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國
愛是個睜眼瞎,他不分胖瘦,不辨黑白
1
我以前是不叫“胖妹”這個名字的。事實上,我有一個和知名女作家同樣的名字——李碧華。但我的男朋友鄒舟周顧不了那麽多,他見我的胳膊粗如樹樁,腰腹凸得像小鼓一樣,卻又拒絕運動,便給我取了一個響當當的綽號——胖妹。
第一次聽到這個綽號時,我急得掉眼淚,並生氣地跺腳道:“我不胖!”
“親愛的,”鄒舟周戲謔道,“你是真的胖,出客廳往右拐,你能看見一麵鏡子,不信照照看。”
我將手裏吃了一半的披薩狠狠地朝他砸去,接著衝出客廳,躲進了臥室的衣櫃裏。
衣櫃是我的緊急避難所。從小到大,隻要心底不快,我就會躲進衣櫃,坐在那一小塊黑暗空間內,慢慢消化那些失落和悲傷的情緒。鄒舟周說小孩子才躲進衣櫃,但大了我照樣躲。保留的記憶是長大不了的呀。
我坐在衣櫃裏,呆呆地注視著滲進衣櫃裏的一束光。我不明白,鄒舟周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曾經那個跑遍便利店為我買進口巧克力的貼心男朋友究竟哪兒去了?難道就因為我現在變胖了嗎?
我失落地想著,一邊將後背倚靠在衣櫃裏層的硬木板上。誰知這次木板居然像一扇自動門似的打開了,我頭朝下掉了進去。
2
反應過來後,我已經置身於一個明亮的大廳裏。大廳裏除了有一麵擦拭得一塵不染的全身鏡外,再無其他。光亮來自屋頂中央懸掛著的水晶大吊燈。大吊燈發出的光穿過一顆顆晶瑩透亮的水晶玻璃,折射出千萬道迷人絢麗的金光。
一位女人迎著金光走了進來。
“報名在昨天就已經結束了,你不知道嗎?”女人又高又胖,身材渾圓,長長的紗裙穿在身上,如同裹了一層脆而薄的紙。
“什麽報名?”我納悶道。
女人不再說話,而是徑直走到鏡子前,開口問道:“魔鏡啊魔鏡,告訴我,誰是胖國裏最胖的女人?”
鏡子表麵起了一道道波紋,接著一個雄渾的聲音響起:“親愛的紗夫人,毋庸置疑,您是胖國裏最胖的女人。”
“回去吧,魔鏡。”紗夫人胖臉上堆滿的笑,拿十個擀麵杖也推不平。
頓時,波紋消失,鏡麵平整如初。
我在一旁看傻了眼。
魔鏡?紗夫人?胖國?
紗夫人來到我跟前,朝我翻了一下白眼,接著戲謔道:“就你這副瘦不拉幾的身材,連胖堡都比不上,還想參加這次的選胖大賽?”
選胖大賽?我疑竇叢生。好久,我才喃喃道:“紗夫人,我不是胖國的居民……”
“難怪那麽瘦!”紗夫人驚叫一聲。
多久沒人說我“瘦”了?我臉上浮現的笑容,用十部推土機也碾不平。
“紗夫人,胖國有旅館嗎?我想在這裏住幾天。”我決定,既然到了胖國,就好好享受享受當瘦子的感覺。
“出門後向東步行五分鍾,你能看到一個長得像漢堡包的建築,那是胖國唯一的旅館。老板叫胖堡。”紗夫人說。
我謝過紗夫人,離開了大廳。
3
很快我便發現,在胖國,街上的行人不管男女老少,身材都是我的一到兩倍。他們走在路上,如同一個個移動的圓球。
更有意思的是,這裏的建築也設計得很“胖”——無一不外表低矮、形狀橢圓,仿佛一座座敦厚結實的巨型臥佛。
我一路向東,沒過多久就望見了紗夫人所說的漢堡包建築。建築上有一塊招牌,上麵寫著:漢堡?住宿。
我走進去,隻見店內零星地坐著幾個身形如小象的食客。櫃台那兒,一個女人正彎著腰,用大號木勺攪拌著鐵桶裏的濃稠奶油,她腳邊另一個鐵桶裏則裝滿了巧克力醬。
“是胖堡老板嗎?”我衝女人喊道。
女人聞言直起身,轉過頭來望向我。
我嚇了一跳。眼前的女人身穿火紅色的連衣裙,身上的贅肉疊遊泳圈似的一層又一層。
“是,請問您要點什麽?”胖堡一笑,臉上的肉就形成了幾座凸起的沙丘。
“我是外國人,特來參觀貴國,”我信口胡編道,“我打算在這裏住幾天,但我身上沒什麽錢,我是通過紗夫人介紹來的。”
胖堡盯著我的臉注視了幾秒,隨後對我點頭道:“歡迎來到胖國。您可以在我的旅館免費住上三天,這是本國歡迎外賓的規矩。”她走出櫃台,接著說,“不過,三天以後,您還想留下的話,就得用最短的時間,使勁長胖。”
“使勁長胖?”我在對這四個字表示驚訝的同時,還驚詫胖堡腳上那雙紅色的細高跟鞋。或許大象穿著高跟鞋的樣子,就是胖堡現在的模樣。
“沒錯。”胖堡說,“這也是本國的規矩。如果想長期往來胖國,唯一的要求就是要達到胖國的平均體重。”
“好奇怪的規定。”我嘟噥道。
“俗話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隻有達到胖國的平均體重,才能體現對胖國的尊重。一旦達標,您吃多少、住多久,都隨您的意。”胖堡解釋道。
我心領神會地點點頭。
“另外,其他國家的一分鍾,相當於胖國的一天。”胖堡補充說。
那豈不是有大把時間在這裏吃喝玩樂了?我條件反射地想。
“請跟我來。”胖堡挪動胖腿,來到樓梯處,“房間在二樓。”
眼前的房間,與其說是旅館,不如說是一家綜合超市。房間大而方正,四個玻璃櫃子緊靠著四麵牆。櫃子裏裝滿了巧克力、甜甜圈、薯片、奶茶、三明治、蛋糕等食物。房間中央,有一張寬大柔軟的床。坐在床腳的一對雙胞胎,正忙著把麵前的奶油蛋糕和薯片往嘴裏塞。他們甚至都不怎麽咀嚼。
我看得驚呆了。
“大胖、小胖,起來。”胖堡用高跟鞋踢了踢雙胞胎。
大胖、小胖抬起滿是薯片渣和奶油的臉,目光呆滯地看著胖堡。
“這是咱們的房客,你倆好好招待她。”胖堡命令道,“現在,去拿兩個招牌漢堡,讓客人嚐嚐。”
雙胞胎挪了挪腿,動了動腰,費力撐起胳膊,顫顫巍巍站起來,慢慢地走出房間。
“您隻需躺在**盡情吃喝就好。大胖、小胖會幫您打理一切需要跑腿的事。”胖堡熱情地說,“我得下樓了。漢堡馬上就到。”
4
“一切食物都是免費的,簡直難以置信。”胖堡走後,我在玻璃櫃前轉了一圈又一圈,興奮得像一枚不斷旋轉的陀螺。
得告訴鄒舟周。
這個想法掠過我的腦海時,我才意識到,自己要如何回家呢?
我想到了衣櫃。既然從衣櫃那邊來,應該也能從衣櫃這頭回。
幾分鍾後,我繞到一個玻璃櫃後麵,發現了被它擋住視線的衣櫃。
衣櫃裏空空如也。我抓了幾大袋巧克力,走進衣櫃,關上櫃門。接著,我閉上眼睛,背部用力向後撞去。
“咯吱”一聲,我再次掉了進去。
透過照進縫隙裏的光,我在黑暗中看清了衣櫃裏幾件屬於我的衣服。謝天謝地,真的能回家。我籲出一口氣,推開了櫃門。
鄒舟周正站在衣櫃前。
“鄒舟周!”我興奮地撲過去,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衣櫃後麵藏著一個胖國,那裏所有的食物都是免費的。”
“你這個秤砣得有幾百斤啊,簡直重死了。”鄒舟周皺起了眉頭。
“鄒舟周,跟我一起去胖國玩吧。那裏有吃不盡的零食,看不完的胖子。”我撕開一袋巧克力,掰開一塊含進嘴裏。
“你無藥可救了,越吃越胖,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少吃多動,不變肥豬。”鄒舟周滿臉嚴肅。
“我不胖!”我還是那句老話,“你不去,我自己去。我回家告訴你這個秘密,你就隻會奚落我。”
我走出衣櫃,去拿桌上的手表,接著再次回到衣櫃,用力地關上櫃門。我忍住沒看鄒舟周一眼。
5
接下來的一天,我把房間裏四個大玻璃櫃裏的每樣食物都吃了一遍,還額外吃了兩個胖堡做的牛肉漢堡包。
“如果您還想待在胖國,享受免費食宿的話,”胖堡對我說,“從明天開始,您得加緊長胖了。”
“這不是才第二天嗎?長胖的事,不應該等到後天嗎?”我問。
“您忘了,你回去的一分鍾時間,在胖國算一天。”胖堡說。
我站在胖堡帶來的體重秤上,稱了一遍體重:50公斤。
“本國平均體重是70公斤,您偏瘦20公斤。”胖堡說。
也就是說,我得再增加20公斤的體重,才能視作對胖國的尊重,才能繼續留下來。
“如果達不到呢?”我小心翼翼地問。
“親愛的小姐,咱們最好省去這個如果,好嗎?”胖堡的胖臉上帶著幾分奸笑。
胖堡給我規定的時限是七天。這意味著我得在一周時間內,用嘴巴和胃,盡其所能地增重20公斤。
接下來,我開始一刻不停地吃東西。
漸漸地,對我來說,“吃”已經像呼吸空氣一樣自然了。一周後,我不僅達標了,還超出了10公斤。
一個月後,紗夫人對著魔鏡,問出“誰是胖國最胖的女人”時,魔鏡脫口而出的答案已經是“李碧華”了。
我已經漸漸融入了胖國的生活,我甚至得到了莎夫人的特殊許可,報名參加了胖國即將舉行的“選胖大賽”。
6
我沒想到的是,自己剛鑽進衣櫃,鄒舟周就緊跟了進來。
不過,他到達的是另一個地方——監獄。
監獄裏的囚犯們看著大衣櫃“砰”的一聲被撞開,從裏麵摔出一個年輕男人來。
“誰?”一個瘦成皮包骨、眼睛凸出的男人湊上前,第一個問鄒舟周。
“你是誰?”鄒舟周拍拍褲子上的草,站起來問,“這裏不是胖國?”
“當然是。”那人低吼道,防衛性地看著鄒舟周。
男人後麵,十幾雙眼睛正警惕地盯視著鄒舟周。
“大家別緊張,我是來貴國找女朋友的。她通過我家的衣櫃來到了胖國,我想帶她回家。”鄒舟周友好地解釋道,“隻是我不明白,我為什麽到了這裏。”
“找女朋友?”皮包骨說,“你女朋友是胖是瘦?”
“我想,屬於胖的那類。”鄒舟周回答道。
“那就對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她準是掉到了胖國某位胖子的衣櫥裏。”皮包骨打量了一番鄒舟周,“這裏,是瘦子的集聚地。”
“胖國的瘦子都住在監獄?你們犯了什麽錯嗎?”鄒舟周問。
“在胖國,瘦就是一種錯,好逸惡勞就是美德,違背者視為不敬。”皮包骨說。
“莫名其妙!”鄒舟周忍不住罵了一句,“這不是是非不分,顛倒黑白嗎?”
皮包骨搖搖頭,眼裏多了幾分悲哀:“胖國是世界上最狡猾的國家,它表麵上熱情好客,食宿免費,實際上是利用人類好逸惡勞的本性,通過滿足他們的口腹之欲來阻止人類進步。在這裏,當肥胖成了一種大家認可的美,你就覺得沒什麽值得改進和為之奮鬥的事了。很多外國人來到這裏,就再也沒離開。”
“我女朋友已經離家大半個小時了。”
鄒舟周神情緊張地說。
“也就是說,她已經在胖國待了一個多月了。”皮包骨說,“這裏的一天,相當於其他國家的一分鍾。”
“我得把她帶離胖國。”鄒舟周堅定道。
“那得看她願不願意離開。”皮包骨建議道,“你回去後,長胖點再來,那時你才能抵達胖子家的衣櫥。”
回家後,鄒舟周增肥到了80公斤。
這次,他通過臥室的衣櫃到達的地方,恰好是胖堡的旅館。
那時我坐在房間裏的梳妝台前,大胖、小胖正在為我精心打扮。鄒舟周“撲通”一聲從衣櫃裏跌出來的時候,驚得我從椅子上噌地站了起來。
“鄒舟周,你怎麽變成一個圓球了?”我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望著他。
“我們以後再說這個,先跟我回家。”他抓住了我的手腕。
“不行,我還得參加選胖大賽,胖堡說,我獲選冠軍的概率很大。”
鄒舟周又氣又急。
他什麽也沒說,隻是鉚足了勁將我往衣櫃裏麵拖拽。我奮力掙脫,一旁的大胖、小胖麵麵相覷了幾秒,隨後他們搖搖晃晃地下了樓,想必是去通知胖堡。
“胖妹,別糊塗了,他們是拿你當小醜,想讓你成為全世界最胖的胖子。”鄒舟周低吼道。
“就是因為我胖,你就不喜歡我了是吧?你就嫌棄我了是吧?你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對我溫柔體貼的男朋友了。”我忽然哭了。
樓下的雙胞胎開始對胖堡疾言厲色地說著什麽。
“求你了,快走!回家後我再向你解釋。”鄒舟周催促道。
“給我一個理由,”我啜泣著說,“給我一個能說服我的理由。我就走。”
“為了來找你,為了把你帶回家,”鄒舟周宣誓般地說,“我硬是把自己吃成了一個胖子。因為隻有這樣,我才能見到你。你還不明白你對我來說有多重要嗎?”
好半天,我才回過神來。我抹著眼淚,拉著鄒舟周的手,答應跟他回家。
7
鄒舟周打開房間的衣櫃,我卻進不去了。
如今,對於將近90公斤的我來說,衣櫃已經太小了。
重重的腳步聲從樓道裏傳來。胖堡和雙胞胎喘著粗氣,一步步趕過來。
“肯定有辦法的。”鄒舟周在衣櫃麵前來回踱著步,忽然拍了下自己的腦門,“推倒衣櫃,你可以橫躺著睡進去,用胳膊撞開裏麵的木板。”
樓道上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我和鄒舟周一起用力推倒了衣櫃。
胖堡轉動門把手時,我已經睡進了衣櫃裏。
“快!”鄒舟周用力將我推了進去。
“抓住他們!”胖堡一邊喊著,一邊和大胖、小胖衝了過來。
然而,跑在最前麵的大胖跌了一跤,跟在後麵的胖堡來不及刹住腳,狠狠地栽倒在了大胖的背上。
緊接著,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小胖又疊在了胖堡身上。
三人滑稽的模樣,奇妙地組成了一個人肉漢堡包。
“再見了,胖國。”鄒舟周關上櫃門。
8
操場上,我和鄒舟周並肩跑著步。從胖國回來後,鄒舟周一直陪著我運動,我倆已經堅持跑步一年了。
“還想回到胖國嗎?”當我們停在路邊休息時,鄒舟周問我。
“不知道。”我說,“誰叫我在這個瘦子的世界裏太胖,在胖子的世界裏又太瘦呢。”
“胖瘦都是相對的,也是表麵的,我讓你減肥不是讓你改掉吃零食的壞習慣,而是讓你培養愛運動的好習慣。”鄒舟周淡然一笑,“隻要最重要的東西不變,身型的變化並無大礙的。”
“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麽?”我問他。
“最重要的是,”他想想說,“明白愛是個睜眼瞎,他不分胖瘦,不辨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