,一夜沒睡,第二天癱倒在病床邊,經了搶救才緩過勁來。
錢鍾書病到後期,說話越來越不清晰,氣息也愈發弱了。楊絳心疼他,便不讓他再說話。她拉著丈夫的手,娓娓講述新近發生的趣事,或是追述二人往年的時光。大多數時候,他們都用無錫話交談,有時也用英文。後來錢鍾書聽力漸差,楊絳就附在他耳邊,輕聲寬慰他。
二
父親重病,錢瑗焦急萬分。她從西石槽的婆家搬到三裏河來住,周末才回婆家。每次見到爸爸媽媽,她都會興衝衝分享新鮮見聞,逗爸爸媽媽開心。為了讓二老有食欲,她一道菜要看三個菜譜,就是為了做幾道時興菜肴。她還專買了烤箱,精心為爸爸媽媽烤各種鮮嫩的肉,然後可憐巴巴地看他們吃。有時錢鍾書勉力吃了點,或者楊絳雖沒胃口,也吃了一些,錢瑗就會高興得不得了,一個勁說:“謝謝爸爸!謝謝媽媽!”
但她工作實在太忙了,每周隻能去醫院一兩次。她也沒有足夠多的時間陪在醫院,每次去看爸爸,都要比媽媽早退一個小時。錢鍾書很喜歡女兒陪,有時女兒早離開個幾分鍾,錢鍾書就會生氣說:“沒到時間呢!”再過幾分鍾,他就揮揮手說:“走吧。”他不用看表,時間算得全然準,錢瑗因此經常喊爸爸“靈童”。
錢瑗是個有才情的人,自小就被祖父貼上了“錢家唯一讀書種子”的標簽。她多才多藝,不僅功課不用父母擔心,還彈得一手好鋼琴、畫得一手好畫。錢瑗像爸爸媽媽,刻苦、自律,對自己要求很嚴格;又像外公和祖父,剛正有骨氣,熱愛教書。她性格很好,大家都喜歡與她交朋友,所以她消息靈通。每次回家,她都把外麵聽來的“新聞”講給爸爸媽媽,常令他們耳目一新。即便拋卻女兒這個身份,錢鍾書與楊絳也十分喜愛這個孩子。她曉得媽媽持家不易,待媽媽很溫柔,非常聽話;對待爸爸,則一直以“哥們兒”的方式相處。
錢瑗原學的是俄語,留校後也是在俄語係做教師,1966年才改學英語。好在她家學淵厚,聰明勤奮,很快適應了英語的語言規律,轉入英文係。1978年“**”結束後,國家組織了第一次公派出國,錢瑗也參加了赴英國留學的選拔考試。她覺得自己沒多大把握,因為別人都已經準備了一年多,她僅僅因為有人放棄名額才補上。但她還是通過了考試,還取得了挺不錯的成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