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往事(8)

見月香做過老師,所以對教小孩子寫字這事駕輕就熟,唯一有些顧慮的地方就是隻怕蔣文對此會有意見。

趁著蔣文沒在這三天裏,每天忙完活兒,見月香都會提著燈去王大花家,給她家的兩個孩子教上一會兒的字,半個小時到一個小時的時間,因此見月香睡得更晚了。

每天隻能睡上四五個小時,沒想到早上起床後精神反倒更好,連發了好幾日的燒也不知在什麽時候好的,見月香想起來一摸腦門時,早已經不燙了。

第四日一早,剛吃過早飯,蔣文就抄著手回了家。

見月香還在洗碗,蔣文扯著見月香就往裏屋走,提高嗓音來衝堂屋裏坐著的劉芳喊:“媽,你碗也不洗飯也不做的,成天閑著!”

劉芳氣得一下站了起來:“嘿,你這話說的,月香已經嫁進了門,可不是該我享福了麽?怎麽,我就活該給你勞碌一輩子?”

“媽,蔣文不是這個意思,碗放著別動,等我一會兒洗。”見月香在被扯進屋前,急忙開口。

砰地一聲,房門關上,蔣文把見月香拉到了屋子中央。

“做什麽啊?”見月香把手上的水往係著的圍裙上擦了擦,“有什麽話不能在外邊說的?”

蔣文微低著頭看著見月香的臉,見到她如此隨意的擦手動作,眉頭一皺,口中含糊的“嘖”了一聲。

見月香隨即反應過來,把圍裙解開,放在了桌子上。

她裏邊穿著青川裏最尋常的婦女服裝,上邊是白色的半袖格子襯衫,隻是把下身常見的工裝褲換成了褐色的過膝長裙。

蔣文搖了下頭,想是對見月香的穿著不滿意,不過他沒有再說什麽,反而鬆了皺著的眉頭輕輕道:“我知道你想交朋友,可你和那譚豬肉的媳婦能有什麽共同話題?”

“禮拜五下午我帶你去個地方,能去的都是我們青川有名的詩人、畫家,你在哪兒肯定能交到好友。”蔣文笑眯眯地接著說,“不過你這身衣服可得好好準備下,總不能穿成這個模樣出門見人去。”

蔣文上下的打量見月香:“你從上海帶了些什麽穿的來?有旗袍嗎?我記得你穿旗袍特別好看。”

現在早不時興穿旗袍了,又加上當時蔣文不許見月香帶嫁妝,所以她隻拿了三套路上隨身換洗的連衣裙,想著一地一俗,等到了青川再到裁縫店按當地時興的樣式做兩套。

見見月香搖頭,蔣文從口袋裏摸出些錢來:“那就去做一身,我記得你帶了兩匹好料子來的。”

見月香帶來的料子隻剩下當初鋪桌被劉芳扯下來那塊。

剛把錢交到見月香手裏,蔣文又拿了回來:“幹脆我跟你一起去,走我們現下就去裁縫店。”

見月香什麽也沒說,從箱子裏翻出那塊料子來。

灰湖綠暗色綢子上,閃著細金的雲紋,摸著軟滑極了,倒是很適合做旗袍。

出了裏屋,見月香說什麽也要去後邊把泡在鍋裏的碗洗了才出門,見蔣文臉色又沉了下來,見月香急忙解釋:“我剛剛已經答應媽了,說到就得做到不是?再說了,我洗得很快,耽誤不了什麽時間。”

“什麽說到做到,都是一家人,誰洗不是洗?”蔣文不滿,“更何況媽閑著也是閑著……”

“別說了!”見月香見劉芳又要喊起來,低低出了一聲後,已經掙脫了蔣文的手急急往後邊灶房跑去。

洗碗槽做在灶房旁邊的狹長過道一角,上頭不見天光,地下的水溝又挖得淺,水常年排不出去,陰暗潮濕裏本是油膩的汙漬遍地。

見月香剛來時都下不去腳,總覺得站在那裏洗碗黑暗中會有蟑螂老鼠從她的腳背上爬過去,所以之前洗碗洗衣她都不嫌麻煩辛苦的搬去院子裏幹。再後來她花了一整天特意把洗碗槽那塊兒打掃幹淨了,雖然仍舊陰暗潮濕,看著倒舒服多了,至少沒有那些令人頭皮發麻的蟑螂鼠蟻了。

見月香動作麻利,三兩下洗完碗,還把圍裙也給搓了,這才和蔣文出了門。

他倆剛走,門外就響起了敲門聲。

“丟三落四。”劉芳以為是蔣文他們忘帶了什麽東西,嘴裏又罵罵咧咧起來,“有鑰匙不用,非要我為你們跑前跑後才舒服!”

話說著起身跑去開門,門一打開,外邊站著的卻是王大花。

劉芳上回被王大花罵了一晌,從此心裏就記上了,好幾次在外邊見到了王大花,劉芳都是翻著白眼走的,王大花倒也識趣,總是遠遠見到劉芳就連忙躲開,兩人倒也沒再罵起來過。

可這次,這王大花竟送上門來了。

“哎喲,我當是誰呢,這不是一張小嘴利索得很的譚家媳婦嘛!”劉芳沒好臉色,“怎麽,你今天這是特意來看我這做盡了壞事的刁老婆子來了?”

王大花咧嘴一笑:“月香媽,你這怎麽還記著仇呢?”

王大花把懷裏抱著的壇子往前一舉:“月香呢,我是來給你們送醪糟的,這伸手還不打笑臉人呢,你也別記著那檔子事了!”

“月香出門去了。”劉芳眼睛往那土壇子上轉了一圈,“你平白無故的給我們家送什麽醪糟?”

“怎麽是平白無故?”王大花看見月香不在,就把壇子往劉芳手裏送,“我可得多謝你們家月香,月香媽,你真是找著一個好媳婦!”

劉芳糊裏糊塗的接過壇子,剛抱穩,用油紙蒙著的壇口處就飄出來一股子米酒香。

劉芳愛吃這口,可她沒有手藝,年輕的時候也做過幾回,可總是發得不成功,不是酸得不行,就全是酒味,後來她就再沒做過了。

“你們月香可真是好,人長得漂亮,性子又溫柔不說,還有文化會識字,這幾天,天天晚上教我家兩個臭蛋小子,大的個昨天竟還背出詩來了!”王大花是打心底裏佩服向往月香,神情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一股仰慕的勁兒。

劉芳見王大花這副模樣,不禁有些沾沾自喜,想來也是,這來來回回幾條巷子裏,有哪家媳婦像自家月香一樣,好看不說,這做事利落仔細,把家裏裏裏外外布置得妥妥帖帖、幹幹淨淨,看著就賞心悅目,還有學問,是念過書認識字的,隻這一點就能頂過青川多少女人去。

“會認字算什麽,我們家月香還會畫畫呢!”劉芳忍不住誇到,“聽蔣文說,她從前可是學校的老師,專教人畫畫的,就隻她畫畫那紙,都夠你們一家人吃上一個月幹飯的。”

“嗬!月香還會畫畫呢?”王大花眼睛更亮了,“月香媽,你可真有福氣!”

“那是……”是字的話音還沒落,劉芳又癟了癟嘴,“見月香能嫁進我們蔣家,也是她的福氣,想當初我們蔣文那得多少小姑娘巴巴的望著。再說了,要不是我手把手的教,她見月香可不會洗衣做飯,你不曉得,她才來的時候,米都不會煮,真不知道她是吃什麽長大的。”

王大花笑得更厲害:“可不是,挑水還是我教她的呢!”

說到這兒,劉芳噗嗤一下笑出了聲,作勢白了王大花幾眼:“看在你這一壇子醪糟的麵子上,上次你罵我那事就算了!”

“這醪糟你可別自己全吃光啦!我一年到頭也才做一次,你省著點。”王大花又添了兩句,“月香進你們蔣家也好些日子了,該有消息了,到時候生了娃娃,用這醪糟煮蛋吃,可下奶了。”

待王大花走遠後,劉芳才回過神來,見月香來青川也有三個月了,算著確實該來好消息了。

抱著壇子回到屋裏,劉芳把壇子放在陰涼的地方擱著,又拿了張帕子來蓋住壇口,想了下後,眼珠一轉,急忙出了門。

沒一會兒的功夫,劉芳又拿著包黃紙小包回來了,黃紙包鼓鼓囊囊的,她雙手合十握著紙包拜了拜,不等見月香回來,自己做飯去了。

等蔣文和月香回來的時候,劉芳已經燒好了一桌子的菜。

蔣文衝月香擠了下眼:“我媽就這樣,得時時吼著,不然就犯懶。”

月香不太愛聽這種話,沒有答應蔣文,係上圍裙剛要去幫劉芳,劉芳就把她給趕了出去:“今晚你就歇著吧,明天你再來。”

話說著,背過身去,打開一直攥在手裏的黃紙包。

黃紙包裏是一撮白乎乎的粉灰,劉芳把粉灰撒進單獨舀出來的一碗紅薯稀飯裏,拿勺子攪了攪,待灰全化進去,看不出影子了,這才端到外邊見月香跟前去:“先喝碗稀飯。”

說著轉身進灶房,又去給蔣文盛了一碗。

等看著兩人都端起碗來喝了一口後,才抿嘴笑著回了灶房,又向著天虛拜了拜,輕聲道:“老天爺呀老天爺,保佑我蔣家一舉得男!”

堂屋裏,見月香奇怪這劉芳怎麽忽然對自己如此的好,犯著迷糊把一碗紅薯稀飯都給喝光了,天色暗下來,她放下碗,拿出煤油燈,啪嗒一下,熟練的的將燈給點上了。

昏黃的燈光驅逐了黑暗晃晃悠悠的亮著,見月香的心在晃晃悠悠的燈光之中逐漸充實溫暖起來。