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馮小青—對鏡自憐終勘破

春水照影

新妝竟與畫圖爭,知是昭陽第幾名?

瘦影自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

“千百年來,豔女、才女、怨女,未有一人如小青者。”

馮小青是特別的。

馮家是勳貴之家,跟隨明太祖朱元璋征戰天下,馮小青本名玄玄,出生時,她的父親便是廣陵太守。出身富貴,家道中落,似乎是每一位才女的必經之路。建文四年,燕王朱棣借“靖難”之名奪得了建文帝的皇位,馮家擁護正統,因而遭逢劇變,馮小青由此落難,從官家小姐淪落為杭州富商馮生的妾侍。

為什麽說馮小青是特別的呢?中國的女詩人從來不缺少感情坎坷之人,如薛濤熱情熾烈的敢愛敢恨,魚玄機看透一切的放浪形骸,而馮小青是唯一一個顧影自憐到幾近病態的可憐人。在旁人自比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杏花天真爛漫、桃花愛鬧春意時,她像是一株亭亭玉立的水仙花,深深為自己沉醉。

馮小青與馮生的結緣傳說來源於一條燈謎:

話雨巴山舊有家,逢人流淚說天涯;

紅顏為伴三更雨,不斷愁腸並落花。

這條謎底為紅燭的燈謎,馮小青一眼便猜中了,她更為在意的是燈謎中的意境,恰好契合了她的心情。原本無憂無慮被嬌寵長大的大家小姐,要靠投奔親眷寄人籬下,被人戳著脊梁骨嫌棄成“破落戶”,這無一不是她心中難解之痛,逢人流淚,不斷愁腸,更是她如今的常態。

東風夜,花千樹,魚龍燈轉之間,哀婉柔弱的馮小青分外惹人憐愛,在燈謎之外的馮生便如“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一般,對她一見鍾情。

馮生家中已有發妻,多年無子,脾性凶悍,他確實需要紅袖添香的美妾,也迫切想有一個子嗣。於是,家財萬貫的他一擲千金,將馮小青買回家做了妾侍。

馮小青內心事實上是矛盾的,馮生並不是醜陋貪婪的人,相反,他正值盛年,風度翩翩,如果不是已有正妻,確實是個很好的夫婿人選。可馮小青當了多年官家小姐,麵對淪為妾侍的現實,心中必定幽怨而不忿,但情竇初開的她對憐惜她的馮生更有好感,便半推半就地依從了。

她的自尊迫使她覺得為妾是恥辱,可她的感情又推動著她一步步向馮生走近。在這樣複雜的心態下,馮小青踏進了馮家的大門。

馮小青愛畫遠山眉,這眉形更突顯她的柔美,古人有詩曰,“山是眉峰聚”,遙想一下,眉色如望遠山,臉際常若芙蓉,肌膚柔滑如脂,好一個秀美佳人。她溫柔婀娜,善解人意,出身名門又見解不俗,馮生對她愈加喜愛。

馮生的大婦崔氏並不是個大度的人,她雖然答應馮生納小青為妾,內心深處卻從未接納過她。一個人的反感縱使百般掩飾,但言行舉止總能透露一二,敏感柔弱的馮小青很快感受到了崔氏的敵意。人性是很奇妙的,一旦你發覺一個人喜愛你,那你看他的一言一行仿佛都是對你的愛意,可一旦你發覺有人厭惡你,他做什麽仿佛都是在針對你。

這或者就叫作疑心病。

馮小青愈加惆悵,在馮生不能陪伴她的時間裏,她總疑心是崔氏從中作梗,陸陸續續地寫了不少哀怨之作。

雪意閣雲雲不流,舊雲正壓新雲頭。

米顛顛筆落窗外,鬆嵐秀處當我樓。

垂簾隻愁好景少,卷簾又怕風繚繞。

簾卷簾垂底事難,不情不緒誰能曉。

爐煙漸瘦剪聲小,又是孤鴻淚悄悄。

這首詩很顯然在暗暗抱怨崔氏對她的不公,她是垂簾,崔氏便是那吹動垂簾的風,她是新雲,崔氏便是壓著新雲的舊雲,總歸她都是教人欺負的存在。

崔氏大約是真的妒忌凶悍,讀到馮小青的詩作,她壓製的脾氣便徹底爆發了。過去或許隻是零星半點的冷言冷語,這一次卻是不折不扣的針鋒相對。

馮生沒有辦法,他有做商人的天賦,就不是個愚鈍之人,不會幹寵妾滅妻的蠢事。為了安撫崔氏的怒火,他將馮小青送到了西湖邊的一座房子裏暫且安置。

西湖風光秀麗,山影倒映在青翠的湖中,湖光山色相互映襯,綺麗雋秀非比一般。據傳馮家的這座房子靠近宋代隱士林逋的居所,林逋便是大名鼎鼎的“以梅為妻,以鶴為子”的雅士,他酷愛梅花,寫過諸如“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佳句,住所附近更是遍植梅樹,文雅至極。

這原本是散心遣憂的好去處,可在馮小青的眼中,卻是青山雖好,難掩離別情。她攜著一位年邁的仆婦,鬱鬱寡歡地居住在此,日日期盼馮生來探望她。在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等待中,她隻能將思念之情化作字字句句。

其一

羅衫血淚點輕紗,吹入林逋處士家。

嶺上梅花三百樹,一時應變杜鵑花。

其二

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閑看牡丹亭。

人間亦有癡於我,豈獨傷心是小青。

其三

鄉心不畏兩峰高,昨夜慈親入夢遙。

見說浙江潮有信,浙潮爭似廣陵潮。

乍覺別離滋味的馮小青日複一日地將自己盛裝打扮,卻甚少等到馮生的到來,這美不勝收的西湖梅林盛景,在她看來不過是杜鵑啼血,春衫血淚。

她看《牡丹亭》,感慨人間自是有情癡,而她自己便是其中之一,她看廣陵潮,卻覺得她的夫君馮生便如廣陵潮一般,總說有信要來,但久等不至。她一心等待,仿佛所有的浙潮都是廣陵潮了。這便像那句“一別後,從此我愛的人都像你”,馮小青對馮生的思念可謂與日俱增。

在這三首詩作中,她第一次提到自己的名字小青,“人間亦有癡於我,豈獨傷心是小青”,也正是自此開始,她的顧影自憐一發不可收拾。這朵潔白孤獨的水仙在不知不覺間就悄然盛開了。

閑來無事時,她總是對著煙空水清,臨池自照,對影絮絮問答,眉痕慘然,似有泣意。甚至有一次,梳妝完畢後,她對著西湖水波中自己的影子說:“汝亦是薄命小青乎?我雖知汝,汝豈相憐,假使我齎恨而死,汝豈能因我而現形耶!”

在孤獨中,她竟能對著自己的影子說話:“你也是薄命的小青嗎?我若是死了,你是否會現形?”

這一問,憑空多了幾分詭異。

湖中的倒影自然是不會回答她的,馮小青隨即又作了一首詩:

新妝竟與畫圖爭,知是昭陽第幾名?

瘦影自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

放在現代,旁人一眼便知,馮小青大約已是思念成疾,患上抑鬱症了,可古人沒有這種說法,仆婦隻覺得她過於思念馮生,沒有重視她的這種病態心理。

馮小青很快就在一日日的翹首等待中生病了,纏綿病榻時還要描眉化妝,不肯露出一絲倦容。馮生不來,她便照著銅鏡,望著自己的如花美顏,滿心哀愁。

有一日,她倚在病榻上,忽然便使仆婦將畫師叫來為自己畫像。

畫師來了之後,先為她畫了一幅,馮小青看了之後說:“得吾形似矣,猶未盡我神也。”

——雖然畫出了我的形,卻沒能畫出我的神。

馮小青對第一幅作品並不滿意,畫師隻得重畫。

第二幅作品,畫師絞盡腦汁,花了不少時間,才最終成畫,馮小青看了許久,才說:“神是矣,而豐態未流動也。”

——神雖然有了,但看起來太過於呆滯,體態沒有靈氣。

馮小青還是不滿意,於是畫師提議她不要保持一個動作,言談舉止一切順其自然。馮小青依言做了,畫師小心翼翼地捕捉她一顰一笑間的情態,力求盡善盡美。

第三幅畫出爐後,神態自然的畫中人惟妙惟肖,栩栩如生。馮小青終於滿意了,她付了重金,將這幅畫放在屋中,左看右看,愛不釋手。

在馮生不在的孤獨時光裏,馮小青就對著畫像、西湖裏的影子喃喃自語,自怨自艾。在這樣的狀態下,她的病當然不可能好轉,反而愈來愈重,一病不起。

病重的馮小青仿佛回光返照一般,對自己時日無多的事實心知肚明,她強撐著病體,在畫像上題了她人生中的最後一首詩:

稽首慈雲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天。

願為一滴楊枝水,灑作人間並蒂蓮。

“慈雲大士”是指觀音菩薩,馮小青此詩是在向上天祈求,不求死後升天和往生淨土,隻願化作菩薩淨瓶中的一滴甘露水,灑到人間變作並蒂蓮,保佑世間所有的恩愛夫妻白首不相離。

觀她先前的言行,似是心智不定,但時至此刻,她仿佛又是極其清醒的。

與馮生的分離讓她對天下分別的有情人都心生憐憫,願化作甘露水保佑芸芸眾生,這是她人性中的善。在生命最後一刻的痛苦裏,她依然保有這份可貴的善意,先前種種的瘋癲和癡迷,便都可以原諒了。

不久之後,馮小青在病榻上離世,僅僅留下畫師的三幅畫像及一些詩稿。

聽說了馮小青過世的消息,馮生極其悲痛,崔氏早已聽聞馮小青先前的行徑,隻覺得詭異又晦氣,便先馮生一步趕到馮小青的居所中,將她的詩作和畫像一並焚燒。馮生晚來一步,隻能從火焰中搶奪殘稿斷章,視若珍寶。後來這些詩作被有心人集結成冊,命名為《焚餘稿》。

馮小青的自憐自傷中,隱約有幾分《紅樓夢》中林黛玉的影子,隻是林黛玉的顧影自憐沒有她這般過度和誇張,林黛玉更多的是清高孤傲和敏感,馮小青身上便失了這份驕傲。

這仿似《聊齋誌異》裏的詭豔生平,令許多文人雅士對她分外好奇。馮小青葬於西湖邊的孤山梅林,一塚草土,四壁煙蘿,以此傳出不少誌怪故事。其中有一則傳說,有一位慕名前往西湖吊唁馮小青的文人,在小青的墓前作了兩首憑吊詩:

其一

羅衫點點淚痕鮮,照水徒看影自憐。

不逐求凰來月下,冰心急似步飛煙。

其二

哮聲狺語不堪聆,竟使紅顏塚中青。

可惜幽窗寒雨夜,更無人讀牡丹亭。

當夜,這位文人便露宿在孤山梅林裏,月明如晝,煙景空蒙,在迷迷糊糊之間,他隱約望見梅花樹下佇立著一位風姿綽約的女子,朱衫翠袖,身影縹緲,在潔白的梅花之間徘徊不去。文人為這豔色所驚,不由自主地靠近,卻隻聞到一陣香風撲麵而來,女子恍然不見,隻餘一地梅花香雪。於是,這位文人不由得揣測,這是否便是馮小青的魂魄前來感謝他的祭拜,詩興大發的他,又作了兩首詩:

其一

梅花嚐伴月徘徊,月泣花啼千載哀。

夜半岩前風動竹,分明空裏珮環來。

其二

不須惆悵恨東風,玉折蘭摧自古同。

昨夜西泠看明月,香魂猶在亂梅中。

這兩首詩同杜甫緬懷王昭君所作的《詠懷古跡》有相似的意境,這位文人寫馮小青是“夜半岩前風動竹,分明空裏珮環來”,而杜甫寫王昭君則是“畫圖省識春風麵,環佩空歸夜月魂”,自古怨情多相似,相比王昭君,馮小青的事跡則顯得更豔熾,引起了各色名流韻士的無限遐想。

中國古代十大禁書之一的《醋葫蘆》,寫了曆代妒婦案宗,其中有一條便是馮小青狀告崔氏不能容人,凶悍善妒,而馮小青死後位列散仙,馮生和崔氏則輪回為牲畜。這類杜撰的情節便是憐惜馮小青的作者臆想出的結局了。

馮小青是特別的,但讀其經曆,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又憐又恨,憐她空有滿身才華卻命途多舛,恨她不能自立自強隻會顧影自憐。若她有卓文君“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的果斷和堅毅,又或者有薛濤驟然抽身的灑脫和大度,或許她也不會在自怨自艾中化作一縷豔魂。

同樣看不穿的還有唐代傳奇《霍小玉傳》中的女主角霍小玉,出身沒落貴族的霍小玉知書達理,才華橫溢,秀美溫順,同馮小青極為相似。霍小玉淪落成了藝妓,經人介紹與書生李益相戀,後李益遠赴他鄉任職後便瞞著霍小玉另娶名門閨秀,霍小玉在苦苦等待許久後才得知真相,知曉時急火攻心,氣絕而亡,臨終前幽恨詛咒:“我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負心若此!韶顏稚齒,飲恨而終。慈母在堂,不能供養。綺羅弦管,從此永休。征痛黃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當永訣!我死之後,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

霍小玉比馮小青驕傲,也比她有骨氣,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她死前懷抱著的是恨,留給情郎的是“我死之後,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而馮小青隻留下幽怨的原諒,“願為一滴楊枝水,灑作人間並蒂蓮”,她的隱忍和善良,還是比霍小玉獲得了更多後世的憐惜和神往。所以在曆代文人的暢想中,霍小玉淪為厲鬼,馮小青則位列仙班,結果截然不同。

我相信每一份愛從初始時都是包容且善良的,可並不是每一份愛在阻擋和坎坷之中,都有勇氣突破重圍,乘風破浪。

記得有一部電視劇裏的台詞是這樣的:“我們體內蘊含的所有能量,每一個粒子,都會變成別的事物的一部分,也許是龍魚,也許是微生物,也許在百億年後被超新星燃燒掉。而現在構成我們身體的每部分,都曾經是別的事物的一部分,可能來自月亮、暴風雨,或者來自猛獁、猴子。”

這世上太多的怨恨都來源於看不穿,可人生在世,每個人都太渺小了,這樣渺小的一生不該寄托在旁人的愛恨情仇上。此生之前,原本隻是宇宙間的粒子,此生之後,也將回歸本源,化為他物。

如果馮小青懂得灑脫,或許她人生的歸途是告別馮生縱情山水,可如果馮小青懂得了灑脫,那她或許一生都隻是普通的馮玄玄,不會是那個集豔女、才女、怨女於一身的馮小青。

這多麽令人唏噓,旁人看你恃才傲物,流芳百世,可誰知道這份燦爛背後,默默飲下多少血淚和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