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片少女

要麽瘦,要麽死。

紙片少女遵從的人生態度是,瘦子才可以擁有最好的一切。

每天都會稱體重,隻要長胖一斤就覺得人生快要崩塌了。

衣櫃裏有最小碼的衣服,那是督促她麵對每日生活的物質良藥。說胖子可愛的,不過也是仗著自己是個瘦子吧!

紙片少女實在是太瘦了。我親眼見過她一天隻吃了兩片吐司和一小碗雞胸肉,卻還要運動半個小時來消耗熱量。她是模特,一米七五,連八十斤都不到。看著她那瘦得凸顯而出的肋骨和隨時好像會折斷的腰肢,我不得不承認一句話:美麗的東西,都是易碎的。

十六歲開始,紙片少女就入了行,現在紙片少女二十六歲,在模特這個行業裏年齡不算小了,但她一直不溫不火,隻出席一些時裝秀,給一些時尚雜誌拍拍片,因為從小到大成績一直很優異,所以她也從不留戀這個圈子。

紙片少女大學讀的金融,一畢業就穿上規規矩矩的職業裝奔赴這個紙醉金迷的圈子,認識了許多有頭有臉的人物。她工作能力強,加上長得漂亮,很受上麵器重。如果一直做這一行,可以說前途無量,但不到一年,她就辭職了。

她一個人坐在陽台上,光著腳,蜷曲著身子,手邊放著好幾個酒瓶。這間單身公寓是她大四那年租下來的,之後一直沒搬過家,家具也隻有那幾件,但都是很好的德國貨。

我問她為什麽辭去工作她說:“沒意思,累了。”紙片少女喝幹手裏的酒,灑瓶扔到一邊,“一群人表麵上人模狗樣的,背地裏不知幹了多少肮髒事。看不慣他們當麵一套背後一套的樣子,沒意思!”

“職場都大同小異。”我說。

“是啊,但我有選擇的權利。”紙片少女舉起酒杯,衝我笑笑,“不是嗎?”

業餘時間,紙片少女會幫人做一些理財管理方麵的事,但大多數時間她都在做模特。

大冬天跟其他模特一起,被拉到冰天雪地裏拍片子,要求隻穿一件薄紗的衣服,還要表現出非常淡然的神態。瘦子本來就怕冷,瘦得跟竹竿似的紙片少女站在雪地裏,披著厚重的羽絨服,瑟瑟發抖,但隻要攝影師一喊“開拍”,她立馬就能脫掉衣服,擺出各種被要求的姿勢,好像這漫天白雪隻是虛假的道具。

我真是不喜歡這種勁兒的姑娘,仿佛隻要是她們想要的東西,就沒有得不到的。她們既漂亮又聰明,永遠端著最好的姿態,不容自己稍有懈怠,即使看上去懶散隨意,也走得比常人瀟灑光鮮。

紙片少女在青春期時就是那種永遠仰著脖子、挺直脊背、抱著一摞書,不急不慢地行走在校園裏的風景,稍有自知之明的男生都不敢喜歡這種女生,而女生們最大的夢想則是跟紙片少女這樣的女孩做朋友,卻又不敢太過親近,怕被她身上自帶的冷氣傷到:成績好、長相佳、家境又不錯……好像上帝在造人的時候,別人都是在流水線上生產的,隻有紙片少女是花了七天七夜手工打造出來的,匠心獨運。

紙片少女告訴我,這二十幾年來,她就輸過一次。

那次半夜,她一個人狼狽地走在大街上,哭成個淚人,腳上還穿著七厘米高的高跟鞋。我知道,她說的是和初戀男友分手那次。

紙片少女上大學後,認識了一群朋友,跟著他們混圈子,初戀男友是一個富二代,吃穿用度是那群人裏最好的。紙片少女說她一開始並不喜歡他雖然她喜歡錢,但不喜歡這種從出生就坐享一切的人,不過幾次接觸下來,她發現他並不是自己所想的那種繡花枕頭一他喜歡登山攀岩,經常參加一些文化沙龍,高中時還得過一個小有名氣的文學比賽二等獎。他追紙片少女也追得很用心,沒用濫俗偶像劇裏的氣球、玫瑰,而是一個人去海邊撿回來很多貝殼,自己手工打磨後,用刀片在上麵一刀一刀地刻出紙片少女的側臉頭像,刻好十幾個完全不同的頭像後,他把貝殼穿孔,用一條麻繩穿起來做成項鏈送給紙片少女。

這種示愛方式簡直太詩意了,既表達了心意,又順便來了個才藝展示。紙片少女縱然再孤傲,也是沒談過戀愛的小女生,哪裏經得住這個:兩個人在一起後,他們一度成為朋友圈的模範情侶。男才女貌,天作之合,如同所有電影裏才貌匹配的男女主角。

為了迎合男友的吃穿用度,不讓他在朋友麵前丟臉,紙片少女接了很多工作。之前她隻是對模特這一行業好奇,喜歡穿那些漂亮的衣服,後來這些就成了她賺錢的一種工具。有時為了接一個一天一百塊錢的工作,紙片少女要一大早起來化妝,穿上超高的高跟鞋到指定地點,麵帶微笑地站一整天。天知道那有多累,可是紙片少女從沒告訴過男友這些。男友生日那天,她送的禮物是一塊手表,這對當時的她來說,已經是非常昂貴的了。她是看了好久,才選中的這塊手表,然後省吃儉用又努力賺錢才買了下來。但是到了男友的生日會上她才發現,男友的朋友們隨隨便便一出手的禮物,價格都是那塊手表價格的好幾倍。

“那時太不成熟了,以為錢可以證明愛情,以為有了很多很多的錢,才可以去匹配一份等價的心意。”

紙片少女在外做模特的事,傳到了男友的耳裏。他覺得丟人,自己的女友竟然在外做模特,他心裏接受不了。

“我養你啊!我有錢男友對紙片少女說,“你趕緊辭了工作,好好待在我身邊就行。”

紙片少女心氣高,哪受得了這個,她說:“你有錢?還不是啃老!你憑什麽來養我?我又沒殺人沒搶劫,我賺的錢都是幹幹淨淨的,比你家裏的錢來得幹淨得多!”

男友聽到最後一句,直接怒了。當時他們正開著車準備去度假村休假,路上荒無人煙,男友把車一停,冷冷地對紙片少女說了句:“下車!”

紙片少女二話沒說,拉開車門,踩著七厘米高的高跟鞋離開,一直沿著寬闊無人的大馬路往回走,全程沒有回過一次頭。

後來,已經成為前男友的他在朋友麵前,說了這樣一句話:他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再遇到像紙片少女一樣執拗的人了。那天,紙片少女下車後,他一直看著後視鏡,他心裏想,隻要她回頭一次,就一次,他立馬掉轉車頭,回去找她——可是她沒有。“太強了。我沒法和她在一起。”他說,“我愛她,可也正是因為太愛她,才無法繼續和她再在一起。總有一天,我會被她傷得體無完膚……”

紙片少女不按常理出牌,跟過去他身邊那些小鳥依人、百依百順的女生完全不同。他沒有信心可以永遠抓住紙片少女的手,他覺得她就像風,暫時停駐,總有一天還會吹向更遙遠的地方。

從小優渥的生活條件,本能地讓他選擇更安全的關係。這兩個人,都太愛自己了,所以一嗅到危險就都趕緊逃跑。不過,他已是紙片少女最真心愛過的人了,此後的戀愛,都是將就。

和男友分手後,紙片少女的體重曾一度暴漲到一百斤。對我們這些普通人而言,她依然是瘦的,可紙片少女受不了,她直接進入辟穀狀態,七天不吃東西隻喝水。我去她家裏,見她餓得躺在**一動不動,以為她昏了過去,正要打電話叫120,她又徐徐睜開眼來,衝我說:“幫我去廚房衝一杯蜂蜜水來,蜂蜜隻加一勺,快……”喝了蜂蜜水的紙片少女緩過來一些,她坐直身子,兩眼無神地望著我,“明天就可以吃東西了,你可以幫我去農貿市場買點新鮮的蔬菜和水果嗎?我準備先吃水果和水煮青菜,再緩兩天。”

我見過對自己狠的,但沒見過對自己這麽下得去手的。用了大半個月的時間,紙片少女的體重又恢複以往——穿著衣櫥裏最小碼衣服的她,又打扮得光鮮亮麗地出入各種朋友的聚會,好像之前發生的事情早已在她心裏死得稀巴爛,再也沒有什麽可以打倒她。

辭職後不久的紙片少女,去參加了一次大學同學的聚會。聚會上聊的話題都是“自己這幾年怎麽怎麽了”,個個擺足了姿態。以前紙片少女是學校裏的風雲人物,跟那個富二代的戀情也曾被渲染得有聲有色,很多人都以為她從此走上了康莊大道,沒想到後來分了手紙片少女這樣的女孩無疑總是有人嫉妒,當年她做模特的事又被一些心懷惡意的人翻出來,誇張渲染得有模有樣,還把她一個正經模特直接說成了“野模”。這次,紙片少女出現在聚會上,大家關注的焦點無疑都在“現在做什麽”“男友是誰”等問題上。

紙片少女穿著最新款的香奈兒套裝,出現後自然地跟相熟的幾個朋友坐一起閑聊,但很快她發現,彼此的生活境遇在畢業後發生了太大的變化,其中一個朋友已經結了婚,有了小孩,三句話不離老公孩子,完全沒有自我意識。另一個朋友在一家外企上班,今年剛升了部門經理,語氣間已然不是當年那個青澀的女孩,多了少許傲慢和不屑。當大家問到紙片少女現在的工作時,她聳聳肩輕鬆道:“還是做模特,賺點閑錢。”

大家麵麵相覷,其中一個朋友性子急,直接說:“模特這一行可是吃青春飯的,當初你成績那麽好,幹嗎非得抓住這個職業不放?又不賺錢,外麵不懂的人還會說閑話。”

此時,紙片少女已經端起酒杯,用笑容回應她:“祝你們前程似錦!”言外之意是:老子的生活,關你們屁事。紙片少女懶得解釋,她對自己想要的東西太過清楚,以至於穿到稍有不合適的鞋,即使再昂貴,也會毫不猶豫地扔掉。如果說,人的一生真要有什麽宿命,那她的宿命不過是耗盡一生的時間,去追尋一個所謂的“自由”。自由地愛,自由地看,自由地歡喜和悲傷。然而,自由所需要的代價太大太大,它需要的不僅僅是經濟獨立和人格獨立,還有衝破種種世俗定下的奇規怪矩。

紙片少女和我說,她在存一筆錢,存夠了就去巴黎。那裏的女人即使衰老也是優雅的。她說她不願像家鄉的朋友、舊日的同學那樣,二十多歲就看到了自己六十歲的樣子,那麽早結婚生子,逢人提到的不是丈夫孩子便是房子車子,深深地陷入生活這團棉花裏,不願抬頭。

二十七歲生日那天,有個開著豪車的中年男人抱著一大耒香檳政瑰送給紙片少女看得出來,對方很喜歡紙片少女,但她隻是淡淡然接過後說了句不痛不癢的“謝謝”。後來大家喝酒唱歌,那人也安靜地坐在一邊,目光卻未從紙片少女身上移開過一刻:大家都問紙片少女和他是怎麽認識的,紙片少女隻是說,他是她以前的一個客戶,她幫他做過理財管理,一來二去,兩個人就認識了。

“那你現在豈不是知道他的資產了?”

“那又怎樣?”紙片少女露出不屑的神情,“以後我自己也能賺那麽多錢。”

“他長得也不錯,看上去蠻沉穩的,不試試?”

紙片少女眨眨眼,露出不知意味的笑容:“再說吧。”

我知道她在擔心什麽,和這種事業有成、其他條件又不差的男人談戀愛,永遠要防止心碎紙片少女想起自己的初戀一大冬天一個人走在荒無人煙的街道上,那種無助和心碎,她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紙片少女一直和這個男人保持著客氣的距離,他所有業務上的事情,她都親自去他公司處理。她穿著職業套裝,看上去儼然是他公司的一名普通員工。她坐在他旁邊的辦公桌前,手邊堆著一大摞資料,仔細地對賬查賬。男人則坐在自己的大辦公桌前,做著自己的事,不時地抬頭往紙片少女的方向看一眼。

他問她要不要喝點什麽,紙片少女頭也不抬一下:“白水就行“要不要喝咖啡?”

“不喝,熱量高。”

“你已經很瘦了。”

這時紙片少女抬起頭來,跟他作對似的:“那我不喝還不行嗎!”

男人無奈,擺擺手,讓助理端了杯水進來。

做完事,紙片少女把東西交還給他,起身要走。

“不如一起吃個晚飯?”男人提議。

“吃什麽?”

“你喜歡吃什麽,我們就吃什麽。”

然後紙片少女把他帶到小吃一條街去。那裏人頭攢動,一片煙火氣息。紙片少女在一家賣麻辣燙的小店停下,坐在油兮兮的座位上,兩個人共吃一碗麻辣燙。

“我不能吃太多,吃幾口後就都是你的。”紙片少女邊吃邊說,“這家麻辣燙是我迄今為止吃過的最好吃的一家,以前晚上收工常跟其他工作人員一起來吃,常常不小心就吃多了,害得自己第二天隻敢吃一個水煮蛋。”

“其實之前,我就聽說過一些你的事情,你在一家很出名的金融公司做過。”他說,“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什麽會辭職選擇這個行業,但我想你一定是出於熱愛吧。我記得村上春樹有句話:喜歡的事自然而然就堅持下來了,不喜歡的事怎麽也堅持不了。”

“你還讀村上春樹?”紙片少女挑起一邊眉毛,顯出很吃驚的樣子。“我以為像你們這種大老板每天都讀企業管理學,研究股票,不看這些雜書呢!”

“那豈不是很無趣。”他笑道,“對旁人自然不會說這些,每個人都有一副麵具,在不熟的人麵前就會戴上,但是你不一樣,在你麵前,我願意什麽都告訴你,卸下那副麵具。”

“什麽都願意告訴我?”

“可是我對你並沒有什麽想問的。”紙片少女的這招真是太狠了,把一個做好準備全盤交代的人,就這樣一盆冷水,瞬間澆滅了他的所有期待和熱情。但他畢竟不是二十出頭的小男生,應付起這些來,還是有自己的分寸的:“那我可以問你嗎?”

“你要問什麽?”

“你的夢想。”

紙片少女點了份綠豆湯,用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舀著吃:“夢想是拿來實現的,又不是拿來說的。”

“你知道我喜歡你什麽嗎?就是這股伶牙俐齒的勁兒,對任何事、任何人都按照自己的脾氣來,率性而為,卻又讓人討厭不起來。”

“你錯了,討厭我的人多著呢!”

“你在乎嗎?”

“不在乎!”

“做我的女朋友吧,我會盡力幫你實現—切夢想。”

紙片少女翻了個白眼:“我的夢想裏,可沒有你。”

但那天後,紙片少女就和他在一起了。她離開那間住了多年的單身公寓,搬去和他一起住。除了做模特外,其餘時間她都在幫他做財務方麵的事。他會在她深夜收工後開車去接她,兩個人再一起去夜市吃宵夜。

紙片少女說:“和他在一起算不上有多愛,但就是踏實,感覺自己終於有了歸屬。”

和他在一起一年,紙片少女借助他的人脈和資源,賺了不少錢。她說她存夠去巴黎的錢了,是時候道別了。

“你不說你找到歸屬了嗎?”我吃了一驚,“怎麽還是要走?”

“他是我的歸屬,但不是我的夢想。”紙片少女說,“對我而言,夢想比歸屬更重要是啊!我都差點忘了她是紙片少女,她是可以七天七夜不吃不喝達到減肥目的的女生。隻要是她想要的,就沒有得不到的。

紙片少女偷偷辦好了簽證,直到要離開的前兩天,她才把這事告訴他。他自然又生氣又憤怒,問這不是在玩他嗎。

“我沒玩你,我是真心實意地喜歡過你,但愛情從來不是我的夢想,我想要去其他國家生活,做自己喜歡的事。你不是要幫我實現夢想嗎?這就是我的夢想。”紙片少女就這樣走了。

走的那天,他送她到的機場。一路上兩人都沒說話,臨下車前,他說:“我不送你進去了,畢竟你以後要走的路,也不會有我。”

“好。”紙片少女沒有看他,垂著眼睛。

他側身伸手,從後座上拿過一個牛皮紙袋,遞到紙片少女麵前:“送你的禮物,你喜歡的香水和口紅。”

“謝謝。”紙片少女轉過頭來,眼裏閃爍著亮晶晶的光,她衝他笑笑,“我真的喜歡過你,這點毋庸置疑。”紙片少女拉著行李箱,走得很堅決,手裏緊緊地拽著牛皮紙袋,背影跟當年從初戀男友車上下來離開時的姿態一模一樣。

紙片少女的人生準則隻有一條:永遠向前,不容後退。即使有一天她後悔曾經的選擇,也不會對過去抱有遺憾。所有道路,隻能向前,人生是見識,不是活著。

我不知道紙片少女現在的狀況,或許她在巴黎已過上了夢寐以求的生活,但我相信,於她而言,從來沒有完美的生活,一旦站穩了腳跟,她又會尋找新的目標。她用奔跑,告訴所有人:她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