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審判

兩隻企鵝將我帶到了被告席上

1

站在公交車上的時候,我的右腿肚被蝸牛咬了一口。被蝸牛咬的感覺很獨特,像小孩拿水彩筆輕輕地在皮膚上點了一下,微微酥癢,讓人想笑出聲。

天知道這隻蝸牛是怎麽出現在公交車裏的。我好奇地低下頭,抬起右腳用力甩了甩,誰知蝸牛竟紋絲不動。

我正要伸手扯掉蝸牛時,女朋友打來了電話。她告訴我今天加班會推遲回家的時間,晚點吃飯也無妨。我說沒問題,留一份晚餐給她就是。掛斷電話時恰逢公交到站,我匆匆下車,心裏想著晚餐的食材,全然把蝸牛的事拋到了腦後。

一到家我便走進廚房,忙著把排骨放進鍋裏焯水,將土豆切塊,備好生薑、辣椒和蔥。半小時後,爐子上燉著的土豆燒排骨開始散發出誘人的香味。我關掉煤氣,取下圍裙洗手,終於想起了蝸牛。

不出所料,它還粘在我的腿肚上。

我笑歎了口氣,躬身將手伸向它。當我的手指剛觸到蝸牛堅硬的外殼時,一股倦意突如其來地席卷全身。我倒在地板上,跌進漫無邊際的睡眠海洋中。

2

醒來後,我坐在自家客廳的一把椅子裏,反扣在背後的雙手上多了一副亮晶晶的手銬。我驀地抬起頭,發現兩隻企鵝一左一右地佇立在椅子兩邊。

“犯人醒了。”其中一隻企鵝扭著脖子,將腦袋伸到我眼前,飛快地瞅了我一眼。

我看著眼前的企鵝,驚訝得說不出話。兩隻企鵝都穿著一身製服,不,應該說是半身製服,因為它倆壓根兒就沒穿褲子。滑稽的是,半身製服和它們身體的顏色極為搭配:正麵和衣領均為白色,手臂和背部則為黑色。企鵝的頭頂上還戴著白色的軍帽,一隻戴一頂女士軍帽,另一隻戴一頂男士軍帽。

“上麵已經立案了,我們必須快點把他帶到法庭接受審判。”雌性企鵝語帶驕傲,看來屬於習慣指使人的那類性格,“去冰箱看看有沒有冰凍過的飲料,我們喝完就走。”

兩隻本該屬於南極的企鵝莫名其妙地出現在我家,還擅做主張地想喝我家冰箱裏的飲料,這是什麽世道?難不成地球開始由東向西旋轉了?我的無名火搭乘電梯般“噌噌”直往上冒,無奈手被銬著,好半天隻能從喉嚨裏咕噥出一句:“請等一下。”

企鵝同時轉過頭,兩對綠豆般的小眼睛不解地盯著我,臉上掛著一副無辜的表情。

無辜的明明是我。我在心裏苦笑一聲。

“等不了。再過兩個鍾頭,審判就要開始了。”雌性企鵝催促道,“小能,還愣著幹什麽!去看冰箱裏有沒有可樂。”

“是,親愛的。”叫小能的企鵝轉過身,搖搖擺擺地朝廚房走去。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誰要審判我?我做錯了什麽?”我連珠炮似的咆哮出這些問題,簡直莫名其妙。

“小能之前和我吵架時也喜歡大呼小叫,”雌性企鵝雙手叉腰,皺眉道,“男人都這樣嗎?總是做錯事後還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

“你們不是住在南極?怎麽來到內陸的?”見她生氣,我話鋒一轉,輕聲問道。

“我想問問你,”雌性企鵝從鼻子裏冷哼一聲,開始慢慢地圍著我轉圈。那架勢,那神氣的樣子,簡直和一位名師打量從頭到腳都掛著錯誤價值觀的學生沒兩樣,“人類沒尾巴,也能入海;沒翅膀,也能飛翔。生存環境和自身條件是固定的,但不是僵死的,對不對?”

我趕緊點頭。

“我們企鵝也和人類一樣,能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既然不能改變外在環境,我們就想辦法適應環境。再說了,如今的冷鏈技術那麽發達,生魚片都能空運呢,我們還愁不能來內陸?”她開心地胡說八道的樣子,簡直和我女朋友一模一樣。

談到這時,小能扭著屁股一搖一擺地走了過來,雙手端著的托盤裏放著三杯可樂。我家冰箱裏的可樂!他將托盤放在地板上,拿起一杯正要遞給雌性企鵝時,她忽然開口說:“等等。”

小能停止手中的動作,抬頭看向她。

“你不知道我今天不舒服,不能喝冰的?”雌性企鵝怒目圓瞪。

“你沒說啊。”小能挺委屈。

“我說了今天早晨肚子有點痛,應該忌生冷。”

“我錯了。”小能立馬哭喪著臉。

“你哪裏錯了?”雌性企鵝惡聲惡氣地追問。

“不知道。隻知道你說我有錯的時候,我承認就對了。”

“算你識相,”雌性企鵝很滿意,“把可樂端過來,喝了趕緊出發吧。”

雖然說自己不能喝冰的,但最後她還是喝光了一整杯可樂,我也被小能灌下了大半杯。後來我才知道,他在我的可樂裏下了迷藥。當我失去意識再次醒來後,已經身在法庭。

兩隻企鵝將我帶到了被告席上。

3

這個法庭簡直是一個動物園。

旁聽者的席位上坐著猴子、丹頂鶴、鬆鼠、梅花鹿、浣熊、樹懶等等。一隻長頸鹿的頭都快觸到天花板了。一個袋鼠媽媽正在織毛線,口袋裏還探出了袋鼠寶寶的腦袋。標著陪審員牌子的四張桌子上,分別站著雞、鴨、兔和鵝。他們不是滴溜溜地轉著小眼睛,就是前後左右晃**著腦袋。

主審法官是一隻豬,這讓我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可那隻肥頭大耳的豬頭上確確實實戴著一頂白色假發,麵前也正兒八經地放著一把木槌。定睛細看,豬法官的肩上還立著一隻鸚鵡。

我正納悶沒見到原告,就看見一隻貓和一隻狗搬來了一把凳子,接著把它擱在原告席的桌子上,又將一隻蝸牛放到了凳子上麵。

蝸牛?難道是出現在公交車裏粘在我小腿肚上的那隻蝸牛?我在心裏想。

被告席正對著的牆上。

我這才猛然發現,法庭裏的動物一直靜默無語。動物們既沒有大聲喧嘩,也絕不交頭接耳。他們個個肅穆莊重得一如博物館前的雕像。不管怎樣,動物們忽然有了角色和頭銜。光是這點,就讓我的好奇多於緊張與擔心。

一隻豬能拿我怎麽樣?

法庭裏的掛鍾剛敲完十一下,豬法官便用一種異常渾厚低沉的聲音宣布道:“審判開始。”

緊接著,押送我的兩隻企鵝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他倆快步走到我麵前,小能撕開一張膠帶,雌性企鵝將其接過,立馬用它封住我的嘴。兩位的動作麻利迅速,讓人完全不能將他們和笨拙的企鵝畫上等號。我一時有些驚慌失措,不明白他們的所作所為意味著什麽。

豬法官繼續開口說:“天有天道,人有人道,動物有動物之道。根據動物王國法律的規定,人類被告隻被允許在審判結果出來以後進行發言或者申辯。”

真是荒謬!我立馬辯駁,高喊“法律麵前人人平等”,但聲音出不來,完全被嘴上的封口膠悶住了。

“現在正式開庭!”豬法官舉起木槌,用力砸了一下桌麵,“請原告發言。”

法庭內靜極了,大家都屏息凝氣,等著蝸牛開口說話。

一分鍾過去了,蝸牛沒吐出一個字。

五分鍾後,蝸牛隻是伸縮了一下觸角。

十分鍾後,旁聽席上終於有動物忍不住喊道:“給他一個擴音喇叭。”

全場“噢”的一聲恍然大悟。

“給原告一個喇叭。”豬法官命令道。

喇叭搬來了,蝸牛的聲音總算通過喇叭傳了出來。

“我控告,被告在廚房裏燉排骨。”

蝸牛剛說完,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投到豬法官身上。豬法官的臉瞬間變成了豬肝色。

4

陪審團裏的公雞最先表態。他撲騰了幾下翅膀,從桌上滑落到地板中央。隻見他扯著嗓子,義憤填膺道:“我要說的是,豬排骨作為豬身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該待的地方不是鍋子裏。被告既侵犯了某隻豬的權利,也侵犯了豬這個物種的權利。在我看來,被告犯下的罪行十足可恥,駭人聽聞!”

公雞有些激動,雞冠和羽毛抖個不停。

聽聞此言,旁聽席上的動物們頻頻點頭,凶狠的目光猶如一支支利箭射向我。我瞪大眼睛,不停地扭著身子表示反抗。

另一位陪審員——一隻白兔子從桌上一躍而下,她舉起前掌對公雞做了一個手勢,公雞便重新跳回桌上,密切關注著眼前的局勢。

“你不用說什麽。”白兔子整個上半身都立了起來,朝我擺了擺手。

這隻白兔子長得非常漂亮,白色的毛發細密而柔軟,紅眼睛通透而迷人。我停止反抗,認真注視著她。

“被告作為人類的一員,對兔族犯下的罪過可謂由來已久,可以說如同中華上下五千年的曆史一樣源遠流長。早在狩獵時期,就已經對我的祖先野兔進行了慘無人道的殺繆;如今,現代社會又開始吃烤兔肉,甚至兔頭、兔腰。做出這種令人發指的行為,該天誅地滅。”

白兔子的聲音有些顫抖,悲愴的言辭引起了在場動物的強烈反應和情緒起伏。

“兔子那麽可愛,怎麽忍心吃啊?”袋鼠媽媽說完停止織毛線,抹了下掉落在腮邊的眼淚。有幾名旁聽者甚至開始向我扔石子兒,但被白兔子及時製止了。

“被告的罪行應該由法院判決,其他任何動物都不能插手。”白兔子表態道。

而後,鴨子和鵝相繼控訴了我對鴨肉和鵝肉這一整體部位的侵犯,以及對鴨脖和鵝肝這一局部部位的侵犯。他倆都極力勸說豬法官,建議對被告進行不留情麵的懲處。

我哭笑不得。現場熱鬧起來,動物們七嘴八舌,進入激烈討論的階段。

5

“大家請聽我說。”豬法官敲了幾下木槌示意安靜,“雖說法律需要的是理性,但也需要適當的感性來製衡。這裏,我想代表個人,對被告說幾句話。”

現場的喧鬧瞬間如洪水一般退去。

“上次我聽說,有個患高血壓的男人在餐桌旁吃豬蹄時,盤子裏的兩隻豬蹄忽然飛起來,快速地向男人臉上踢去。豬蹄的腳法相當厲害,可以和一個叫李小龍的功夫大師媲美。”說到這裏,豬法官咳了一聲,盯住我的眼睛,“其實我們豬族一點也不笨,常常讀書,也研究老子的哲學。從老子那裏,我們學到了‘大智若愚’。”

場上有幾個動物帶頭鼓掌。

豬法官揮了揮手,接著說:“我還聽說,有個患肥胖症的男孩吃雞翅的時候,雞翅用翅膀尖插進了他的鼻孔裏。”

豬法官頓了頓,看著我說:“不久的將來,更多的動物會做出這種行為的。我希望能引起被告的重視。”

一隻豬在威脅我。我心想。

“現在,請陪審團成員宣布審判結果。”豬法官冷不防地宣布道。

“有罪。”公雞首先說。

“有罪。”白兔子附議道。

“有罪。”鴨子說。

“有罪。”鵝道。

豬法官掃視了一下整個法庭,最後把目光落在被拷住雙手,封住嘴巴的我身上。

“現在我宣布,”那隻豬站了起來,舉起了木槌,“被告被判——”

豬法官被打斷了。

站在他肩上的鸚鵡湊到他耳朵邊:“剛剛得到的資料顯示,被告是一名素食主義者。”

“嚴格的?”豬法官皺了皺眉頭。

“嚴格的。”鸚鵡說。

“撕開被告嘴上的膠帶,快!”豬法官急忙下達命令。

雌性企鵝和小能再次出現,手忙腳亂地替我撕掉封口膠。

“我是一名素食主義者。”膠帶剛離開我的嘴,我便大聲申辯道。

“我已經知道了。”豬法官朝我擺擺手,“別生氣。”

“我當然生氣!還有沒有王法?”我氣得臉都漲紅了。

“既然你是嚴格的素食主義者,那幹嗎要燉排骨?”小能問我。

“那是為我女朋友燉的,她最喜歡吃土豆燒排骨。”

全場發出理解的“哦”的一聲。

“法官,事關愛情,你要如何審判?”雌性企鵝將目光投到豬法官臉上。

在場的所有動物都將目光投到豬法官臉上。

“這……”豬法官麵露難色,“沒有人能審判愛情,也沒有法律能審判愛情。愛情不講道理。”他伸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看向我說,“你說怎麽辦?”

“你是主審法官,你說怎麽辦?”我反問。

“閉上眼睛,想想風吧。或者試著想象自己成為了一片雲、一塊石頭、一棵樹。”豬法官說。

這豬還挺有文藝細胞。我覺得好笑,怒氣莫名消掉了一大半。

“那要不要做做瑜伽?”豬法官溫和地接著建議,“瑜伽是平複心情的好辦法,我太太生氣的時候老做這個,非常管用。”

我能說什麽呢?權當看了一場喜劇,自己還不湊巧地成為了裏麵的一名喜劇演員。

“我宣布,被告無罪釋放,審判結束!”豬法官最後敲下了木槌。他和肩上的鸚鵡嘀咕了一陣,然後離開審判席,徑直走向我。他握住我的手,眉飛色舞地說:“恭喜你。”

我徹底糊塗了。

“為了表示補償,我們將挑選出兩位優秀動物,也就是一隻貓和一條狗送給你,他們將和你一起回家。”豬法官告訴我。

“我要貓和狗幹什麽?”我不解地問。

“狗能守門,是防盜的天然保鏢,還能替你遞拖鞋、挎籃子,是生活中的好幫手,更能緩解人類的孤獨,逗人開心。而貓,天生一副好身材,一張好相貌,你無聊時能把她放在膝蓋上把玩,可以說是最優雅最漂亮的消遣對象。他們都能成為人類的寵物。”豬法官說。

我抱著試一試的心態答應了。

一如豬法官所說,狗的忠誠可愛和貓的迷人優雅很快便俘獲了我和女朋友的心。直到現在我也認為,這就是貓和狗最先成為人類寵物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